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接着从西安出发,那时候铁路才修还没修通,只能走西(安)兰(州)公路,经过平凉、泾川,因是敞篷卡车,盘旋而上过六盘山时,11月初的高寒天气,加之“红旗漫卷西风”,凉彻骨髓,挤得两腿发麻,下山才得活动活动半僵的腿脚。又过了定西,见路边的田野上一块块都被砂石所覆盖,这是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的。原来此地天旱,为了保墒,在耕地表面匀匀铺上一层卵石,这笔投资不小,但效益不错,头十几年是新砂,再十几年是中砂,三十年左右就是老砂,产量递减,不重新铺砂就不行了,故云:“铺死老子,吃死儿子,饿死孙子。”既佩服此地农民“与天斗,与地斗”的智慧招数,又为当地“得天独薄”而叹息。在黄河边看到大水车,在黄河里乘了羊皮筏,逛五峰公园觉得一般,入城歇脚在西北大厦,楼高三层,据说曾是张治中驻节所在,至今为全城的制高点。香烟牌子“八二六”,因为兰州是1949年的8月26日解放的。看兰州市容,该和两年前没大变样。中心建筑鼓楼还有人半公开地兜售“春宫”。一切都展示着迫切需要一场荡涤污垢的社会改革。在这样背景上,土改的历史意义更显得突出了,我想。
我所在的西北土改工作团一团,在兰州又分了队,我属皋兰工作队。11月5日在兰州听了甘肃省省委书记的报告,11月10日在皋兰听了县委书记的报告。这个县北邻景泰,西邻永登,东邻靖远,东南隔黄河与榆中为邻,而南面紧挨着兰州(几十年后它已划为兰州的一个区)。我们工作队分赴皋兰的源泰区和水川区。我向来喜欢从乡村地名琢磨它的地理内涵和历史内涵,这两个区有些地名标志出地形和气候的特点,像上黄克浪、下白坡子、冰川子、石竹沟、羊头岘子、黑石川、青石墩、大横路,还有三川口、后长川、金钩口,至于王家岘、何家川、刘家窑、乐家铺之类,就比较一般了。
县委书记的报告,介绍了本县的基本情况,地主的主要剥削方式,农民从解放前至今的生存状态,土改摸底和试点经验,尤其是把将要进行的土改,按照七十天左右的预期,详细地分了阶段,哪个阶段抓什么,怎么抓,布置得十分具体,使我悬着的心一下落地,只要照方抓药,就能完成任务;我从心眼里佩服县乡两级干部的驾轻就熟,成竹在胸。越往下走,越感到放心,11月15日在金口村的水川区区公所听到的报告就更具体了。
水川区靠黄河边,黄河边还有白杨树,这是全县的好地方(往北去,有个北山区,整个区没有一棵树,简直难以想象)。全区共九个乡(当时的乡即行政村,相当于公社时期的大队,下面还有自然村,相当于后来的生产队),一乡蒋家湾,二乡桦皮川,三乡博爱村,四乡金沟口,五乡白茨滩,六乡大川渡,七乡鹦哥湾,八乡麦地沟,九乡聂家窑。各乡政府距区政府最远40里,其他二三十里不等。全区2363户,14653人,土地55781亩3分5厘(算计得如此精确?可能吗?有必要吗?);全区每人平均土地3亩8分5厘8毫(原来是要这个平均数)。全区贫农1687户,中农535户,富农44户,地主65户,雇农及其他职业者32户。今春各村都经过了减租、反霸、抗美援朝、镇压反革命等一系列工作,但群众发动不够充分。在“减租”中各乡都组织与扩大了农会、民兵,五个乡成立了妇联,但不健全,妇女工作最差。
真要感谢当地基层干部已经做了那么多的工作,如果本是空白,我们两眼一抹黑地进村,那将多么艰难。有这个基础就不同了。实际上,我们即使不来,人家也还不是照样干,看来,我们来这儿,主要是像多次报告中说的,让我们这些光有书本知识的人好好见一下世面罢了。
说到社会情况,说是一、四、六、七乡比较复杂;但论工作基础——减租结束时的群众基础,四、六、七乡较好。这时我庆幸我分在五乡,不止因为它有个好听的名儿白茨滩;更因为,它虽不在工作基础较好之列,但社会情况并不那么复杂,我的避难求易的惰性在这里显出来了。可见我绝不属于那路哪里困难就要求奔赴哪里的英雄好汉,也不属于希望在最艰苦的斗争中改造自己的积极分子。
白茨滩乡的土改顺利完成
