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912年4月18日(2)

“哥们,你想说什么,难道今年会是2012年?”

“泰坦尼克是不是三天前沉了?”

“泰坦尼克?”他愣了一下,随即想起一个月前《东中国邮报》介绍过那艘奥林匹克级的巨轮,当时他还想过要找机会去坐一次。

“即使大西洋海啸,那玩意也沉不了,哥们,你得对我们的工业革命有点信心。对了,听说,这船最近就要下水试航了。”

“我刚才就坐在那船上,还有两小时它就要沉了。”

他摇了摇头,心里猜测哪里出了问题。他耐下心,又一次从头到脚观察了对方一番,终于闻到孔菲斯身上浓重的威士忌气味,便决定不再继续跟对方掰扯,转头对那两个印度侍者吩咐了几句,然后目送着孔菲斯被两人架着,进了电梯。

“埃利斯先生。”

身后有人叫他,轻得几乎听不见。回过头,果然是莉莉。她手上端着个红木大盘子,里面的白兰花和栀子花还沾着新鲜的露珠。

“今天买花吗?”莉莉低着头,长睫毛翅膀一样,在眼眶里闪来闪去。

“好啊。”他情不自禁托起她的下巴,拿出手帕,为她擦了擦溢出唇外的口红,眼睛却注视着她眼里那抹属于盎格鲁·撒克逊的蓝。那是她不知名的水兵父亲留给她的,埃利斯觉得这是莉莉最让人着迷的地方。

“要多少?”莉莉的脑袋又低了下去,鼻翼轻轻忽闪。

“都要了。”他随手指了指她手上的盘子。

“放哪儿?”她问,目光怯生生的,他却以为那是蓄意的挑逗。

他将垂下的手攥成拳头,想拒绝诱惑,但没坚持太久,就松开了:“去我房间。”

三年前,他在一家名叫“路易夫人”的花店里,认识了莉莉。花店的主人其实是个叫罗夫人的中国女人,因为曾给一位法国洋行的大班做过情妇,罗夫人给花店起了一个法式风格的名字。但在租界的洋人圈里,人人皆知,罗夫人的花店不仅卖花,还顺带供应会说洋文的卖花女。莉莉就是其中之一,她是一位英国酒鬼和一个中国私娼偶然苟合的产物。出生后,就被做咸水妹的中国母亲丢弃了。罗夫人见多识广,在了解了她的血统后,把她收留下来,做了她的养母。多年后,当罗夫人在租界开办一家专为洋人提供服务的花店时,当年的投资收到奇效。这个既有中国风情又有欧洲血统的卖花女,成了奇货,就连在欧洲和印度见识过无数美女的埃利斯爵士都没能抵抗住混血尤物的诱惑,他被这名字来自英文百合花或者纯洁的女子迷住了,向她买花成了他在漂来城最重要的娱乐活动。有时他甚至觉得,如果没有莉莉和“她”,整个漂来城对他而言,吸引力至少会减去一半。这样想时,他脑子里马上闪出“她”那张抹着厚厚粉底却娇媚之极的脸庞。

“喂,在想什么?”那轻柔却又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又在召唤他。他这才意识到,已到了顶楼。他连忙将目光从莉莉的旗袍开衩处收回,掏出了钥匙。

房间有些凌乱,长沙发前的厚地毯已微微拱起,照相机、三脚架还有灯架,都没在正确的位置上。为了不让自己的秘密被打扰,他从不允许女佣进来打扫。作为英国著名摄影组织连环会的成员,他的绝大部分业余时间都用在了摆弄相机和底片上,这原本当书房和客厅的套房被他改造成了摄影工作室。他给工作室起了个怪异的名字:维多利亚的秘密。

他的祖父是在维多利亚女王执政时加入英国国籍的。在回顾那段历史时,他发现,那年代虽充满清规戒律,却又极为浮华,禁欲的表皮下真正的动力是纵欲,这也是大不列颠帝国得以统治整个世界的秘密所在。作为家族事业命定的继承人,他早就耳闻目睹只在家族内部流传的秘密,那些绝大部分时间都极为自律的男性成员,总会在人生某个阶段,度过一段荒淫无耻的时光。那些人就像镜子,让他清晰地窥见了自己那自制力超强的犹太身体中隐秘的欲望,所谓的禁欲都只是面具,是为了遮掩更为惊人的纵欲企图。他由此认定所有关于欲望的秘密都是一个维多利亚的秘密。

“接下来,跟以前一样?”这时,莉莉已把红木盘子里的一串串鲜花,摆放到房间不同的地方,手里还拿着最大的那串,放在鼻下轻轻嗅着。

“一样。”因为对接下来的事情没有确切的设想,他随便敷衍了一句。

“好吧。”莉莉无所谓地点了点头,把手里的花放在沙发上,两脚俏皮地往外一蹬,从他送她的高跟鞋里挣脱出来,然后一耸肩,手腕轻巧地一收,两只玉镯像变魔术一样褪了下来,叮当一声落下。她灵猫一般,从高开衩的旗袍里钻了出来。那旗袍是罗夫人按他的意思专门托裁缝改造的。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莉莉在沙发上斜倚下来,脸上的微笑带着他所喜欢的东方式的含蓄,但两腿却肆无忌惮地张开了,中间浓密的毛发保持着他上次修剪的样子。然后,她沉思片刻,又从沙发上拿起那串白兰花,捏在指尖上,挡住了脸:“这样子,怎么样?”

