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京,诸位有什么地方可以随时去看看齐白石的画?或者,诸位有什么地方可以随时去看看金陵画家傅抱石、钱松喦、宋文治、魏紫熙、亚明等老先生的画吗?(学生齐声回答:看不到!)几天前,魏老先生的追悼会刚刚开过,解放后号称新金陵画派的时代,就此结束了。这要是在日本、欧洲,早已建立他们的纪念馆美术馆,但在中国,我们只有追悼会,以后,也只有他们作品的拍卖会。别说全国,就是南京一地的老百姓,还是看不到。
所以前年我回到北京定居,发现我又变得像出国前一般无知,在我们的故宫,在国家美术馆,还是看不到民族艺术五千年的详细脉络,更看不到几件经典的原作。大家知道,绘画是视觉艺术,看不到真东西,一切都是空谈,就像一群聋子在那里谈论音乐。可是我们全国上下的千万名画家和更多的艺术爱好者,居然也就空口谈艺术,谈了半个多世纪,像我这样的无知,今天还要给无知的学生去上课。
两个月前,我在纽约买到电脑精印的几份珍贵手卷:晋代顾恺之的《女史箴图》,北宋武宗元的《朝元仙仗图》,北宋李唐的《晋文公复国图》,北宋李公麟的《海会图》,清代王原祁的《辋川别业图》,清代顾见龙的《春宵秘戏图》。人但凡得了宝贝,忍不住要显宝,我就捧着手卷给学生去上课,大家看呆了,别说没见过,就是听也没听说。上个礼拜,我又捧去给母校的老院长靳先生、新院长潘先生,还有老师兄老同学看,看过之后,靳先生一人就订购了其中四套,潘先生说5月访纽约,要代中央美院买一批回来,用于教学。
这就是我们高等美术学院的“人文”现状:我们要到国外去买民族艺术经典的复制品,假如不买,我们连这复制品也没得玩。
可是以上手卷只是中国艺术的沧海一粟。大家知道不知道,除了欧美数百座重要的美术馆,全世界评选出十大美术馆是哪几座?现在,我来念一念:
意大利梵蒂冈美术馆
法国卢浮宫美术馆
英国大英博物馆
俄国冬宫美术馆
西班牙普拉多美术馆
墨西哥玛雅美术馆
美国大都会美术馆
埃及开罗美术馆
德国柏林美术馆
土耳其君士坦丁美术馆
偌大的亚洲,没有,一座也没有。
前面说到故宫,公元1407年,明成祖下令起造紫禁城,当时西方人才刚从中世纪醒来不久,文艺复兴三杰还没生出来,所以要说我们故宫的岁数,远在梵蒂冈卢浮宫之上。可是今日的紫禁城严格说来不能算是博物馆,只是皇宫旧址,因为故宫深院的大量书画文物,就好比一座声名远扬的大饭馆,除了挂出皇家仿膳的漂亮菜单,基本上不营业,不开饭。
中国,是亚洲最大,最古老,文化艺术最丰厚的国家,我们动不动就说“上下文明五千年”,到今天,神州大地勉强符合国际收藏标准、陈列规范、开放制度与教育功能的,只有一座上海博物馆,而上海博物馆馆藏的广度、深度、类别、级别,可能还不如美国一所大学的美术馆。但我要谢天谢地:我们总算有了这么一座比较像样的美术馆。最近,故宫开始了建国以来投资最多,规模最大的大修整,据说要恢复乾隆盛世的模样,到2008年开放给奥运会的各国游客看。大家知道,申办奥运会哪里是为了体育,而是不折不扣的超级政治任务,可是没有这项政治任务,钱拨不下来,事办不起来,所以我有保留地谢谢天,谢谢地,但我紧跟着就要问一句:假使奥运会没给安在北京城,2008年没有这回事,故宫怎么办?
凡是先进国家,尤其是维持民族自尊的国家,都会高度重视美术馆,那是民族的荣耀,国家的脸面。诸位有一天到罗马、巴黎、伦敦、纽约去看看,美术馆天天人山人海。诸位说说看:美术馆为什么那么重要?美术馆到底是什么地方?
