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道士欠下桃花债(1)

妖市当日,各种摊位早已摆开,整条街拥挤得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瞧那光景,倒有些类似于人界的庙会。只不过,摊贩的经营者来自妖界的居多,也有一些落魄散仙打着“太上老君独家秘传”的旗号贩卖成分诡异的丹丸。

沉朱刚从崆峒出来时,还需竭力隐藏自己身上的龙息。一则避开崆峒的追兵,二则免得被不轨之徒惦记,如今龙息受煞毒压制,又加上此地各种气味纠结在一起,倒省去了刻意隐藏身份的麻烦。

“跟紧我,莫要走散。”她走在路上,谨慎地叮嘱身侧的书生。

他若是在妖市上遇到什么不测,还得算在她的头上,委实麻烦。

这妖市非比寻常,不过一会儿工夫,同她擦肩而过的已有两位妖君。

妖界向来强者为尊,修为达到一定境界就会晋君封王,妖皇之下,还有数百位妖君统领下等的妖民。由于够得上妖君资格的大妖怪数千年才出一位,这妖界的妖君,同那九重天上度得九九之数的天劫荣登上仙的神君一样稀罕。

没想到小小妖市,竟还有足够吸引妖君前来的宝物。

沉朱收回心念,绕过一些乱七八糟的店铺,进了深巷中一个不起眼的铁铺。方才经一位常在妖市摆摊的下仙指点,得知这间铺子的老板常在妖市这日将秘藏的兵器拿出来贩卖,当然,对方趁机向她收取了不菲的指路钱。

将龙吟剑拿在手中打量,饶是见惯了世间兵器的榆树妖,也忍不住觉得稀奇。

“这可是上万年的蛇骨,比玄铁还要坚硬,以妖骨炼剑,在兵器界乃旁门左道,炼出来的剑难免呈大凶之相……不过,此剑早已有神力封印,只要封印未解,小公子尽可将它当作寻常的剑使用。”说罢往一个角落一指,“你便在那里挑一把顺眼的剑鞘用吧。”

沉朱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见那里有一个大筐,里头尽是些没有鞘的刀和没有剑的鞘,看上去十分不起眼。见此光景,她登时有些怀疑这榆树老头的专业水准:“你不要小瞧了此剑,它的煞气甚是霸道,若是哪日冲破了封印呢?”

榆树妖登时有些来气:“小娃娃,老头儿我看过的兵器比你吃过的米还多,加在这剑上的力量可比你所谓的煞气凶狠多了,想要冲破封印,恐怕还早个几千年呢。”

沉朱见他不像是在瞎扯,忙凑过去:“哦?那你可看出这封印里头有什么门道?”

能封了上古凶剑,究竟是谁干的?

榆树妖也有些好奇,方才他已探过此剑,只感知到一抹灵气加诸在剑身上。那灵气只是极微弱的一缕,却能将剑的煞气死死压制,证明封印者实力骇人——只是,这世上有如此强大神力之辈,他活了这么久,却是从来没有见过。他想了想,对沉朱道:“待老夫再探上一探。”说罢,便以自身的精元注入剑身,闭目感知。

沉朱等着他的反馈,却见他陡然睁眼,浑身震颤:“啊……”

沉朱慌忙问他:“怎么了?”

榆树妖从适才的震撼中回神,望向面前的少年。

那少年除却一双眼睛明澈有神以外,容貌委实普通了些,可不知为何,他的身上却似散发着某种古老而尊贵的气息。这榆树老妖在此地开了四千余年的铁铺,自然早就练就了看人的火眼金睛。瞧这少年的风度,还有他带来的这把剑,想必不会是等闲之辈。尤其是方才感知到的那抹压倒一切的力量……

他正欲说些什么,看到随着少年进来的书生的动作,忙急道:“哎哟,这位公子,那暗器上头可喂了剧毒,摸不得,摸不得……”

沉朱斜了一眼一直在铺子里东摸西看的书生,见他正将一把形状古怪的兵器拿在手上把玩,手指白皙修长,很是耐看。

沉朱唤道:“穷书生。”

书生乖乖把兵器放回原处,解释道:“一时好奇。”

沉朱转过头对榆树妖道:“你接着说,方才探出什么来了?”

那榆树妖的目光却直愣愣地落在书生身上,一时收不回来了。沉朱咳了一声,他才回神,却把剑胡乱塞进她怀中,道:“恕老头子法力低微探不出来,你还是挑好剑鞘赶快走吧。”

这时正好来了其他客人,那榆树妖当即遇到救星一般迎上去,不再理会沉朱二人。

“你这老头……”

沉朱还想说些什么,书生已从墙边的篮筐中随手捡了一把剑鞘,在手上掂了掂,又拿手比了比尺寸,笑吟吟道:“这把不错,老人家,多少钱?”

榆树妖看都不看,只道:“丢在那里的都是破铜烂铁,本就不值几个钱,客人既然挑中了趁手的,就拿去吧。”

这是不收钱的意思。

书生道:“多谢。”

从铺子出来,沉朱嘀咕:“这老头儿可真够古怪的,究竟有什么不能说的?”

