第8章 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女孩儿(5)

制衣店的裁缝平时都像家人一般相处,所以一开始并没有受罢工运动多大的影响,而是继续工作。可一个寒冷阴沉的午后,有人按响了门铃。来人声称要见老板。费提索瓦不想麻烦古伊沙尔夫人,便自己去迎客。过了一会儿,她把女裁缝都叫到大厅里头,并一一介绍给来人认识。来人情绪激昂,手舞足蹈地说了一大通话,然后才离开,显然他是跟费提索瓦达成了某种协议。

女裁缝们回到工作间,纷纷开始往身上裹披肩,并穿上破旧的冬大衣。“发生什么事了?”古伊沙尔夫人匆忙走进来,问道。“夫人,有人叫我们参加罢工。”“可是……难道我亏待了你们吗?”古伊沙尔夫人急得直掉眼泪。“您别生气,阿玛莉亚·卡尔拉夫纳夫人。我们并不是针对您,相反对您还充满感激之情。可这并不只是关乎您和我们。所有人都参与其中,全世界都在这么做。您总不能和所有人作对,对吧?”

说完,工人们便全都走了,就连奥莉娅·德米纳和费提索瓦也走了。费提索瓦临走时轻声跟古伊沙尔夫人说,她同意参加罢工其实是为了主人家和制衣店好。可阿玛莉亚·卡尔拉夫纳对此仍是无法释怀,伤心欲绝。

“真是一群忘恩负义的人!算我看错了她们!我的好心都算肉包子打狗了!哦,奥莉娅还算是个孩子不懂事,可费提索瓦那个老妖婆呢!”

“母亲,他们不可能为您一个人搞特殊的,难道您还不明白吗?”拉拉试图安慰母亲,“您不应该这样怨恨她们,相反,她们这么做正是为了全人类的解放和幸福,是为了保护弱者,为了女人和孩子的利益。是的,千真万确。您就别半信半疑地摇脑袋了。总有一天您会明白,将来我们都会因这罢工而受益。”

可古伊沙尔夫人还是无法理解。“总是这样,”她抽泣着说,“每当我想不通的时候,你就跑过来说些奇谈怪论。那些人摆了我一道,可你却说那是为了我好。不,我一定是疯了。”罗迪亚当时还在上学。拉拉和母亲神情恍惚地在空房子里走着。漆黑的街道直直地看着房间,而房间也以直视作为回应。“我们先回旅馆吧,母亲,趁着天还没黑。”拉拉请求道,“走吧,妈妈。别多想了,我们现在就走。”“费莱特,费莱特!”她们大声叫守门人过来,“拉我们到蒙特尼格鲁旅馆去,好孩子。”“没问题,女士。”

“把那些包袱拿过来。费莱特,你得帮我们看着屋子,直到局势稳定下来。别忘了给克里尔·莫德斯托维奇喂植物种子,还要给它换水。另外,屋里的东西都要锁好。我想,暂时要交待的就这些了。对了,要跟我们保持联系。”

“没问题,女士。”

“谢谢你,费莱特。上帝与你同在。哦,我们坐一会儿然后就得出发了[5]。”

走出房门,一切都让她们感觉陌生,仿佛是久病的人第一次走出房门。周围一片喧嚣,仿佛是车床的轰鸣声穿过清冽的天空直扑而来。枪声、打杂声、脚步声不绝于耳。

不管费莱特怎么说,拉拉和阿玛莉亚·卡尔拉夫纳还是坚持认为放的是空枪。

“别傻了,费莱特。想想吧,你都看不到人开枪,那除了放空枪还能有什么呢?你认为谁在开枪?是魔鬼还是什么?显然那是空枪。”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她们被一队狞笑的哥萨克士兵拦下了。士兵粗鲁地搜她们的身,将她们从头摸到脚。士兵的护甲带子滑稽地挂在一只耳朵上,这让他们看上去都成了独眼龙。

“很好。”拉拉一边走一边想。只要这一片地区跟城中其他地方切断联系,她就不用再看见科马洛夫斯基了。由于母亲的缘故,她是不可能永远摆脱他的。她不能说:“妈妈,请您别再和他见面了。”如果她真这么做的话,那她跟科马洛夫斯基的事也很可能会被抖出来。真做了会怎样呢?为什么她要这么害怕?哦,天啊!只要能跟他一刀两断,让她做什么都可以!上帝啊!再这样下去,她会被万人唾弃的。她刚记起了什么?那幅让人害怕的画叫什么名字?上面画的是一个胖罗马人。那幅画就挂在第一个私人房间里,她和科马洛夫斯基就是在那个房间里开始的。

“《女人花瓶》”,是的,就是这个名字。当然没错。那是一幅名画。《女人花瓶》。第一次见到那幅画时她还不是一个女人,她还无法与名贵艺术品相媲美。那都是之后的事。餐桌已经摆好了,只待开席。

“你觉得这样子走下去会走到哪儿?我快跟不上你了。”古伊沙尔夫人气喘吁吁地说。拉拉走得很快,一种莫名的力量在她的身体里游走,她好像是踩在空中,被这力量推着往前走。

“真神奇。”拉拉听着枪声,在心里想,“愿上帝保佑被蹂躏的人。愿上帝保佑被欺骗的人。子弹啊,上帝也会让你飞得更快的。你和我是一样的心思。”

