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仁对这段历史的看法可能有偏颇,论述细节也有错误的地方,但他认为蒋中正对父亲有所顾忌,不愿意授权父亲在东北主掌大局,是极有可能的。这又牵涉蒋氏与父亲多年来一贯错综复杂的关系模式了。蒋氏相信父亲的军事才能,所以才会派他去东北督战,处理危机,但一旦父亲在东北指挥蒋氏最心爱的黄埔系王牌军得心应手,打了大胜仗后,还想留下来,总揽东北大权,这恐怕就不是蒋氏心甘情愿的了。蒋极重视东北,所以才会派他至为亲信但才能胆识皆属平庸的熊式辉出任东北行营主任,对他忠贞不贰的杜聿明为东北保安司令长官。熊、杜等人对蒋自然言从计听,不敢有所违抗。而父亲就不那么好驾驭了。父亲“独断下令”进军长春,是有违中央蒋中正的命令的。父亲返南京向蒋报告下令进军长春这件事时,蒋“当场不置可否”,“很沉重的样子”,“‘唔!’‘唔!’连声”,蒋这些反应似乎有点不悦,他对父亲一向敢作敢为的独断作风,恐怕并不很欣赏。蒋不放心让我父亲一个人回转东北去继续指挥,所以才与我父亲同往沈阳,而且将指挥军队的大权拿了过来,亲自指挥国军北进。由父亲的“访问记录”中看来,父亲自与蒋中正同赴东北后,东北的军事大计,他似乎就无权做主了。父亲在长春向蒋请命,希望留在东北,继续指挥国军北进,蒋吩咐父亲:“6月1日国防部成立,你回去接事。你的意思,我交代杜聿明去做。”蒋的言外之意是否在告诉父亲:东北的军事已有杜聿明负责,不必你越俎代庖了。
1947年夏秋之交,林彪部队早已坐大反噬采取攻势,几度南下攻打四平、吉林、长春,东北国共双方形势优劣逆转,熊式辉在东北人士攻击下,势在必撤。蒋中正一度有意要李宗仁兼任东北行辕主任,因李宗仁先前曾向蒋请假赴美就医,当时蒋的方案是:李宗仁调任后,先派父亲代理东北行辕主任两个月,以便李赴美就医。李宗仁以东北形势仍照当时[19]法甚难挽回,固辞不就,因而改派参谋总长陈诚就任。94当时蒋中正一定已经看出当初没有接纳我父亲的请求,让我父亲在东北彻底“剿共”的错误,希望我父亲再度出马挽救东北局面。陈诚上任后,共军一连发动攻势,国军吃了几个大败仗,使吉林、长春、四平街完全陷于孤立。父亲看见东北形势急速恶化,乃向蒋中正建议:应及早放弃吉林、长春,而将东北国军主力集中于沈阳以南,打通营口及锦州之线,使国军补给不致中断,而进攻退守,亦可运用自如。[20]但蒋氏又未接纳,翌年,东北各孤立据点遂为共军各个击破,最后四十七万国军精锐尽丧敌手。1948年元旦,国民党中央政府颁给父亲“二等宝鼎勋章”,褒奖父亲:
“抗战甫告胜利,‘共匪’盘踞东北蔓延滋长,杜总司令聿明所部奉令剿伐四平街林彪匪部,旋于三十五年冬衔命亲赴前线督师,一举扫荡四平街匪军,继进军长春吉林,余匪望风披靡,溃不成军,于卅七年元旦奉颁二等宝鼎勋章。”
这枚迟来的勋章,事后看来,对父亲几乎是一种讽刺。蒋中正终于认清父亲在“四平街会战”立功的重要性了,但已太迟。
父亲在1956年上蒋中正的密函中,形容当年在东北没有追击林彪部队,任其坐大反噬,是“养虎遗患”,其为患之烈,恐怕没有人比父亲体验得更深刻、更痛切了。林彪在“四平街会战”战败后,尝到惨痛教训,利用停战得以喘息的机会,马上改弦更张,以哈尔滨、佳木斯等地为根据地,重新整军练兵。1946年年底共军已增至三十六万,1947年夏季攻势前后,增至五十万,而至1948年冬“辽沈决战”前,因收编伪满军,暴增至一百多万。