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整洁干净,西侧有一小片花圃,花草茂盛,一派生机盎然。柴火堆在厨房外头,码得整整齐齐。靠近花圃的地方有引水的竹笕,不时敲在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沉朱的目光最终移到院中的摇椅上。
书生正斜靠在椅上,懒洋洋地晒太阳。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侧脸,不知他是在神游,还是睡着了。那光景很安静,偶尔有风撩动他的衣角,还有不怕人的麻雀落到他的脚边。
明明是个穷书生,美成这样真是没有天理。
仿佛是听到了她的动静,书生的身子突然动了动,麻雀被惊飞,打了个旋落到窗台上。
“饿了?”望着朝厨房去的沉朱,他懒懒开口,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沙哑,听得沉朱耳中发痒。
沉朱含糊地应了他一句,开始动手在灶台上翻找,书生慢悠悠晃到她身后,身上传来淡淡的清气。他伸出手,将被她掀开的盆盆罐罐一个个重新掩回去。
沉朱找了一圈没有任何收获,拉下脸抱怨:“穷书生,你今日如此偷懒,早饭竟什么都没准备。”
自从收下她的夜明珠,穷书生就成了他的别名,凤宓表示有些受伤,为了挽回自己的尊严,轻道:“中午给你买肉吃,想吃什么?”
沉朱眼睛一亮:“当真?”意识到自己的表现有些没出息,咳了一声,问他,“昨日不是还说煞毒未清,不可食肉吗?”立刻不满道,“穷书生,你昨日不能食肉的那番话,莫不是在糊弄我?”
书生看了她一会儿,道:“也罢,既然你觉得我在糊弄你,今日还是吃素好了,本来,还想看在昨日那颗夜明珠的面子上,买些三净肉来给你解馋……”
沉朱将他衣角一扯,打断他的话,坚定道:“买。现在就去。”
凤宓看一眼扯着自己衣角的小手,目光又重新落回少女的脸上:“那就乖乖看家,等我回来。”
书生走后,沉朱一个人在院中四处走动,见花圃被主人打理得还算顺眼,就停在那里自在地伸伸腰抬抬腿,活络久未舒展的筋骨。
耳畔传来敲门声,沉朱心想多半是找书生的,本来预备置之不理,可是敲门的人却有种锲而不舍的精神,只好挪过去开门。
门外是一个年轻女子,看到沉朱时,神情愣了一瞬。
“穷书生去买肉了,你找他何事?”沉朱问她。
女子生得白净,一双凤目尽显风流,从那精致的妆容上可以看得出,她来此之前精心打扮过。
沉朱想,没想到这荒郊野外,竟然还有这样的绝色女子做邻居,穷书生艳福还不浅。
女子却不知为何蹙了眉,以一种敌视的目光打量着她。
认出她身上穿的是凤宓的衣服,女子的目光更凉,朱唇轻抿:“我找凤公子自是有要事,你是哪位,为何会出现在凤公子家中?”
沉朱听她口气不善,轻轻扬起下巴:“问别人的来历之前,你不觉得先报上自己的姓名才合礼数吗?”
女子勉强按捺住心中不满,凉凉道:“赵锦儿,与凤公子相识十载,也算是青梅竹马了吧。你又是何人?”
听说她姓赵,沉朱忽然想到刚醒来那日,书生告诉她自己身上的衣服乃隔壁赵姑娘更换,心中顿时生疑,遂问面前女子:“赵姑娘今日是第一次见我?”
赵锦儿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从前不曾见过姑娘,也不曾听凤公子说起他有什么亲戚。”
该死的书生,说谎精。
沉朱在心里把书生骂了好几遍,才对赵锦儿道:“姑娘没听说过,未必他就没有不是?我是凤宓的远方表亲,按辈分,他还要唤我一声……”想想自己的年纪,下巴扬得更高,“唤我一声姑奶奶。”
赵锦儿愣在那里。
沉朱很快入了戏,和蔼道:“赵姑娘有什么事告诉老身就好,待老身那不成器的孙儿回来,老身定将姑娘的话转达于他。”
赵锦儿像看病人一般看了她一眼,有些退缩:“我……还是改日再来。”
沉朱也不留客:“慢走不送。”
赵锦儿对着毫不留情关上的大门蹙了蹙眉,嘀咕道:这丫头究竟什么来头?一转身,就看到凤宓手中提了只鸭子朝这里走来。她心一跳,慌忙迎上去:“凤公子,你回来了。”
说话时,脸颊上不自觉飘上一层薄绯,看到他手中的鸭子时,眼角却不由得抽了抽。
书生宽袍缓衣,容颜清隽,青色的衣袖上似沾了淡淡的竹叶香,整个人如清风明月,温润无双。
当然,前提是要努力忽略他手中的鸭子。
他走到门前,停下来问她:“赵姑娘有事?”