我们一天到晚说“世界”、“世界”,你怎样认识世界?看世界地图?读历史书?读世界新闻?读参考消息?读杂志上关于世界的报道?不是,你要真正能够感性地,全面地,实实在在地了解世界,应该走进美术馆。
美术馆的“美术品”,博物馆的“物”,都不是顶要紧的。要说书画,要说文物,我们有,而且有的是,可是,美术馆不是挂几幅画,摆几件文物的地方,也不完全是开展览的地方,美术馆博物馆顶顶要紧的,是它的文化形象,是它的社会角色,是它的教育功能,是它在一个国家、民族和社会中活生生的作用,美术馆,是一本活的大百科全书,因为美术馆的对象不仅仅是艺术家,而是所有人。
英国人约翰·伯格说过这样的话,他说:“一个被割断历史的民族和阶级,它自由的选择和行为的权力,就不如一个始终得以将自己置身于历史之中的民族和阶级,这就是为什么——这也是唯一的原因——所有过去的艺术,都是一个政治的问题。”
伯格,是法兰克福学派思想家本雅明的追随者,本雅明的思想来源,是大名鼎鼎的马克思同志。我们的国家奉马克思主义为国家意识形态,今天所有大学生都要考马克思主义,学马克思主义,很好,我们来想想这段话:如果这段话是对的,有道理的,那么,我们今天怎样才能“始终”将自己“置身于历史”?我们怎样看待“过去的艺术”,并从中确认我们今天的“政治”立场?我相信,方法,途径,许许多多,可是谁会想到美术馆?
美术馆,以我的定义,就是提供文化常识,储存历史记忆的场所。
一百多年前,中国人想出很多法子来救国,实业救国,教育救国,革命救国,等等等等,可是教育部部长蔡元培先生大声呼喊:“美育代宗教”,他把美育提高到宗教的高度,他清楚中国没有西方式的宗教传统宗教意识,但他认为“美育”是有可能的,比宗教还根本,还有效。但是,“美育”的最高标准和最起码的条件,是要有国家美术馆。可惜在蔡先生的时代,国家不断打仗,国民政府把故宫的国宝装了几百几千箱,运过来运过去,60年代弄出台北故宫博物院。大陆这边呢,快要一个世纪过去了,蔡先生的理想有没有实现?他这句话的涵义,多少人懂得?他这句话,又有多少人记得?要说“美育”,我们今天出了个所谓“五讲四美”,层次很低,不过是要有礼貌,守规矩,走横道线,别随便吐痰之类,说明什么呢?无非说明我们的社会五不讲,四不美。
我想,要是我们全国大城市都有以上所说的大型国家美术馆,情形不至于这个样子。我在国外十多年,就眼看有自己美术馆的国民,与没有美术馆的国民,很不一样,大不一样,太不一样了。
二十年前,描绘机场壁画的袁运生先生造访西北敦煌,写成一篇《魂兮归来》的文章,呼唤我们伟大的民族精神。其实,魂是叫不回来的,西方人也叫不回希腊艺术与文艺复兴的魂,我所要呼唤的,只是“常识与记忆”。为什么呢,因为西方人似乎知道“魂不附体”这句古谚,他们精心留存着西方乃至世界文化的“体”,只要“体”还在,所谓文化的“魂”,就有个依附之所——要我说,文化艺术的“体”,就是美术馆。
可是从我归国两年的见闻看,我们好像不在乎常识,不在乎记忆,我们所竭力构筑的,似乎总是所谓“上层建筑”——我们的艺术学院在教所谓“美术学”,本科生、研究生,甚至所谓博士生正在逐年递增,我们的美术界天天高谈所谓世纪性、国际性、历史性、当代性等等耸人听闻的大话题,种种杂志、研讨会、拍卖会、博览会、双年展以及名目繁多的活动,办得越来越多,规模越来越大,级别与名称越来越高,远远看过去,我们的文化艺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欣欣向荣……可是在这一切的热闹与喧嚣中,美术馆,作为一条无法替代的认知途径,一个国家的历史记忆,一个巨大的文化实体,却是长期悬置、长期缺席。用中国人的老话说,这就是文化上的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大家知道,无源之水是死水,弄得再漂亮,不过像个游泳池;无本之木是长不高大的,弄得再好看,也不过像个大盆景。
历史的失忆症,必然引发更多的失忆。美术馆只是整个文化问题的一小部分。如前所述,就在清华大学的九十年校庆,就在校方抬出国学研究院的辉煌过去,试图借此重振人文传统时,我在校园里遇到的却是无知与失忆。而今天,在一所我不知道的大学里,我竟充当所谓“人文大讲堂”的演讲人,岂不讽刺?