[21]“辽沈决战”中,林彪部队将国军四十七万最精锐的军队全部吞噬,缴获国军美式军备两千辆卡车、一百五十辆装甲车、七十六辆坦克车,还有数量庞大的枪枝弹药。得到这些美式优良军备,林彪的部队已经脱胎换骨成为一支强大无敌百万之众的“四野”了。“辽沈决战”后林彪统率“四野”迅速入关攻打平津,傅作义不战而降,1949年1月31日林彪军队入北平。4月,林彪率部沿平汉路南下,当时他身任“华中军区司令员兼华中局书记”。同时,父亲亦任职“华中剿匪总司令”,坐镇武汉,与林彪再度交锋。三年前“四平街会战”,林彪是父亲手下败将,而今卷土重来,而且刚刚在“辽沈”、“平津”两大战役大获全胜,其气势自不可同日而语,而国军“徐蚌会战”惨败,六十万大军覆没,共军渡江,上海、南京相继陷落,国军士气已经全面崩溃。父亲在华中的守军约二十五万人,此时又因蒋中正下野,将国库黄金运往台湾,军饷困难,而且黄埔系的将领如宋希濂辈,骄兵悍将,竟不听指挥。此时,父亲左支右绌,情况至为窘迫,自然无法抵挡林彪强势部队的进攻,5月17日武汉失陷。父亲率军入湖南,节节抵抗,7月,因程潜、陈明仁投共,长沙陷落,父亲的军队退守衡阳,在衡阳附近青树坪父亲布下埋伏,林彪五万军队中了陷阱,大败而退。这便是国军的“青树坪大捷”,也是“徐蚌会战”后国军最后的一次胜利。但共军攻势,终不可挡,林彪部队直下粤、桂,10月14日占广州。父亲率领他的几个广西子弟兵团回家乡作最后抵抗,但此时早已军心涣散兵无斗志了。11月22日桂林陷落,12月4日,南宁失守,父亲撤离大陆,飞往海南岛,手下全军覆没。翌年4月,林彪部队攻占海南,大陆易手。
父亲身经北伐抗日,屡克强敌,赢得诸葛盛名,但最后竟败在林彪手里。如果当初“四平街会战”,蒋中正肯接纳父亲建议,彻底消灭林彪部队,而这一场惨痛失败原本是完全可以避免的。父亲追忆这段历史,能不“痛心疾首”?1948年冬,东北最后决战是由蒋中正亲临指挥的,他眼看着林彪部队将他最心爱的数十万国军精锐一一吞噬,他心中的感受恐怕与父亲一样痛切,所以才会得出他亲自颁发的第二次停战令是“东北最后失败之惟一关键”的结论来。
结论
东北战争的胜负,对整体内战的影响是有决定性的。首先国军方面在东北被困住四五十万军队,因东北地区偏远,军需补给,消耗惊人。战后国民政府的支出,有百分之六十五到七十是用于军事,而军事预算中,东北战争消耗了大半。最后长春等城市被围,只有靠空投救援。1948年当时行政院院长翁文灏告诉美国大使司徒雷登,说三分之一的国家预算都用到东北去了。战后国民政府的经济危机本来就很大,东北战争的消耗,火上加油,是促使国民政府经济崩溃的直接原因之一。又因四五十万最精锐的国军困守东北,华北的军队不敷使用,防务空虚,等到林彪部队一入关,华北守军便无法抵挡,平津遂告陷落。东北战略经济地位如此重要,而国军又全力以赴,必欲得之,最后竟全军尽没。东北战争的失败,对当时全体国军军心士气震撼至剧,遂发生骨牌效应,林彪大军一入关,也就是国军全面崩溃的开始。林彪部队能够长驱直入山海关,一直打到海南岛,席卷大陆,成为国军第一号劲敌,亦就是国军东北败守的结果。
“四平街会战”后,约有四个月东北国共军之间,没有大规模的战争。在这个期间,如果东北行营能够励精图治,以政治辅助军事,组织民众,建立地方势力,如父亲所建议,组编三百万民团,以保地方,如此亡羊补牢,最后国共两军开战时,国军或许不致陷于孤立,而被共军各个击破。当然这些措施的首要条件就要看东北行营是否领导有方,组织健全了。
而答案又是否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