他待她的态度仍然是十年如一日的客气,可是那双墨染一般的眸子里,哪里有她的半分影子?
她的心中虽然黯然,却仍然鼓起勇气:“再有几日就是妖市,我想去寻几味珍奇的药材,只是妖市上鱼龙混杂,女子独身前去恐怕会有危险,所以才来问问你,能不能……”脸上热度蔓延到耳根,“能不能陪我同行?”
赵锦儿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多少青年才俊想要亲近她,都被她拒之门外,如今她主动邀约,若是放在旁的男子那里,恐怕早已欣喜若狂。
然而,书生却仍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凤某也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赵姑娘想寻个伴壮胆,只怕是找错了对象。”
赵锦儿在他绕过自己进门之前,及时扯住他的衣袖。
他停顿下来,好整以暇地等着她说话。
赵锦儿咬着唇:“凤宓,你我好歹相识这样久,你怎能……”怎能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她。
她委屈地瞪着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书生却气定神闲地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来,道:“赵姑娘若无要紧事,凤某就先行告辞。”
赵锦儿神情一怔,急急道:“凤宓,你、你可是已经有了思慕的人,如今在你家中借住的姑娘是谁?她……她生得又不好看……”
书生推门的手顿住,转身望向她,玄眸幽深:“你们见过了啊。”
赵锦儿由于过于急切,也顾不得语气里的咄咄逼人:“她是谁?为何住在你家中,身上又为何穿着你的衣服?她模样如此普通,又怎会入你的眼?莫不是……”
书生打断她:“凤某的事,赵姑娘这么上心?”
他脸上虽在笑,眸光却有些凉凉的。赵锦儿察觉到自己失言,顿时有些后悔。
“凤宓,我……”
书生打断她:“时候不早,赵姑娘回家吃饭吧。”又突然站住,“啊,对了。”眸子清清凉凉地看着她,“这世上男子千千万,赵姑娘还是不要再把心思放在凤某的身上,不值得,也不划算。”
说罢,就将她隔绝在朱漆脱落的大门外。
书生一进门,就听到少女懒洋洋的声音:“你拒绝起人来也太不留情面,好歹要怜香惜玉一点儿。”
他提着鸭子往厨房走,留下一句:“怜香惜玉是什么,能吃吗?”
沉朱嘴角扯了扯,跟在他身后进了厨房,在案板前抄着手评价:“这鸭子还挺肥硕的嘛。你打算怎么做给我吃,清炖?红烧?”
书生看了她一眼,成心逗弄她:“其实我不大会做……”看到少女瞬间杀气腾腾的神情,将余下的话咽下去,目光转回砧板上,“煲汤喝吧。”
沉朱把手边的菜刀递给他:“准了。”
书生干脆利落地把鸭脖子斩断,有些无语凝噎。
自己真的不是捡了个祖宗回来吗?
喝着热乎乎的鸭汤,沉朱暗道,这家伙长得像个绣花枕头,可是煲汤的手艺还真不错。她漫不经心地抬头看向他,目光却有些难以移开。
分明是个男人,皮肤却好得不像话,五官精致,挑不出一点瑕疵,不过是寻常的灰色布衣,却让人想到光风霁月这四个字,也难怪那赵姑娘会对他一往情深。
正这般想着,却见对面的书生风卷残云般解决了一碗鸭汤,又见他拿着空碗起身,衣袖却不小心划拉过饭桌上的一块油渍。盛完汤坐回去,嘴角还挂着一点汤汁。
沉朱扯一扯嘴角,把“光风霁月”四个字收回去,宽慰自己,谁看人还没个看走眼的时候,话说那个赵姑娘的眼光也太差了。
书生风卷残云地又吃了一碗,将自己的碗筷一收,起身道:“我下午要出门,晚上也许回来,也许不回来。”嘱咐道,“此地夜里不太平,打过三更以后不要外出。”
沉朱喊住他:“等等。”放下碗筷,慢条斯理地拿出手绢擦嘴角。
与书生相比,她的吃相文雅得多,桌上一点油渍也没落下。她抬头问他:“穷书生,夜里不太平,你日日夜半三更独身外出,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家中只一间卧房,书生将床让给她,自己则在柴房打地铺,她睡觉较轻,他每日起身出门她都有所察觉。
书生却丝毫也没表现出惊讶,仿佛早就知道会被她看穿一般,淡淡回答:“出门访友。”
沉朱道:“什么朋友要三更半夜去访?”
书生很坦诚:“自是见不得人的朋友。”
沉朱想起那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仿佛明白了什么,道:“早去早回。”忽又唤住他,“等一等。”
他轻笑:“丫头莫不是担心我有去无回?”
不知是否沉朱错觉,此时的书生神态里多了些风流,不大像个穷酸书生。
她回过神,道:“多虑,我只是想问一下,晚上我饿了怎么办?”