听了介绍,看来五乡白茨滩处于中间状态:减租中未充分发动;捐献(飞机大炮)和征粮中表现不错。减租时本乡未大斗,目前问题不大。减租快完时斗了恶霸滕尚镇,“果实”未退完。226户,1440人,农业人口1430人,土地4256.27亩,每人平均2.98亩。地主8户,富农2户,中农58户,贫农104户,雇农27户。乡长张守家为贫农,农会主任曾富河为雇农。
这时我们北京来的三个人,政务院的朱明,中央戏剧学院的葛崇娴,还有我,跟三位地方干部组成一个工作组,来自西固城(即后来兰州市的西固区)的雇农许尊麟,还有马、高两位,都是甘肃各地前期土改中涌现的积极分子,一起搭配工作;朱明和许尊麟分任正副组长。
这个白茨滩乡星散着好几个自然村:碾子口、牛家窑、杨家沟、狄家庄,还有中坪子、洞槽子、王家堡子。我们11月16日进村,先合后分。一开始通过乡村干部会、农代会、青妇代会、农会会员大会、村民大会宣布土改,按照统一的宣传大纲,向群众宣讲政策,自然是由工作组长、副组长主持。我一进村,连当地群众说的话都听不懂,我担心我的话他们也听不明白,总是光带个耳朵不张嘴。担任副组长的老许,说起话来像拉家常,关键处却也能疾言厉色,他没有任何“书面语言”的滞碍,每句话都能打到群众心里。我不觉得他是刚刚冒头的土改积极分子,他倒像是富有实际斗争经验的老干部。
工作组跟群众见过面,就分头下各村去摸底,访贫问苦,发动群众,每天早晨或晚上集中“斗(凑)”情况,大约个把星期,认了门,我们就分别住到贫雇农家,也不天天碰头了。我住在牛家窑的时候多,同住而不同吃,当地干部把我们的三顿饭,分别派到中农乃至上中农家里,据说这样可以使他们安心,于是差不多天天是热腾腾的“臊子面”,白面条,黄色的酸菜,浇上红色的辣子,有时还有肉末。其实主要是贫雇农家拿不出像样的饭食。后来熟了,我要求贫农家别见外,我较长期地在牛礼垣家吃派饭,他家大婶从早到晚坐在织布机前,而一冬天仍只穿一条黑布单裤。她家七岁的麻脸小姑娘,总是到“饭时”就来怯怯地叫:“邵家哥!”我到雇农牛喜田的窑里住过两夜,炕上连一领草席也没有,他怕我冷,多加了柴火,让我睡热炕头,我把一件日本军大衣连铺带盖,一侧身就烫一下子,简直像是烙饼,一夜翻过来掉过去,后来还是搬出去了;他一个光棍汉,自己饥一顿饱一顿,又哪管得了我的饭?除了吃住,我又尝试以别的方式联系群众,晚饭后开片儿会,总要等人,趁这空档跟大家闲说话儿,顺手借过他们的水烟袋,想试吸一口,谁知不留神咽下一口烟油子,登时的反应是呕吐,老乡们掀开我的棉袄,在后背上连划带拍,最后放我躺在炕上,迷迷糊糊,仿佛喝醉酒似的,会众搭搭讪讪地散去。
很长一段时间,走村串门,总是老许带着我。冬闲,下午太阳照着,到谁家去,都拿出一笸箩干枣儿,随抓随吃随聊天。老许真有办法,吃着聊着,便把村里村外人们之间的故事、阶级斗争性质的矛盾、家长里短性质的过节儿,弄得一清二楚。少不了临走还吃上半碗炒面拌“冬果梨”,有冰淇淋之味。老许口无遮拦,有时骂骂咧咧,最常挂口头的是“日他哥”,但越是这样,群众越喜欢他,我虽不是“格格不入”,他才能算“打成一片”。自然,有阶级的分野,地主不喜欢他,甚至怕他。有地主在背后说:“怕那黑脸的,不怕那白脸的。”黑脸指老许,白脸的就是我。因为他见了地主能大声吼,吓得他们三魂出窍,一样的政策,从他嘴里讲出来,显得有份量,有权威。因此,老许走到哪儿都是理直气壮,很有“贫雇农打江山坐江山”的气魄。
但我发现,不是所有的贫雇农都像老许这样。比如全乡的农会主任曾富河,地道的雇农,但不善言词,肉肉乎乎的,凡是开会,都由乡长张守家出面讲话,老曾不讲话,可他在贫雇农里人缘好,连他有一份“私情”的事大家也心照不宣,好像都给予同情的理解,这一度让我大惑不解。看来农民自有其现实主义眼光,对老曾确是看“大节”,看“本质”,那就是为人实在、可靠,这是群众推举带头人时最重视的。农会主任,这在土改时可是重要的岗位,在没有建党的地方,他们就是农民的领袖,运动的领袖,举足重轻;建立了党支部的乡,挂“乡人民政府”和“乡农民协会”两块牌子,党支部不挂牌子——这当然不表明党支部不重要,而只是沿袭一些地下活动或解放初期的传统,党的活动还处于半秘密状态,至少保持了一些神秘色彩;就像50年代从来没有任何人以党组书记或党组成员的身份公开出场,即使他们兼任国家机关的部长、局长,群众团体的主席、书记处书记,也总是以行政职务抛头露面,直到“文革”以后,党组书记一职才在新闻媒体频频亮相,报道一些“党政一肩挑”部门负责人时,也往往先报他的党组书记头衔了。现在到农村,看不到农民协会的牌子,不是农会代替党支部“退居幕后”,而是土改结束后农会就偃旗息鼓,60年代“四清”运动中另外组建了“贫协”,全称“贫下中农协会”,也曾一度貌似乡村里的权力机关,运动过后,又如昙花一现般消失了。
