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子上贴着创口贴的男孩如卸下了千斤重担般脸上荡漾起笑意来,没等他开口道歉,红发母亲突然叫嚷道:“开什么玩笑,挨了打还要道歉?素铃亚,我们走!”
素铃亚似乎想说点什么,却被不由分说连拖带拽地拉出了接待室。
从学校回来的路上,耕平领着小驰走进了一家咖啡店。这种环境怡人的咖啡店,在神乐坂并不罕见。
他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父子俩相对而坐。耕平伸出手慈爱地摸了摸小驰的头,说道:“不知不觉,你也长大了呀!今天看看你想吃什么,想吃什么就点什么!”
小驰兴奋得几乎蹦起身来:“我要特大号的巧克力雪糕也可以吗?”
“当然可以,你是老爸的好儿子嘛。哈哈,刚开始我还完全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记住不要打头,其他地方嘛,注意下轻重就行啦!”
小驰涨得满脸通红,“扑哧”一声笑了:“谢谢你,老爸。这么忙还让你来学校跑一趟,对不起。”
看着窗外微微下斜的人行道上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人们,又看看正在向服务员点特大号巧克力雪糕的儿子,耕平琢磨着,晚餐做点什么犒劳儿子好呢?
07
作家的思考时间和创作时间往往是相互交错的,一边修改着即将付梓的校样,一边天马行空地构思着新书的框架。而现在离小说杂志的截稿日还有足足两周半,不用像上班族一样每天早上按时打卡,也不用开会或跟上司汇报,自己想怎么过就怎么过。这样一段轻松自在的时光,正是青田耕平觉得作家乃理想职业的原因之一。
如果只对《空椅子》稍作修改,加把劲顶多十天就能搞定,但一想到青友会的作家朋友们,还有忠实读者椿对自己的褒奖和期待,耕平就觉得这本书说不定真能创造一个奇迹。于是,在严寒肆虐的岁末,他开始认真仔细地修改起这本书来。
对作家而言,成名只需一本好书。耕平执笔十年,亲眼目睹了无数刚开始只在出版界小有名气的作家后来一路走红的光辉历程,因此对这一点深谙于心。在小说这个艺术世界里,作家的成长并不是像爬楼梯一样一步一个脚印,而是以某一本书为契机突飞猛进的。只需要一本轰动小说或是一个文学大奖,就可以把一个作家以往出版的所有作品炒个火热,不但作家的知名度大幅提高,而且某种程度上还是一种社会地位的象征。当然,作家创作是因为他有创作的欲望,但是要持续创作下去,他人的认同是必不可少的。那些尚未浮出水面的作家们,大概就是在这种创作欲望和期待“奇迹作品”的信念的驱动下坚持下来的吧。日复一日扎扎实实地创作,总有一天神明会看到的。
但耕平对自己的未来已经不抱什么期望了。这十年,他不是没有过梦想,只是当他一次又一次地被关在梦想的门外,所谓梦想本身都已经疲惫不堪了。他怀着一种半放弃半期待的微妙心情,开始进行新书的修改。
二月的第一个星期二,耕平收到了一个厚厚的信封,信封的一角印着“文化秋冬”四个古体字。耕平想,应该是哪个作家的赠书吧,反正不可能是自己的加印版。打开信封,一片湛蓝得几乎要把人也吸进去的天空上飘荡着几朵洁白得耀眼的飞机云的封面呈现在耕平眼前,这是矶贝在《all秋冬》上连载的小说《蓝天深处》的单行本。把书拿上手的那一瞬间,三十余年书龄的爱书者的敏锐直觉告诉他,这一定是本好书。加上这本书,已红透半边天的矶贝一定更加气势如虹吧,将来这个学生气未脱的作家会红到什么程度呢?
“老爸,今晚吃什么呀?”小驰做完作业,从房间走出来问道。
耕平把这本簇新簇新的书放在餐桌上,开始准备晚餐。
把猪里脊肉用带有豆瓣酱辛辣口味的甜味噌腌好后,再烧热芝麻油慢慢煎透。与这个中式猪排搭配的,是一盘由白萝卜、胡萝卜、卷心菜、皮红肉厚的大辣椒混合而成的醋溜青菜。还有一道用切剩的里脊碎肉熬成的汤,撒上一点盐和酱油,放上几片葱叶和老姜。这三年来,耕平的厨艺的确精进了不少。
“老爸,这猪排好好吃喔!”