书生安静地走在她身边,没有接话。

铁铺之中,待两个客人的身形消失不见,榆树老妖才从方才的压迫中解放出来。适才,不过与那男子对上了一眼,他就浑身重重一颤:看来,今日是遇到了大主顾,想要活命,他可什么都不能说。

更何况,那剑中的一息,久远到难以追溯,恐怕,他的数千年修为在那一息面前,也不值得一提。

沉朱将龙吟剑封入书生挑来的剑鞘内,见剑与鞘贴合得严丝合缝、浑然一体,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你提前量过龙吟剑的尺寸?”不等他回答,就拍一拍他的肩膀,赞许道,“你倒是周到。”

凤宓的眼皮跳了跳。沉朱的手从他肩头收回,用怀念的口吻叹道:“我有个家仆也像你这么细致,只是他脾气不大好。”

凤宓道:“哦?”

沉朱眯起眼睛:“那家伙为人处世相当笨拙,在他眼中,事情大约不是一就该是二,从来没有折中的可能。”提到熟人,她的神色不复平日里的严肃,眼里多出明朗的笑意,“不过,却是个相当有趣的家伙。”

她口中这个相当有趣的家伙,此刻正冷着一张俊脸从东海水君的府邸迈出。身边神将叹息:“夜来将军,咱又晚了一步,帝君她半个月前就离开东海去了昆仑,不过,照帝君那不安分的性子,这半个月只怕早就跑别处鬼混去了。”

夜来揉一揉眉心,眼前不自觉浮现出自家主上的脸。

那张纯良无害的脸上,仿佛端端正正地写了如下几行字:沉朱,崆峒上神,擅长打架乱来。

身侧神将仍是叹息的语调:“帝君这次也太过分了,从前出去乱来,起码还会带上夜来将军,这次竟然连将军都惨遭抛弃。”

听到这里,青年神君正在揉眉心的手一抖,身侧毫不懂得察言观色的神将摇摇头继续道:“听东海水君的意思,帝君还替他砍了一头凶兽,你说那凶兽合整个东海之力都没能搞定,帝君却凭一己之力把它给砍了,若是不小心伤着了自己……”

青年神君陡然抬头,打断正在耳边喋喋不休的神将的话,断然下令:“本神先去昆仑一趟,剩下的人继续在四方打探,探到帝君的气息不必回禀,直接给本神捉回来。”

神将不禁因他语气里的狠戾抖了抖。

看来,夜来将军这次被帝君气得不轻啊……虽说,墨珩上神只吩咐暗中把握帝君的行踪,并未下令将帝君捉拿归案。可是,想想夜来神君说一不二的脾气,还是乖乖领命吧。

云头上的众将士分别化作金光朝四方飞去,最后留在云头的青衣神君面貌俊美,男女莫辨,他握了握佩剑,脸上露出扭曲的笑容:“臭丫头,给我等着,这次定然让你在我面前好好谢罪!”

说罢,亦化为一道金光朝昆仑方向而去。

此时,身处昆仑山下荒河镇的沉朱,正与书生一道踏进一家酒馆。

酒馆行将客满,店小二花了好大的力气才为他二人寻到一处空座位。等候上菜的工夫,沉朱大致扫了一眼这酒楼中的食客,看到分别坐在两个角落的那两个披着黑斗篷的妖君时,桃花眸饶有兴致地眯了眯。

不光是那两位看不清模样的妖君,这酒楼中的实力非凡之辈委实不少。

走仙道的,走魔道的,走妖道的……在这群人中还能够气定神闲安坐板凳的凡人,恐怕只有书生一个。当然,在旁人眼中,沉朱也跟书生差不多,不过是多些微薄的法力护体罢了。

不理会那些不时飘过来的目光,沉朱憋了一路,此刻总算逮着机会盘问对面的书生:“穷书生,你不愿陪那个唤作赵锦儿的来妖市,为何今日又同我顺路?”手漫不经心地找到龙吟剑,抚着冰冷的剑鞘,问出困扰她多日的问题,“还有,你究竟是打小生活在此,还是因什么机缘从人界而来?恕我直言,在荒河镇居住的凡人,大多是在人界待不下去的亡命之徒。”抬眸看他,下了结论,“凤宓,你不像。”

书生似乎早料到她会有此问,眸光清清凉凉地看向她:“首先,我不愿同赵锦儿来此,是因为我的确同她不顺路。”

沉朱腹诽:是你不想同她顺路吧。那赵锦儿美若天仙,也不知你一个穷书生哪一点瞧不上人家。

书生接着道:“其次,我打哪儿来的,为何在这里,像不像亡命徒,这些问题的答案,对阿朱姑娘而言重要吗?”

沉朱被将了一军,顿了顿,道:“自然不重要。”

书生道:“不重要的事,又何必劳心惦记?”

沉朱挑了挑眉,朝他倾身:“你的意思是我庸人自扰?”

