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来检讨国民党在东北失败的文献,国共双方多有论述。在国民党方面,尤其是东北人士,大都认为东北行营的领导人一开始便是一个错误的选择。战后东北军事、政治、外交各种情况复杂,领导东北行营的人选,或在军事上应是一位能够运筹帷幄、精通韬略而又声威服众的上将人材,或在政治上能够号召东北人民、唤起群众、组织群众的领袖人物,或在外交上通晓国际事务,尤其能对付俄共、能知进退的外交家。这样的人选,本来难寻,而蒋中正却偏偏选中了政学系要角的熊式辉。熊氏本身并不具备这些条件,因被讥为“不文不武”。熊氏虽然出身保定及日本陆大,早年参加北伐,但并无显赫战功,在国军中声望不高,东北黄埔系的将领并不服他。尤其他亲自指挥五十二军之第二十五师攻打本溪,损兵折将,大败而归,这是他唯一一次亲自指挥的战役,却栽了跟斗,杜聿明等对其颇为鄙夷。政治上,熊氏除了就任十年江西省主席,亦无过人政绩,尤其对东北人民,完全缺乏号召力。抗战期间,熊氏曾出任军事代表团团长,派驻美国,熊氏英语不精,与国务院甚少接触,后又因公开演讲指责美国未实践援华诺言,引起美国政府不快。当时,外交部部长宋子文在蒋中正面前还曾告了熊一状。熊氏的外交才干,由此可见。后来在东北应付苏联红军元帅马林诺夫斯基,亦一筹莫展。据说当初是由于政学系领袖张群的大力推荐,熊式辉才得到东北行营主任的职位。国民党内政学、黄埔、CC的派系斗争,又在东北重演,熊式辉对黄埔系的“天子门生”既无法控制,又排斥搞党务的CC人员。于是弄得党、政、军三驾马车,各不相属。熊式辉在东北主政近两年,在这段关键时刻,奠基工作没有做好,所以才给予共产党可乘之机。连在江西受过他照顾的东北外交特派员蒋经国也批评熊“头脑顽固”,“认为他是一个老官僚”。[22]当时中央党务特派员、东北人士齐世英,亦遭到熊的排挤。他对熊有这样的批评:
“我看熊式辉是小官僚而非政治家,有小聪明,善耍把戏,对东北根本不了解。那时中央调到东北的军队,除孙立人而外都是骄兵悍将,熊一点办法都没有,而熊又不能与杜聿明、孙立人合作。中央派到东北去的文武官员骄奢淫逸,看到东北太肥,贪赃枉法,上下其手,甚至对东北人还有点对殖民地的味道,弄得怨声载道。”[23]
东北情况恶化,熊式辉穷于应付,受到东北人士猛烈攻击因而求去。陈诚继任,意气至豪,声言不许共军有第六次攻势。陈雷厉风行,极思有所作为,然“求功心急,措置操切,反失军心民心”。[24]七十一军军长陈明仁,死守四平街有功,国民政府颁以最高青天白日勋章。但陈明仁却以大豆案被陈诚撤职查办,据说陈明仁返南京焚掉将军服,声言要去国府路摆摊贩卖青天白日勋章。陈明仁立大功而遭惩罚,对当时军心打击甚大。在陈诚任内,1947年共军发动秋、冬攻势,国军一连大败,损失十万人[25],陈诚下台。1948年4月间,南京开国民代表大会,东北代表群情激愤,要求蒋中正主席效诸葛亮挥泪斩马谡,以谢国人。[26]
陈诚在参谋总长任内所做影响极大的一件事,便是解散东北三十万伪满军。共军将这些训练有素的军队收编后,如虎添翼。论者多以为战后不收编东北伪满军善加利用,是国民党一大失策。东北人士多持此论,例如曾为东北国大代表的于斌主教,便有这一段十分沉痛的检讨:
“我们在大陆的失败,始于东北的失败,而东北的失败则非纯国军在战场的失败,实为接收失败。日本窃据东北十四年,曾训练不少伪军,其在日本控制时,固为伪军,当其回到祖国时,则为爱国青年,在光复之初,一心等待收编,为国效力,结果却大部为‘共匪’裹胁而去,本已被国军击溃的林彪匪部,得此补充力量,加以苏俄移交之日军装备,短期内即汇聚成一大股有力‘匪军’,数量远过国军,人少力分之国军,纵勇敢善战,至此已无能为力。东北失败后,‘匪军’源源入关,遂导致整个大陆的沦陷……”[27]
东北籍立法委员齐世英也有同样的结论:
“中央在东北最大的致命伤莫过于不能收容伪满军队,迫使他们各奔前程,中共因此坐大。林彪就是利用东北的物力、民力,配上苏军俘来的日军和伪军的武器组成第四野战军,一直从东北打到海南岛。据说一直到现在,湖广一带的地方官不少是东北人,都是第四野战军的。我们的人自己不用给人用,说来实在痛心。”[28]