小驰十岁,正是长身体的黄金时段,食量大得惊人,几乎跟年近四十的耕平差不多。由此可见,随着孩子的成长,父母与孩子的食欲似乎是明显呈反比的。
(自己反正也没得长了,但小驰不一样嘛。)
耕平看着小驰津津有味地嚼着油滋滋的猪排,不知怎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忧伤。
晚饭后,耕平斜躺在沙发上,饶有兴趣地读起矶贝的新书来。陷入了时间倒流困境的主人公在即将返回正常时空时,却再一次遭遇时间倒流问题——妻子死了。这本书与矶贝以往的风格不同,感情炽烈而又哀伤,细节方面也无可挑剔。这位被冠以“奇才”称号的年轻作家,以往写文章常常漫不经心,在惊心动魄的描写之后措辞却出奇平静。但这一次,完全挑不出这种问题。
“老爸,我先去洗澡啦!”
游思被打断,耕平抬头望了望墙上的挂钟。已经九点多了。这时他才猛然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坐起身来了!刚开始看的时候明明是斜躺着,什么时候坐起身来的呢。他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矶贝的新书,一边回道:“这本书实在写得太好啦,我等下再去洗。话说你书包收拾好了没?”
小驰对这个爱小说如命的父亲早已习以为常,他径自打开冰箱,直接对着嘴“咕咚咕咚”地喝完一整盒牛奶,然后回话道:“收拾好啦!你还是早点儿洗澡吧,别看着看着就看到天亮啦!”
这语气,跟死去的妻子一模一样。家人之间,为什么竟会如此相像呢?
“我知道啦!你早点去睡吧。”
“好吧好吧,晚安啦。”于是他穿上睡衣,趿着拖鞋“啪嗒啪嗒”地回房睡觉了。耕平又被牵回了书中。
常有记者问耕平:您自己写小说,也会去读其他作家的小说吗?耕平常这样回答:当然,因为其他作家写的小说也很有趣嘛。对于把写小说当作职业这一点,耕平自己也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但对他来说,世上没什么比小说更有趣了。
写作是一个重体力活儿,需要脑力和体力两面开工,正是因为深知写作所花费的脑力和体力,读其他作家的小说才更加有趣。写得好,会激动得禁不住拍手赞叹;写得不好,也莫名同情一番,告诉自己将来说不定也会犯同样的错误。创作是一次次没有安全网的高空走钢丝,一个专业作家看同行的作品时,不会像业余读者一样因一词一句就一棒子打死一部作品甚至否定作者的人格,他审视作品的目光更为温和公道。耕平不禁想到自己,且不说书写得如何,至少作为一个读者的确成熟了不少。
开始看《蓝天深处》时斜躺着的耕平,看完时却已不自觉地端坐在沙发上,这就是这本书的魔力所在。此时时针即将指向凌晨一点。
其实刚读到一半,耕平就意识到,这本书设定的背景几乎跟自己家的情况一模一样:在不同的事故中多次丧生的妻子与失去妻子、母亲的父子。虽然细节上稍有改动,但总体情况并无二致。
矶贝给这个父子相依为命的故事设置了一个的结局:要摆脱时间倒流的困境救出妻子,就必须让孩子在未来消失,即使超越了时间的魔咒,生命的总数始终恒定。要妻子,还是要孩子,主人公必须在蓝天深处的时间管理室里作出选择。而矶贝所作出的选择,是让主人公牺牲自我,永远孤独地在时间管理室当一个管理员,以保全妻子和孩子。
看完这个故事,耕平感动不已,那是读完一本好书后豁然开朗的感动。但同时,他的内心也被扰得纷乱不已,其实他也可以构思出这样的情节,因为无论怎么理解,这个故事都跟青田家的一模一样。然而在耕平目前为止的作品里,没有一部能与矶贝的这部相比。
耕平端坐在客厅沙发上,茫然若失地望着前方,他努力想抑制内心对这位年轻作家愈烧愈旺的嫉妒,但这一切都是徒劳。与矶贝相比,无论是个人才能、审美品味,还是书籍销量,他都自愧不如。强忍着满腔嫉妒之火的燎心之痛,耕平一步一步向浴室走去。
08
第二天,当青田耕平翻开《空椅子》准备再次投入修改时却无奈地发现,自己的注意力竟全部集中在文章的不妥不当不贴不切之处,没办法往下读,更没办法修改。诸如“书桌”“喜悦”之类一个个极简单的词语都让他莫名火大,“铅笔”出现的场景合适吗?为什么不是钢笔、圆珠笔或是自动铅笔而必须是铅笔?像这样对所有的遣词用句都心生怀疑的话,如何才能把小说读下去修改下去!虽然他心里明白,要是一直搁置,出版将会遥遥无期,但他没法不把刚修改了一半的长篇小说暂时搁置起来。
以前耕平心情低落的时候,跟青友会的作家朋友们闲聊一番心情便放晴了,但这次跌入谷底却是源于对矶贝新作的嫉妒而无法静心工作,即使撕裂他的嘴巴,他也绝不会把这事透露半点。要不跟《空椅子》的责编冈本静江发发牢骚抱怨抱怨吧,但初版数量从八千削减到七千的打击至今还未消解,况且冈本编辑未曾主动联系,想必她很忙吧。文艺编辑一般都要负责二三十个作家,花费金子般宝贵的时间跟自己这样不卖座的作家聊电话,对她来说不是浪费么,这次必须独自承受这份煎熬。耕平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告诉自己这或许只是一种被害妄想症而已。对作家来说,想象力这种东西,可以在创作的时候让人文思泉涌,也可以在自信丧失的时候让人备受煎熬。
