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氏文集序

此文为欧公为亡友苏舜钦的文集所作的序,因为故友作序,故而文中褒扬、举拔之词俯拾皆是。

苏氏是宋诗文革新运动的先驱,在政治观点上也与作者为同道中人,但苏氏在政治上一直不得志,在文坛上也逊色于后进之士。如何表现这些,作者在构思上作了细致的编排。

文章首先从苏氏文集入手,以文喻人,确立主旨,即“斯文,金玉也,弃掷埋没黄土,不能销蚀”。指出苏氏的文章是精金美玉,不可能被埋没。接着讲“其见遗于一时,必有收而宝之于后世者”。认为苏文即使一时被埋没,也会为后人所赏识。这里已经隐约预示着苏氏其人、其文的命运,然后进一步指出“凡人之情,忽近而贵远”,“方其摈斥摧挫,流离穷厄之时,文章已自行于天下”,夸耀苏氏之文并不因本人的困厄而不为世人所知。婉转地表达出苏文不著于世的现实状况,而安慰以“贵远”之说。

评价完苏氏之文后,作者在第二段宕开思路,远追唐以来古文运动的艰难发展历程,提出朝廷应爱惜“治世而能文之人”的观点,进而为苏氏因小过而被废弃感到叹息。

第三段,作者转而以后学者自居,认为苏氏在有宋古文运动中“为于举世不为之时”,进一步推崇苏氏的先驱者地位。

在为苏氏的文学地位极力举拔后,作者在最后一段又转而为其仕途的不顺作解释,认为当世“天子聪明仁圣”,与苏氏一同被斥的人都已被重用,苏氏只因早逝而未逢其时,因之为其惋惜。

全文因文论文,而对亡友的处世之道与政治观点未加涉及,使人有未窥全貌之感,也使溢美之词无所根系。

【原文】

予友苏子美之亡后四年,始得其平生文章遗稿于太子太傅杜公之家,而集录之以为十卷。子美,杜氏婿也,遂以其集归之,而告于公曰:“斯文,金玉也,弃掷埋没粪土,不能销蚀。其见遗于一时,必有收而宝之于后世者。虽其埋没而未出,其精气光怪已能常自发见,而物亦不能也。故方其摈斥摧挫、流离穷厄之时,文章已自行于天下,虽其怨家仇人及尝能出力而挤之死者,至其文章,则不能少毁而掩蔽之也。凡人之情,忽近而贵远,子美屈于今世犹若此,其伸于后世宜如何也!公其可无恨。”

予尝考前世文章政理之盛衰,而怪唐太宗致治几乎三王之盛,而文章不能革五代之余习。后百有余年,韩、李之徒出,然后元和之文始复于古。唐衰兵乱,又百余年而圣宋兴,天下一定,晏然无事。又几百年,而古文始盛于今。自古治时少而乱时多,幸时治矣,文章或不能纯粹,或迟久而不相及,何其难之若是欤?岂非难得其人欤?苟一有其人,又幸而及出于治世,世其可不为之贵重而爱惜之欤?嗟吾子美,以一酒食之过,至废为民而流落以死。此其可以叹息流涕,而为当世仁人君子之职位宜与国家乐育贤材者惜也。

子美之齿少于予,而予学古文反在其后。天圣之间,予举进士于有司,见时学者务以言语声偶摘裂,号为时文,以相夸尚。而子美独与其兄才翁及穆参军伯长,作为古歌诗杂文,时人颇共非笑之,而子美不顾也。其后天子患时文之弊,下诏书讽勉学者以近古,由是其风渐息,而学者稍趋于古焉。独子美为于举世不为之时,其始终自守,不牵世俗趋舍,可谓特立之士也。

