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儿子已经完全不能动弹了。骷髅黑洞洞的两眼里似乎仍然有无法烧尽的威严,让皇帝失去了任何行动的勇气。他眼睁睁地看着大殿倒塌,自己被包围在冲天的烈焰中,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的尸骨走向自己,张开双臂,带着灼人的热焰把自己拥入怀中。
皇帝大叫一声,终于醒了过来,里衣和被褥都已经被冷汗浸透。他回忆着刚才那个诡异的噩梦,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
“来人!”他喊道,“快传解梦师!”
自从十五岁那年即位开始,皇帝的睡眠问题就始终困扰着他。无论太医们怎么想办法调理,他都很难获得一个安稳的梦境,而是频繁地遭遇噩梦的困扰。他总是在梦里来到各种各样离奇的场所,遇到各种各样的恐怖事物,这些梦让他无比烦心,日渐消瘦。绝望的时候,他甚至想到过要自杀,幸好他的国师对他说了一番话,才让他慢慢平静下来。
“你是九州的皇帝,头脑里所思虑的事情远比旁人重大得多,所以你才会紧张多虑,才会陷入噩梦,”国师对他说,“这是很正常的,正说明了你为天下子民殚精竭虑的责任心。”
“天下子民?其实我紧张的根源……更多的是怕让我的母后失望吧,”年轻的皇帝苦笑一声,“你知道的,在我年轻的时候,国家的大小事务,都需要她来帮我做出决断。虽然现在她已经撒手不管了,我还是生怕做错事。”
“你即位的时候只有十五岁,自然需要有人扶助,但你迟早会自己独当大局的。更何况,做噩梦并没有什么要紧的,梦境在很多时候都是未来的预示。”
“未来的预示?”皇帝很是吃惊。
“是的,你是皇帝,是天子,”国师说,“你的梦境,也许就是上天给你的启示,但你自己并不能读懂它们。你需要一个解梦师,帮助你解释你梦中所见,为你指引前路的方向,我的陛下。”
皇帝采纳了国师的意见,召来了一位解梦师常驻宫中。此后的日子里,这位解梦师从他的梦境中分析出不少的东西,其中很大一部分竟然都真的和未来发生的事情对上了号。当然了,皇帝很清楚,这些未必能说明他的梦就有喻示未来的作用,很多都只是心理作用和自我安慰而已。解梦师非常擅长察言观色,总是能说出皇帝愿意听的话,并且对时局的判断比较准确,这恐怕才是他“预言”准确的真正原因。但即便只是心理作用,解梦师的言语也的确让他的心情平静了很多,噩梦也没有以前那么频繁了。
然而,今晚的这个梦显得有些与众不同,皇帝觉得自己有必要请解梦师来分析一下。这个梦让他隐隐感到自己失去了掌控的力量,对于一个皇帝来说,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三个月之后。
继年初的太后寿辰大庆和年中的皇帝生辰之后,天启城又迎来了一桩盛事。一具六百年前的长门高僧的不朽法身,被运送到了天启,皇帝将亲自去迎接。
长门历来是一个远离一切政治王权的教派,从来没有引起过任何帝王诸侯的重视,这一情况直到宏靖帝的年代才有了改变。不知道为什么,长门“追求终极智慧”的教义让皇帝入了迷,而长门那种宽厚、温和、博爱、绝不伤害他人的信条也让他觉得值得推广给天下百姓,所以他动了念头,想要把长门变成国教。
但这个愿望并没能实现,因为长门的反应是冷淡的,或者说压根就没什么反应。长门并不像天驱或者辰月那样有严密的组织机构,所谓的“修会”,只是一种松散的信仰人群的总称,虽然因为信仰的差异分成了若干派别,但并没有一个完整的组织,也没有什么核心的领导层。皇帝抛出了金枝,长门内部没有任何一个支派伸手去接,说起来还真有点尴尬呢。
好在皇帝也并没有动怒,他虽然放弃了把长门提拔为国教的想法,却仍然愿意从长门的经典中获取智慧和感悟。
恰好在这一年,一名越州的农夫在自己家后院里打井,无意间挖出了一具古怪的尸体。该尸体看上去已经死了许多许多年,皮肉竟然没有腐烂,只是变得干瘪而已。在常年潮湿、空气中都能滴出水来的越州,出现这样的干尸当真是太奇怪了。此事很快惊动了县衙,衙门里的文书遍查资料,终于发现,六百年前,曾经有一位受人尊敬的长门高僧(通常被人们称为“夫子”)埋葬在那里。也就是说,这具尸体正是那位长门僧,他已经死去六百多年,尸身却依然不腐,真是个奇迹。