1948年2月,卫立煌临危受命勉强上阵,但东北大势已难挽回。而卫立煌与蒋中正对于东北国军的战略又有严重的分歧,卫主守,蒋主攻。1948年秋,最后“辽沈决战”林彪大军南下,至“锦州之役”,蒋中正亲往东北指挥,下达命令,卫立煌竟拒抗不从,两人发生矛盾,上级意见不一致,前线指挥官无所适从。先是,10月14日,锦州陷落,东北剿匪副总司令范汉杰以下七万人被俘。蒋中正严令卫立煌反攻,但卫认为锦州已陷,派军往救,恐有被共军围歼的危险,两人曾为攻或守发生争执,最后终于派廖耀湘兵团由沈阳西进,但旋即廖兵团被围,十余万人覆没。同时被围困半年的长春亦因滇军第六十军倒戈,10月27日,另一东北剿匪副总司令郑洞国以下六万余人被俘。11月2日,沈阳不守,卫立煌出走,东北全部尽入共军之手。
1946年初夏的“四平街会战”对整个东北战争的影响是如此之巨,但历来深入研究这一战役前因后果的专著却少之又少。探其原因,国民党方面由于四平之役下停战令是蒋中正本人铸成的大错,不便深究。当年参加过东北战争的国军将领如赵家骧等人写回忆录时,这段历史也只能点到为止。至于被俘的国军将领如杜聿明等,又有了另一种顾忌,对于共军的惨败情况,不能照实写,只好曲笔带过。在中共方面,“四平街会战”事实上是国共内战中头一等大败仗,当然不愿多加宣扬,提到四平兵败、林彪部队溃逃的情形,一律用“主动撤退”遮掩。只有许多年后,像罗荣桓等人的回忆录才偶尔说几句真话。至于国军当时没有进占哈尔滨,中共的说法通称国军已无力进攻,事实上彼时毛泽东已下令撤守哈尔滨。
至于外国学者,对“四平街会战”的来龙去脉及其重大意义有深刻了解的,亦属凤毛麟角。美国学者列文教授(Steven I. Levine)对战后东北问题颇有研究,他的专书《胜利的锤炼场》(The Anvil of Victory)探讨中共东北局如何惨淡经营、在东北赢得最后胜利的过程。但他论到“四平街会战”,对林彪部队溃败的实况,了解并不深入,因而得出即使国军拿下哈尔滨也“不太可能逼退或歼灭善于闪躲的共军”之结论来。李格中校(Robert B. Rigg)当时是美国大使馆武官助理,他曾在东北目击“四平街会战”经过,后来他将东北战争的历史写成《中国红军》(Red China's Fighting Hordes)一书,此书常被外国学者引用。李格虽然认识到“四平街会战”的重要性,并认为1946年6月6日的停战令“不仅是东北战争亦是整个内战的转折点”,但他也误以为林彪部队能够“主动”撤离四平、长春,从容北退。当初美国政府对东北四平一役的情报的确有误,难怪马歇尔硬是不肯相信国军已将共军主力击溃的事实。其他外国学者撰写中国近代史的著作,对“四平街会战”有清楚认识的并不多,连具有权威性的剑桥大学出版的《剑桥中国史》其中“民国史:1912—1949”论述到东北战争这一段,对国军在四平一役得胜的军事意义,也大大地低估了。美国学者中,对“四平街会战”比较有见解的,迄今似乎只有两位。一位是卫特塞(Carroll R. Wetzel),他的博士论文《虎口余生:林彪及东北四野军》(From the Jaws of Defeat: Lin Piao and the Fourth Field Army in Manchuria)对“四平街会战”的前因后果有相当详尽的论述,但此论文成于70年代初,中共方面许多资料如毛泽东及林彪之间的密电尚未公之于世,所以对于共军的溃败实况尚未能深入探讨。另一位是吉林教授(Donald G. Gillin),除了撰写专文《蒋介石与马歇尔:1946年四平街之灾祸》(Chiang Kai-shek and Marshall: The Catastrophes of Szeping-Chieh, 1946)论述这段历史外,他在编选张嘉璈日记《东北最后的机会》(Last Chance in Manchuria)的长序中,对“四平街会战”的得失,有相当深入的分析,他如此结论:
“国军停止追击,未继续进占哈尔滨,显示东北蒋氏的军队从此江河日下。虽然数月后战事又起而且持续两年,东北国军再也无法重获1946年初夏他们享有的优势。最后,那个夏天在该地所发生的事(指蒋氏下令停战),不仅令国军在东北失去一次军事胜利的机会,最后并致使国军在中国全盘溃败。”[29]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