二月中旬的整整一周,耕平每天闷闷不乐地消磨着时光,不但读不下最爱的小说,新书的修改也在原处踏步,除了去神乐坂的超市买些生活必需品,他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早晚做做饭,上午打扫打扫卫生,晚上洗洗衣服,如机器人般一丝不苟地履行着父亲的职责,其他时间都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无所事事。冬日的寒意没有丝毫减退,春天的踪迹更无处可寻,或许自己的心早已冰封,再也写不出任何小说了吧。这偶然的想法让他陷入了作家的终极恐慌中不能自拔。一转念,他想到十岁的儿子和每月要还的房贷,已奔四十的他也不知能找个除作家之外的什么工作。既转不了工作,也无回头路可走,处于这种进退两难境地的耕平,只能独自承受着难以向他人明说的烦闷。
新的一周又开始了,可耕平的心情没有半点好转。编辑约他见面,他只好不情不愿地蹭下了楼。约见地点在新宿三丁目的咖啡店。
“好久不见!”这是曾经负责出版过耕平十四本小说其中之一的桥爪浩一郎,偏爱外国悲剧小说,他在独步企划工作,这家公司虽不是大出版社,但偶尔能诞生一两本热门文艺书,也算得上是中坚出版社。
“好久不见。最近还好吧?”去年文学奖晚会结束之后,耕平曾和他一起喝过酒,还一起讨论了新作的构思。因此,耕平心想他这次找上门应该是来邀稿吧。
桥爪有苦难言似的说道:“话说下个月我们文艺编辑部人事大调动……”
熟识的编辑都一个个地被疏散到其他工作岗位,这虽然对已供职于公司的人来说无关痛痒,但对公司外的人来说却是相当凄凉。
“哦,是吗,那你调到了哪里呢?”
“营业部。可能需要接触一下实践工作,多学点销售技巧之类的吧,毕竟现在书籍销售也不好做嘛。”
耕平从桥爪的语气里听得出,人事调动并非出自他的本意。紧闭的窗户外,众多路人行色匆匆地走过,为正值肃杀严冬的新宿增添了一道色彩缤纷的风景线。
“这样的话,就是说我们之前讨论的新书就要交给另外一个编辑来做了?”
“呃,不,实在是有点难以启齿……”桥爪突然沉默不语垂下眼来。耕平预感到危险正在逼近,他深深吸了口气暗暗做好精神准备,说道:“没事啦,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你刚刚想说什么来着?”
故交深厚的编辑定定地看着耕平,说道:“对不起,我们出版社暂时还没有安排您的责编,虽然我非常反对,但这是上面的决定,我也无能为力。我真的觉得那本书的构思很不错,可现在还出版不了,我觉得非常抱歉,所以想当面跟你道歉……”
经过好一段时间,这轮冲击波才终于到达耕平心底。还记得刚出道的时候,曾有十多家出版社向他发出热情的邀请,而这十年间一家家减少,现在又被一个出版社拒之门外,终于只剩最后三家。
“好的。”耕平僵硬地微笑着,总算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后来是否还说了些什么,耕平完全不记得了,他晕乎乎地从咖啡店出来,走着走着便来到了黄金街,本想一个人去喝口小酒解解愁,却发现是时候回家给小驰做晚餐了。于是他弓着背,无精打采地朝地铁走去。
“耕平先生?”
一个周末的深夜,电话铃突然响了。
此时耕平像个死人一样躺在沙发上,呆呆看着完全没有笑点的综艺节目,权当对自己的惩罚。小驰早就睡了。听到耕平没有作声,电话那头的女声又响了起来:“耕平先生,还没睡吧?”
终于听出来了,打来电话的是银座文艺酒吧索芭蕾的女招待椿。他说道:“嗯,还没呢。”
灰暗低落的心情,耕平以为已经淋漓尽致地融透在这句话里,可椿似乎没有发觉,她那活泼而有张力的声音再次在耕平耳旁响起:“太好啦!我跟小驰约好了明天出去走走呢,你也一起去吧。”
耕平仔细回想了一下,是的,小驰的确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而且自己正处于自信全失状态,根本无心出门。在不存在绝对客观评价的创作世界里,一旦对自己失去信心,那么等待自己的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正当耕平犹豫着要如何回复的时候,椿说道:“小驰给我发短信说,你每天都窝在家里无所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