20

格罗梅科兄弟在乌拉卓克大街和另一条小街的转角交界处有一所房子。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和尼古拉伊·亚历山洛维奇·格罗梅科都是化学教授,一个在彼得学院教书,一个在大学教书。尼古拉伊还未成婚,而亚历山大已和安娜·伊娃诺夫娜结婚。安娜的父亲是一个钢铁工厂主,在乌拉尔靠近尤里安提的地方拥有一个大型庄园,庄园里头已经弃置了几个不能赚钱的铁矿。

格罗梅科的房子是两层楼。卧室、教室、亚历山大的书房和图书馆、安娜的化妆室以及冬妮娅和尤拉的房间都在二楼。一楼是接待客人的地方,里头铺着淡草绿色的地毯,钢琴盖闪闪发光,水族箱里的鱼自由游弋,配上橄榄绿的内饰和常青植物,整个房间成了一片绿色的海洋。格罗梅科家的人很有教养,热情好客,对音乐都有很强的鉴赏能力。他们经常举办音乐聚会,表演钢琴三重奏、小提琴奏鸣曲以及弦乐四重奏等。1906年1月的一个晚上,格罗梅科家举办了一个音乐盛会。按照安排,首先是由一个年轻作曲家演奏一首小提琴奏鸣曲和柴可夫斯基的三重奏,该作曲家是塔涅耶夫的学生。

表演的准备工作在前一天就开始了。房间里的家具都被搬进了宴会厅。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钢琴调音师一遍又一遍地调着琴弦,琴音清脆响亮,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盘。厨房里,鸡已经拔了毛备用,蔬菜一一清洗干净,混有芥末的橄榄油是特意用来做调味汁和沙拉酱的。

安娜的闺中密友舒拉·史勒辛格一大早就来了,这难免有点讨人嫌。舒拉又高又瘦,相貌普通,事实上她那男性化的脸总让人想起国王,尤其是在她斜戴一个灰色羊羔皮帽时——哪怕在房间里头她也始终戴着,只是帽巾稍微抬高一点。

在伤心和痛苦的时候,这一对好友总能给对方以抚慰。可平常她们在一起的时候却总是相互指责,甚至一度发展到彼此谩骂,直到情绪崩溃,最后以眼泪与和解而告终。这种定期的争吵对于两个人都有一种莫名的抚慰效果,就跟水蛭吸血有助于缓解高血压一样。

舒拉·史勒辛格结过几次婚,但她只要一离婚就会把之前的丈夫忘得一干二净。尽管她感情经历丰富,但她就像一只母蜘蛛,带有某种雌性特有的冷漠。

舒拉是一个神智学者,同时也是东正教宗教仪式的专家,即便是在极度疯狂的状态,也抑制不住提示神职人员的心情。“听着,哦,上帝”,“直到永恒”,“伟大的智天使”,舒拉用沙哑的声音不停得念叨着。

舒拉·史勒辛格通晓数学,了解深奥的印第安人学说,知道莫斯科修道院最有名的老师的地址,甚至连谁跟谁一块儿住都知道。也正是由于此,她在别人人生的所有重大时刻都会被邀请担当仲裁人和主持者。

宾客们按照约定时间络绎到来。其中有阿德莱德·菲利普夫娜,基恩特,福柯夫一家人,巴塞尔曼夫妇,沃兹斯基一家人,卡夫卡兹塞夫上校。外头雪花纷飞,前门一推开你就能看到一阵旋转的雾气快速闪过,好似被飘扬的雪花打了一千个结。人们穿着笨重的高筒雪地靴在冰天雪地里进进出出,每个男人看起来都像胖南瓜,而他们的妻子却恰恰相反——脸庞泛着一层白霜的冷光,大衣解开,披肩拢到了身后,头发随意地散开,看起来好像一个个花结。“那是崔的侄子。”当那个面生的钢琴师走进来时,屋子里顿时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

宴会厅的一侧摆满了光可鉴人的白色餐桌,好似一条冬日雪道。灯光映在红色的酒瓶上,格外吸引目光。银制台架上的水晶调味瓶与屋内其他摆设相得益彰,让人遐想无限。餐巾纸仔细地叠成了金字塔状,一篮篮淡紫色瓜叶菊散发出杏仁的味道,让人不禁食指大动。

宾客们为了不耽误享受美食的时间,迅速在餐桌前就坐。“那是崔的侄子。”年轻人在钢琴旁坐下时,众人又低声嘀咕了一会儿。音乐会开始了。众所周知,奏鸣曲难度很大,却又不怎么讨人喜欢。而年轻人的表演更是验证了这一点,很快大家就对他的表演有些不耐烦了。中场休息期间,爱挑剔的克里姆贝克夫和亚历山大·格罗梅科就此起了一点争执,两人对表演的看法不一。围坐在他们旁边的一些人则是边抽烟边交谈,有些还移了移椅子,直到隔壁房间那亮眼的桌布再次抓住他们的眼球。所有人都要求音乐会继续,不要再耽搁。

钢琴师瞥了一眼满堂宾客,打手势示意搭档开始演奏。接下去的音乐变得哀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