凤宓本想说“你悟性不错”,可看到少女的眼光,只得改了主意:“哪里,怕阿朱姑娘累着。”

沉朱哼了一声,身子端坐回去,半晌,才理着衣袖幽幽道:“凤宓,你同我认识的人都不一样。”

书生修长手指执着白底的茶杯,面无表情地说了个笑话:“大概你是被我的皮相所惑,才会觉得我与众不同。”

沉朱面皮一扯,穷得就剩脸了,还真好意思说。

面前的书生若无其事地垂眸饮茶,如画眉目在茶烟里显得愈发清隽。

沉朱的目光停在他脸上,又默默地移开。

相处时间短,会觉得这个人云淡风轻;相处时间长,就会发现他只是对什么都不在乎:赵锦儿喜欢他,他不在乎,她的来去,他也不在乎。

她自然还没庸人自扰到为此事失落的地步,她才没那个闲工夫。

算了算时日,崆峒的追兵也该追上来,再不挪窝,她的仙身自由唯恐不保。

正要对书生说几句告别的话,一抬眸却见五六个身穿蓝色道袍的人鱼贯而入。那些人皆腰间悬玉,手提宝剑。为首者剑眉星目,一张脸俊秀却冷若冰霜,眼神锐利如将要出鞘的剑,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他一进来,目光就在大堂内冷冷扫过,见有桌人正好酒足饭饱空出了位子,就径自率人走过去。

自古以来正邪不两立,人妖殊途,仙魔亦互相忌惮。这荒河镇的来访者大都会隐藏自己的气息,尽量模糊身份,以防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就连那两个实力不凡的妖君,都暂且以斗篷掩了满身妖气,这帮人却丝毫不加遮掩,可见何其狂妄。

由于那一行人身上的浩然正气太过逼人,立刻惹来众多打探和戒备的目光。

先前还聊得热火朝天的酒馆,因他们的加入陡然冷场。

沉朱奇道:“这般高调,是哪一个门派?”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低低一句话,仿佛在回应她心中所想:“紫华山,长溟剑派。”

紫华山乃上古神紫华仙尊的仙逝之地,那紫华仙尊不愧为上古的大神,仙逝数万年,整座紫华山依然处于他的神威庇佑之下,方圆百里灵气浩然,十分适合炼道修仙。只是慑于那强大的神威,无人敢在那里开山立派,直到天庭的长溟上仙下界,才在紫华山创立了长溟剑派。

沉朱老早就听说过这位上仙的八卦,据说他当年与某位上神共同追求一名女仙,在夺妻之战中落了下风,为治疗情伤,才躲去了紫华山。至于他创立长溟剑派的原因,说起来十分简单:闲着无聊。沉朱仿佛听说,长溟这个人在天界的风评有些不大靠谱。

据说他刚刚收徒,只口传了几个剑诀,就丢下几个弟子云游去了。故而这数千年来,长溟剑派的徒弟、徒孙、徒孙的徒弟以及徒孙的徒孙,一直都致力于一件事,那就是找到他们这位祖师爷。

在寻找祖师爷的过程中,长溟剑派渐渐壮大为六界实力最强悍的仙门——这件事似乎还要归功于长溟,因为他总是在徒子徒孙们寻找自己的道路上设置障碍,当然,他的目的究竟是为了考验弟子们,顺道鞭策他们成长,还是单纯地想耍着他们玩儿,就有待考证了。

长溟剑派这一任的掌门已是长溟的第十三代徒孙,人称玉虚师尊。玉虚师尊有七位弟子,个个都年轻有为,其中的大弟子最为出众,在江湖上的名号也极响亮。沉朱走江湖的路上也听说过这位长溟剑派的大弟子,朝那张英俊的冰块脸望去,饶有兴致地沉吟:“原来他就是东方阙。”

长溟的第十四代徒孙,东方阙。

此人御剑的水准被盛喻为剑术的巅峰,不知道跟擅长兵器的夜来比起来,究竟谁更上乘。

沉朱收回目光,将脸转向书生:“你也听说过长溟剑派?”

书生点了点头,声音清雅:“长溟剑派名满天下,有众多民间八卦流传于世。与历任师尊的风流韵事有关的话本子,单是今年,我就读过十九本。”

沉朱咳了一声道:“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么个爱好。”

书生的笑意愈发温润:“闲着寂寞,自然要找些热闹看。”

东方阙抬手招来小二,却只点了一壶茶水。修行之人多习辟谷之术,他们怕是因为茶馆客满,才挑了这里休息喝茶。也不知是为什么,今日荒河镇处处客满,沉朱不禁疑惑,区区妖市,当真有这么大的吸引力?

忽然听到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怎么,长溟剑派也想来分一杯羹吗?”

说话的是个中年男子,语气里满是不屑和挑衅。他们落座的那一桌坐了数个穿不同道袍的人,应该也都是仙道中人,只是不知这帮修仙者聚在此地开大会,究竟是为了何事。

沉朱暂停了与书生交流的念头,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看热闹。

“素闻长溟剑派不谋于众不合于俗,可是今日这个热闹,呵呵,贵派还不是也来凑了?”

有人小声对说话者道:“钟师兄……”使眼色提醒他不宜惹事,尤其对方又是个不好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