子美官至大理评事、集贤校理而废,后为湖州长史以卒,享年四十有一。其状貌奇伟,望之昂然,而即之温温,久而愈可爱慕。其材虽高,而人亦不甚嫉忌,其击而去之者,意不在子美也。赖天子聪明仁圣,凡当时所指名而排斥,二三大臣而下,欲以子美为根而累之者,皆蒙保全,今并列于荣宠。虽与子美同时饮酒得罪之人,多一时之豪俊,亦被收采,进显于朝廷。而子美独不幸死矣,岂非其命也?悲夫!庐陵欧阳修序。

【译文】

我的朋友苏子美死后四年,我才在太子太傅杜公家里得到他生前所写的文章遗稿,并把它们集中抄录下来,编成十卷。

子美是杜公的女婿,于是我将编好的文集归还给杜公,并告诉杜公说:“这些文章,就像精金美玉,即使被抛弃埋没于粪土之间,也不能使之销蚀。就算是一时被遗弃了,但后世必然会有人将其收集起来当成宝物。虽然这些文章还被埋没,但其精灵之气和奇光异彩自己就能显现出来,别的东西也无法将它埋没。所以当苏子美遭到打击、排挤,受到挫折,颠沛流离,处在困境之中的时候,他的文章就已经不胫而走流传于天下。即使是他的那些仇人冤家全力排挤,想置他于死地,对他的文章也不能有哪怕是稍微的诋毁而掩盖其价值。世上人之常情,总是轻近贵远。子美在当世不得志,其文章还能得到如此的待遇,到了后世他的文章该得到人们怎样的重视啊!杜公可以没有任何遗憾了。”

我曾经考察过前代文章和政治之间兴盛、衰落的关系,觉得奇怪的是唐太宗治理下的国家已接近于古代三王那样的盛世,可是文章却不能革除五代所留下的浮艳风气。一百多年后,韩愈、李翱一班人出现,元和年间的文章才使得古文得以复兴。唐朝衰落,兵荒马乱,又过了一百多年,大宋建立,天下安定统一,太平无事。又过了近百年,古文才在当世兴盛起来。自古以来天下安定之世少,动乱之世多。幸而天下太平了,文章却有的不能臻于精粹完美,有的则久久跟不上时代的步伐。文章之兴盛怎么这么难呢?难道不是因为写文章的人才难得吗!如果有这么一个人,又有幸出于太平盛世,世人岂可以不把他看得很珍贵而加以爱惜呢!可叹啊,我的子美,因为一顿酒饭的过错,竟至于被罢职为民流落而死,这真是让人扼腕叹息,痛哭流泪,并替那些应该为国家培育贤才的仁人君子感到可惜的事。

子美的年龄比我轻,但我学习古文反而比他晚。天圣年间,我在礼部考取进士的时候,看见当时的学者专门考察研究语言的声律对偶,讲究词语的典故出处,这样写出来的文章号称“时文”,并互相夸耀推崇。只有子美与其兄才翁和穆伯长参军写作古体诗歌和各类古文,当时人都非议嘲笑他们,但子美不顾这些。之后,天子担忧时文的弊病,下诏书劝勉学者写文章要向古文靠拢。从此崇尚时文的风气渐渐平息,而学者所做的文章渐渐趋向古文。只有子美在全社会不写古文的时候写古文,他自始至终坚定不渝,不因世俗的取舍而取舍,称得上是超凡脱俗的人。

子美官当到大理评事、集贤校理就被罢职,后来在任湖州长史时去世,享年四十一岁。他的身材高大,望上去气宇轩昂,和他接近了便会觉得他为人温和,与他相处得越久就越觉得他可亲可敬。他虽然才高八斗,但人们也并不很嫉妒。那些人打击他,想把他排挤掉,其真实的意图都不是针对子美本人的。幸亏天子聪慧、仁慈、圣明,凡是当时被弹劾者指名道姓、想借子美之案为根由而牵连进的几位大臣,蒙天子保全,如今都处于十分荣耀、深受恩宠的地位。即使是那些与子美同时饮酒而获罪的人,也大多数是当代的英雄豪杰,也被收录任用提拔到朝廷显要位置上。但只有子美不幸死了,这难道不是他的命吗?可悲啊!

庐陵欧阳修作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