书生换上失望的表情,叹口气道:“厨房还有昨日吃剩的馒头。”
她轻哼一声:“也太不像话。”说着,就携了自己的碗筷,去厨房洗碗了。
书生望着少女的背影,跟过去,乐呵呵道:“阿朱姑娘,既然都要洗,能不能顺道把我的也……”
话未说完,就听对方道:“嗯?”
他道:“没什么。”
夕阳西斜,落日的余晖越过厨房的门槛,落在一高一矮两个背影上,时光静谧安详。
沉朱再次见到穷书生,已经是三日后。
她在房中打坐调息,并没有觉得三个日升日落有多么长久,神仙与凡人不同,三日对她而言委实算不上什么。
只不过,换成书生就不一样了。三天都夜不归宿,问题有点严重。
当书生再次出现时,她不由得怒道:“太晚了!”睁开眼睛,气呼呼道,“竟然让我等你三日,太不像话。”
他若今日还不回来,难道是想让她亲自去找吗!
火气还没发出来,头顶就落下一只大手,伴着手掌的温度,是书生一贯的温雅嗓音:“路上买了梅花糕,快下来趁热吃。”
不等沉朱回神,头顶的温度已经离开,她愣在那里,半晌才抬手摸上自己的头。
除了墨珩,这世上还没有人敢这般碰她。就是九重天上的天帝帝尚,在她面前也要做出个敬重的样子。书生却丝毫也没有自觉方才做了多么大逆不道的事,他抬脚行到桌边,将怀中的纸包摊开,一股细腻的甜香立刻盈满整个房间。
沉朱哼了一声:“不要以为几块梅花糕就能讨好于我。”人却乖乖下了床,走过去挑了最大的一个,迫不及待地咬入口中。
糯米做成的糕点还有些烫舌,软糯适中,口感很好。
凤宓立在那里看着少女急切却又端庄稳重的吃相,唇角微微勾起。
这丫头脾气大了点,教养却很好。这几日来虽有将他当成奴仆之嫌,却并没有给他添过什么麻烦,倒是个省心的房客。
她边吃梅花糕边审问他:“穷书生,你究竟做什么去了?”
见朋友不至于三日不着家吧。
他叹口气,感觉自己已经练就了忍受“穷书生”这个歧视用语的能力,偏过头看她,微微启唇,脸上带着亲切的笑容:“阿朱姑娘,有些事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这话说得更可疑了。
她的脸往前送了送,紧盯着他道:“穷书生,你不会是人贩子吧?”
穷书生眨了眨眼,他长成这个样子,很像人贩子吗?
奈何这姑娘的脑洞开得有点大,望着他继续道:“要不然就是江洋大盗或者采花贼,寻常人家的书生才不会总是夜不归宿。”作势在他身上嗅了嗅,却面露期待落空的神情,“嗯?没有脂粉气?原来不是去勾搭姑娘了……”
正欲撤了身子,书生却伸出手来,握上了她的一缕头发。
他的手指修长好看,灵巧地将她的头发绕了绕,眉目含笑:“寻常都是姑娘勾搭我,我哪里用得着去勾搭姑娘?”一张脸仿若桃花,明艳不可方物,“阿朱姑娘若想陪我练练,我日后倒可以去试……”撞到对方的目光,吞口口水,主动把头发松开,端正道,“嗯,开玩笑。”
片刻以后,沉朱捧了一盏热茶在手上,喝了一半后道:“对了穷书生,明日的妖市,我想前去寻一样东西。”龙吟剑虽然被莫名其妙地封印,可是要将它安心带在身上,还是寻把剑鞘为好,又道,“明日离开,就不回来了。”
虽说身上的修为只回来一成,却也不好继续赖在此处。她并无强烈的贞操观念,却明白男女有别的道理,与其与一个人类男子同居,倒不如去找个客栈住更方便些。
话说罢,耳边即传来书生清淡的一句话:“伤好利索了?”
既没同意,也没挽留。
沉朱朝他点了下头。
书生为自己斟完一盏茶,道:“也好。”
第二日一大早,沉朱换好衣服,束好长发,背了龙吟剑跨出房门。
刚刚出门,她就愣了,书生正立在院中拿馒头屑喂鸟,那些鸟一点儿也不怕他,都围在他身边抢食,她一走近,它们却扑棱棱地全飞走了。
书生拍一拍手中的馒头屑,回过头,眸子似也被清晨的阳光染成金色:“醒了,昨晚睡得好吗?”
望着穿得整齐的书生,沉朱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她今日特意起了个大早,轻手轻脚地本不预备惊动他,没想到他这个夜猫子竟抢在她前头起来了。
书生像是读到她的心思,道:“不是要去妖市吗,我们顺路。”
微风撩动他的衣袂,一个凡人,竟翩若仙上之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