可是有人会说,这算什么大不了的大事吗?是的,没什么大不了,这只是“知道”与“不知道”的问题。苏格拉底被引述最多的命题是“我知道我不知道”,我们的命题是什么呢?很简单,就是“不知道”。
我们不知道的事情,我们大规模失落的常识与记忆,说不过来,这是沉重的话题,我的发言应该结束了。在结束前,容我添几句有点亮色的话——
今天,在恢复常识与记忆的工作上,能够使我们欣慰的,发生希望的,有两件事:一件是空前兴旺的出版业,大家知道,书本就是知识,读书就是要你“知道”。我归国后最振奋,最开心的事,就是我们的书店终于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每本书似乎都在问我:“你知道吗?”或者说,每本书都在提醒我:“同志,你不知道!”——虽然,今天我们出版的书籍种类与品质,还远远不能和发达国家比,但却是建国以来最像样,最应该的那么一种局面。
所以,另一件令人宽慰的事就是校园里的年轻人,就是在座各位。我在开始时说,诸位的知识比我多,学历比我高,诸位,就是未来的国家栋梁。我任课两年以来,一面感到惭愧,因为整个我这一代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知识结构与人格成长很有问题的人,如今已经占据了教育岗位,是国家最主要的师资群体。另一方面,我发现新一代青年已经大大区别于我们,开始接受比较宽广的知识系统,开始从长期意识形态的迷瘴里走出来,没有这个前提,谈不上“人文”。但是全方位恢复常识与记忆,又从常识与记忆中逐步建构高层次的文化意识,是个漫长的过程,我愿意说,在在座诸位同学身上,这一过程有希望真正开始。
为了恢复常识,恢复记忆,重建人文的漫长过程,我愿以《易经》里的三句话送给大家,这三句话只有十二个字:
大人虎变
小人革面
君子豹变
什么意思呢?“大人”,指的是“王”,“统治者”,不必细说;“小人革面”,则忽儿这样,忽儿那样,靠着变脸讨生活的角色,我们平时见得多了,也不必细说——要紧的是第三句话。
用今天的说法,所谓“君子”,接近于“知识分子”,指的是有文化,有教养,有立场,有品格的人——“君子”这两个字,也属于我们失忆的词语了——那么,“豹变”是什么意思呢?古人说话是非常形象,非常准确的。大家在动物园里或电影里见过修长美丽的豹子吗?那一身好皮,无比精致,无比高贵,可是您要是见过刚养出来的小豹子,简直没法看,皮毛黏滞,浑浊肮脏,像一团烂泥,哪里想到长大后会慢慢生就那一身好皮毛。“君子豹变”就是说,你要想从丑陋到美丽,从幼小到壮大,从无知到有知,逐渐成为一个有品质的人,你要慢慢地来,慢慢地蜕变……翻译成现在的话,大概相当于所谓“十年种树,百年育人”的意思吧,但这话给我们说滥了,依我看,古人许多话,远比今人说得漂亮,说得真确,可是给今人忘记了。我就是因一位尊长告诉我这句话,这才知道,牢记在心。
诸位不论是什么性别,学的是什么专业,今后做什么社会角色,都希望有出息吧?或许,有人会变成大王,那可好极了,有人终究还是“小人”,那也奈何不得,可是我猜,将来诸位是升官发财也好,是白领蓝领也好,谁都愿意自己变成一个“君子”,当得起“君子”这样的美称吧?
我的话说完了,谢谢大家。
2002年4月20日
山高水长[2]
一
据说董其昌自称和尚投胎,前世的庙门、法号,说来凿凿有据,看他笔迹,神秀俊逸,而他曾被描述为一名松江恶霸。“因循陈腐”的“四王”画主王时敏,在曾鲸为他描摩的绣像中正当年少,目光端凝,英气逼人。元人王蒙可惜没有肖像传世,他曾对镜自夸:“我父亲生出儿子,怎这等好相貌!”那年去五台山,倒是在和尚群撞见几位美少年担柴走过,眸子不见半点尘俗气,只是当今出家人手下写得好字、画几笔像样的山水画么。
先师容颜渺不可寻。零星轶事而别有深意者,却不见时人称引。如倪瓒有洁癖,传说竹林雨后,他是非要差人以长竿将林间落叶勾除尽净,不使狼藉的。
现时我们活在另一个中国,是另一群中国人。“中国文化”,不说也罢,如今唯余地名、人口,方言喧哗。种性还在,“大好河山”,也还在的,一时拆不尽,虽然名山胜景处多已架起进口的缆车。今年,长江三峡将有多少古镇为千年江水所淹没,沿岸山势从此堕落,陡然矮下去了。
山水画传统的千年记忆,则由百年“新国画”所遮蔽。记得第一次在纽约及台北的博物院拜见中国古典山水画,自宋及清,连篇累牍,中原的大山大水,怎在这里呢。那年南京书画家董欣宾初访大都会美术馆,当夜来电话,说是进了中国收藏馆“心理平衡多了”。那么,他在探看洋画之际,心理是失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