当地县令知道这是拍皇帝马屁的最佳时机,火速将此事上报天启。皇帝十分高兴,下令安排将这具高僧肉身送到天启城。今天,它终于到了。
天启城的中心广场早已搭好了高台,引来无数百姓围观。死了六百年的尸体还不腐烂,本身就是个大热闹,加上皇帝的钦点,这种热闹自然还要翻倍。暑天七月,艳阳高照,广场上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就像是把人放在蒸笼上蒸烤一样,简直要把人热到发疯,不少人因此而中暑了。
等到了正午,皇帝终于现身了。晒得焦头烂额的百姓们强打起精神,望眼欲穿地看着广场南面留出来的那条路。
没过多久,长门高僧的肉身就送到了,它被蒙在一层厚厚的红绒布里,由十六名力夫抬入了广场。人群中的某些知情人士这时候就开始卖弄了,他们告诉周围的人,在那层红绒布之下,这具惊动了圣上的了不起的尸体被放在一个特制的水晶罩里,呈盘膝打坐的姿态。它被从地下挖掘出来的时候,就保持着这种姿态。
“那么大一个水晶罩子,应该能值很多钱吧?”一位看热闹的民众发表评论说。
“这可不是普通的水晶,”知情人士继续卖弄,“我小舅子就在衙门里办事,听他说,这块水晶罩是特制的,可以防秘术的入侵。”
“倒也值得。几百年都不腐烂的死人可真罕见呢。”
在人们的议论纷纷中,力夫们把水晶罩送上了高台,司礼官很快宣布吉时已到,皇帝从坐椅上站起身来。按照安排好的程序,他将会亲手揭开那层布,让人们一睹高僧法身的真容,然后他会借着这个时机向天下子民发布一篇振奋民心的演说,阐述长门的精神能给人们带来的改变。这番话在往常没有太大的力度,但现在,这具神奇的法身足以在百姓心中留下深深的烙印。
皇帝一边想着,一边踏着台阶走上高台,人群齐齐跪下,臣服于天子的威严。他挥挥手,下令平身,然后伸手扯下了那层绒布,那具不朽的法身就这样呈现在人们眼中。它干枯的身躯和面颊显得有些狰狞,盘膝坐在天启城灼热的阳光下,与身前的芸芸众生只隔了一层水晶罩,却又相隔了足足六百年的岁月。
皇帝满意地听着人们的赞叹之声。百姓的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接下来他可以从这具法身上阐释出许多的意义,让他们意识到长门的伟大之处,然后……
刚刚想到这里,他就听到人群中发出了一片惊呼声。他猛然回头,眼前是一片火光——高僧的法身竟然燃烧起来了!在这个没有任何秘术可以攻击的水晶罩里,高台上只有皇帝一人站在距离它十步之内,长门僧的肉身猛烈地燃烧起来,立刻被烈焰吞没,而水晶罩也在火焰的炙烤下出现了裂纹,慢慢开始碎裂。
侍卫统领大喊道:“陛下!请您离开!”随着这一声喊,侍卫们当即把皇帝团团围住,保护起来。但皇帝却恼怒地一把推开挡在他身前的御前侍卫,双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跳动的烈火。
那一瞬间他又想起了几个月前的那场梦,想起了解梦师对他说的话:“陛下的江山是由先帝所传,梦见先帝重新坐在龙椅上,说明此梦与江山社稷、与整个九州的气运相关。但先帝的龙体被火焰吞噬,太清宫化为一片火海,却绝非吉兆,恐怕预示着巨大灾难的迫近。今年之内,陛下需要留意与火有关的事件,很可能会得到警示。”
现在,与火有关的事件发生了,竟然和他的噩梦有异曲同工之妙,由不得他不信解梦师的话。他眼睁睁看着这具干尸化为灰烬,错觉中却觉得燃烧的并非是长门僧,而是逝去的父亲,一股强烈的愤怒从他的心底涌起。他坚决地再次推开试图挡住他的侍卫,不顾火焰的高温,大踏步走到了水晶罩前。御前侍卫们个个胆战心惊,唯恐皇帝的万金之体受到什么伤害,却又不敢逆龙鳞而动,只能苦着脸跟在他身旁。
突然之间,皇帝的脸色微微一变,而侍卫们也都看到了他所见到的东西:从长门僧即将燃尽的尸身里,赫然掉落出了一块东西,看样子像是某种耐高温的金属。这块东西竟然就一直藏在它的体内,直到尸体被焚毁,才终于现身。
“把那块东西取出来。”皇帝下了命令。他隐隐地意识到,这具离奇自焚的法身,这块从法身里跌落出来的金属,很可能就是解梦师所说的,能够改变九州气运的重要事物。
“改变九州的气运?巨大的灾难?”皇帝握紧了拳头,“那我们就来拼一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