土改虽然分了土地,中农贫农的差别还在,但因不许雇工,雇农是没有了;随后在合作化运动中,就不再提贫雇农,而是把中农划分“上”“下”两片,上中农即富裕中农,仍在“团结”之列,而贯彻农村阶级路线时,则首先是“依靠贫(农)下中农”了。富农,按照历来划分阶级成份的政策,一方面自己参加农业劳动,一方面雇工剥削量超过农业收入的25%,区别于一般农业劳动者,从理论上说,本还应叫做农民,实际上,却把它作为剥削者归入农民的对立面,和地主一样领衔“地富反坏右”。在中国这样人口众多的农业大国,地主富农及其家属子女,其绝对数恐怕是以千万计的(确切的数据我不知道)。
在农村人口中,也如党分析诸多社会关系的一个公式,“两头小,中间大”,地主富农吃香的喝辣的大肆剥削压迫是一头,人数不多,还有就是做长工打短工挨剥削受压迫的雇农是另一头,人数也不多;前者是封建土地制度的受益者,有极大的反动性,后者是受害者,先天是坚决革命的。这种坚决的革命性,我在许尊麟身上看到了,我在村里的两位雇农身上,想唤起他们潜在的革命劲头,却花了长时间,大力气。一个彭永贵,算得上根红苗正,四川人,当年红军西路军负伤失散的红小鬼,十几岁流落此地,多亏老乡们照应了十几年,长成了壮劳力,还没成家,干活不惜力,对人也厚道,他的乡音已改了一半,看得出力求融入当地的生活,人缘不错。原想从他思想深处找出红军思想政治教育的影响,却发现这三十多岁的汉子,已经成为一个只求干活吃饭安分守己的农民,挖掘不出丝毫革命的豪情壮志来。还有一个高兆华,扛了一辈子长活,倒是已经成家,却只知干活,少言寡语,用我们常说的话,就是“不问政治”似的,搞运动碰上几个这样不问政治的,开会一言不发,什么态度也没有,岂不是急死人。直到土改后期,真正分地的时候,才见他流露了真感情,对像我这样的工作组员,表示出了由衷的信任和亲近,我于是发现,整整一个多月里,他是半信半疑地观察我们,察我们的言,观我们的行,这有力地证明,行前听报告时领导告诫我们的,雇农斗争最坚决,但是也最难发动。老高好歹发动起来了,我们临走时健全各项组织,好说歹说他也当了一名干部,但一年多以后,乡长张守家给我的信里说,老高一门心思投入生产发家的劳动,别的都不管。像高兆华这样的人,若是公职干部,你可以批评他思想“退坡”,可人家本来就是农民,并不以革命者自居,你能说什么呢?
因此,我在工作组里幸会的这位黑脸老许,真是农民中涌现的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天生是搞群众运动的好手。我在50年代回北京后,知道他家在西固,离不开兰州市、皋兰县这块地方,几次想写信给他,但想到他一个大字不识,便搁下了。以他的智商,基层工作能力,如果能补上扫盲一课,准能做不少事情。初见以为他四十来岁,其实他当年只有二十七八。至今记得他在旷野上哼着秦腔甩大步的潇洒,算来今有八十多岁了,不知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如果一直当基层干部,不知中国农村几十年的大弯路他是怎么走过来的?
因为有了老许顶着,我就用不着独当一面,我只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初期工作中遇到的一些问题,除了工作组大家研究解决以外,省里及时下发的《土改工作通讯》非常“解渴”,整个的工作部署不是凭空造车,这里凝聚着前几年的经验教训,更有先行一步的试点提供了样板,群众思想和实际工作中的问题,我们这儿有的,别处大同小异都先有过,并有了应对的办法。这个期间是我平生最看重内部文件材料的日子。我记住里面写专题通讯和总结的,有一位名叫叶华的,听说是《甘肃日报》的总编辑,他写的东西对实际工作确有指导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