他看得气都快透不过来了,却还在装模作样,右手托在下巴上,一副谨思慎行的样子。

“干吗不拿照相机,一直这样很累的。”莉莉嘟起嘴,像有点生气了,但他知道,这不过是她挑逗自己的另一种方式。

“这姿势摆过好多次了。没别的了?”他伸手扶了扶水晶做的单片眼镜,试图遮掩咽唾沫的痕迹。

“说吧,什么姿势才会让你满意?”这样说时,莉莉还是保持原状,一点没放弃的意思,嘴角甚至露出调侃的笑意。

他屏住呼吸,定了定神,忽然想起什么,站起身走进堆满照片和道具的卧室,找出了一堆插满裸体照的相册,把它们抱到莉莉面前,放下,一脸严肃地说:“看一下,你得给我来点新鲜的。”

莉莉将身体靠在沙发上,懒洋洋地抽出一本,一边翻,一边嘟哝:“呀,全是女人啊,还都是下流照片。”

“这是艺术。你不懂的。”

“艺术?艺术就是让女人光着身子给男人拍照?”

听出莉莉语气中有调侃的意思,他笑了笑,不再说话。

“不过,姆妈说,你拍这些照片,也不全是因为脑子里有下流念头。”说话时,莉莉一页页翻着相册。

“我拍照的事,是你告诉罗夫人的?”

“她一开始就知道,你第一次要从花店把我带回家,她就说你想给我拍照,还特地嘱咐我,不要大惊小怪。”

“是吗?”他有些紧张,盯着莉莉看了很久,但直觉告诉他,她没说谎,“她还说了什么?”

“还说,你这么做其实另有深意。”

他一愣,然后露出一脸的不以为然:“还有呢?”

“忘了,反正就是告诉我,你不是好人。”莉莉笑起来,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头。

他也故意大笑,心里却很不踏实:“这话是你自己说的?”

“我替姆妈说的。对了,说说看,拍这些照片到底什么目的,问了姆妈很多次,就是不肯告诉我。”莉莉的左手托在腮帮子下,一脸的认真。

“就是想把你最美的样子保留下来,万一将来不理我了,还有照片可以看。”他虚晃一枪,装出找东西的样子,转身再次往里屋走去。

他的心怦怦乱跳,为罗夫人竟然知道他的秘密心慌意乱。那件事情已经过去十几年,甚至找不到曾经发生过的证据,但他心里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就在那以后,他背叛了上帝,与魔鬼结成了同盟。

他深吸了口气,目光在房间里游移,最后落在了一打德国产的人造丝袜上,那是他上次路过巴黎时顺手买下的。他心里忽然有了灵感。回到摄影棚,把丝袜抛给了莉莉。

“丝做的?”莉莉拿起丝袜,抽出一双,揭开包装,在灯光下打量。

“人造丝,工业革命的新发明。”

“太薄了,跟没有似的。”莉莉赞叹,把袜口撑开,按脚尖、脚踝、小腿、膝盖的顺序,将长腿一点点往里探,丝袜和皮肤摩擦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连忙拿起相机,咔嚓咔嚓拍了起来。

“送我的?”把袜子弄妥帖了,她抬起头看他。

“喜欢就拿去。”说完,他又找来吊袜带,用手势提示她用法。然后趁莉莉倒腾吊袜带的工夫,又按了几次快门。

扣紧的吊袜带让莉莉的身体挺拔起来,她骄傲地站起身,在地毯上来回走了几步,然后想起什么,指着沙发上剩下的丝袜:“都可以拿走吗?”

“都送你。”

“啊,埃利斯,你真好。”她环抱双臂,踮着脚转了个圈。

看得出,喜悦发自内心。他的心情轻松起来,双手扶住她的肩,将她转过来转过去,寻找下一个可以拍摄的角度和姿态。

“上次教你的华尔兹,练熟了?”他忽然想起晚上要为饭店开张举办的庆祝舞会。

“现在就跟你跳吗?”

“不用。想请你晚上参加舞会。”他为她找了一个微微向右侧身的站姿,然后上下打量,将她的臀部稍稍往上托起一点儿。

这时他脑子里产生了一个新的灵感:下午他要去找“她”,也邀“她”参加晚上的舞会,然后带“她”来“维多利亚的秘密”,让“她”成为他照相机里的另一个收藏品。

3.孔菲斯

他已在这叫作漂来的城市待了五个小时。

现在他坐在一辆人力车上,身边还有埃利斯和一个被唤作莉莉的女人。埃利斯·阿尔伯特告诉他,要想真切地感受这个东方水城,再没一种形式,比坐人力车更为简单明了。

此前,在埃利斯安排的凡尔赛套房里,他折腾了三个小时,甚至用脑袋撞过墙。但在将脸泡进冷水三十秒钟后,他终于冷静下来,意识到眼下任何脱离困境的企图只会带来更多麻烦。于是他乖巧地拿起饭店的服务手册,仔细看了一遍,终于确认他正身处漂来城。

根据他在1925年获得的知识,这是除巴黎、伦敦和纽约之外,另一座著名的超级城市。来自欧洲的冒险家在没落的远东帝国,凭空制造了一个属于发达资本主义的花花世界。它极度繁华,而又危险堕落。

读完服务手册,埃利斯就跑来敲门了。这位犹太人出身的英国勋爵是来邀他共进午餐的。他这才得知,今天是麦边饭店开张第一天,而他是饭店的第一位客人。

用餐时,他装出欢欣鼓舞的样子,自称是个叫季泽克的捷克建筑师,就职于纽约的建筑事务所。此次受事务所委派,来此地考察,看看是否有开拓业务的可能。“季泽克”并非杜撰,此人其实是他在包豪斯读书时的同屋,极爱吃发霉奶酪,因此常常把宿舍搞得臭气熏天,终于成功地让他将季泽克这个名字刻进了脑海。因此模仿起季泽克,他都不用打草稿,就能滔滔不绝、妙语连珠。

自我介绍完,他又问起埃利斯的情况,其实他心里更想跟那叫莉莉的女孩套近乎。之前埃利斯引见她时,只说了昵称,连姓名都没说。但他偏偏第一眼就被那女孩吸引了。虽然他自以为情场老手,但刚才莉莉用迷惘的眼神望向他时,他竟怦然心动,都不敢将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这反常的举动让他大吃一惊,搞不清自己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埃利斯的自我介绍冗长而做作,显然他想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好几次,他忍不住想打断,但埃利斯语速惊人,话又密,他实在找不到插嘴的空隙。这时,他注意到莉莉虽在闷头吃东西,却一直在用眼睛的余光观察他。因为这发现,他肆无忌惮起来,也盯住她的脸看了半天。他的直截了当把莉莉吓着了,她脑袋垂得更低,眼珠晃来晃去,却唯独避开了他所在的角度。

吃完午饭,埃利斯意犹未尽,自告奋勇要带他到城里转一转。

“带你去见识一下漂来人的秘密生活,怎么样?”埃利斯煞有介事地提议。

他兴趣不大,但因为得知莉莉也会相伴而行,欣然应允了。

三个人雇了三辆人力车。莉莉坐在第一辆上,单独在前面带路,他和埃利斯的车在后面并肩而行。

因为看到给自己拉车的车夫又矮又小,刚上车时,他有些不安,身体下意识地悬浮着,右脚试图贴近地面,想等车夫乏力时,帮他蹬上一脚。他的样子显然有些鬼祟,埃利斯看到后哈哈大笑,告诉他,这种日式人力车的设计非常符合力学原理,车夫其实只需克服十磅不到的摩擦力,他对此不必有道德上的负疚。用学过的物理知识分析了一下,又看到那猴子似的车夫表情欢快健步如飞,他终于放心下来,屁股结结实实地坐到了车上。

这过程中,埃利斯简单介绍了莉莉的背景,还说晚上要安排莉莉做他的舞伴。

“她叫什么?”想起至今还不知道莉莉的芳姓大名,他忍不住问。

“莉莉啊。”埃利斯似乎没明白他的问题。

“我是说真正的名字。”

“啊……”埃利斯好像被问住了,挠了挠头,“这倒没问过。”

此时,人力车拉着他们从麦边路拐到了漂来江边的临滨道。一尊骑马持剑做冲锋状的铜像矗立在路口,埃利斯告诉他,那是他的曾外祖父,皇家海军上尉麦边,当年中英战争,英国兵就是在他带领下攻克此地的,也因为麦边的建议,大英帝国在此开辟了租界,然后法国人、美国人和日本人也陆续跟了过来。可以说,麦边是这新漂来城的奠基人。

“知道吗,现在大英帝国的子民每年在漂来城租界收获的利润,相当于帝国本土财政收入的一半,这一切都要感谢我的曾外祖父。”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目光在逡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