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这孩子是谁?(2)

奈奈的手叉在腰上,叹了一口气,声音恢复了通常的语调:“她提出过申请,想成为直接连接者,可是没有通过适应性检查。不知道是身体还是精神的原因。总而言之,她的梦想破灭了,不得不每天翻来覆去手动检索。所以对我们这些直接连接者,她的确怀有扭曲的感情。所以是不搭理她,还是亲力亲为协助她,一切都取决于你。只是我还要再说一次,敷衍了事的态度可不行,否则只会让你自己,还有大家,都很辛苦。”

直到第二天,孝弘还是没能决定自己的态度。

是断然拒绝和蒙特西罗斯夫妇会面,还是接受莎莉的请求,尽可能帮忙?

在找到奈奈说的小机会或者进行微不足道的探索前,似乎无法确定自己的想法。

犹豫不决中,时间到了。孝弘揉了揉脸,走进了阿波罗会议室。那对夫妇和莎莉已经等在里面了。

“对不起,来晚了。”

贫乏无味的灰色房间里,两双沉稳的眼睛望向孝弘。

消瘦的卡米洛·蒙特西罗斯有着一头绅士般的白发,小个子的露伊兹则有一张少女般健康的圆脸。

背对而坐的莎莉站起身来。

“这位是综合管辖署‘阿波罗’的田代孝弘先生。您二位的委托今后由田代先生负责。他和我不同,是直接连接者,我想一定会帮到二位。”

没办法,孝弘只能露出衰弱的微笑,点头示意。莎莉瞥了他一眼,道声告辞就要走。

“请等一下。我希望你也列席。”

莎莉惊讶地看看喊住自己的孝弘。

制止莎莉离开是瞬间的决定。孝弘心中不可否认也有放她离开的心情,但不仅如此。如果在这里放她离开,今后她会一直对自己卑躬屈膝吧。每次遇到她都要留下恶劣的记忆,实在令人难以接受。不管这项任务的结果如何,孝弘还是希望看到莎莉和直接连接学艺员同样高度的身影……

对自己这样解释之后,孝弘突然反应过来,暗叫了一声不好。这等于是宣布说:至少在得到像样的结果前,自己是要插手这件事了。

后悔也来不及了,莎莉似乎颇为不满地重新坐回座位。孝弘无计可施,只得重新向这对夫妇点头示意。

“非常感谢两位这次前来协助德墨忒尔。两位要找人偶的名字,是吗?”

“是的。”回答的是人类学家露伊兹,“拿露天古董摊上买的便宜货来麻烦你们,真是非常抱歉。可是我们怎么都定不下心。”

“我们夫妇并不是人偶爱好者,不过确实也看了不少。”恐龙学者卡米洛的声音比想象的更低沉,“大概是因为我们两个的工作都是要和古老的骨骼化石搏斗,所以反而被只有肉的东西吸引了吧。我们也见过许多可爱、古怪的人偶,唯独这个让我们感觉很特别。它谜一样的表情,就像是在倾诉说‘求求你,想办法找到我的名字吧’。”

孝弘脸上浮现出营业用微笑。

“如果调查内容十分困难,那我们恐怕无法做出承诺。这里的调查只能是客观内容,如果太复杂,那只能说非常遗憾……”

“这个娃娃有名牌的——虽然坏了。”露伊兹探出身子着急地说,“这条线索也用不上吗?”

“希望能用吧。可以给我看看吗?”

卡米洛拿起脚边的藤包,打开盖子,取出布娃娃。他的手伸到布娃娃的腋下,轻轻举起来。

孝弘尽力克制自己不要发出呻吟声。布娃娃的状态太糟糕了。它约50厘米长,是个五岁左右的男孩子。软胶质地的头部有些地方磨破了,缝着明亮的尼龙黑发,不过头发的数量有点多,看上去像是密生的杂草。蓝色海魂衫和黄色中裤还算干净,但是全都皱巴巴的。

孝弘伸手接过布娃娃,正面端详它的脸:含笑的眼眸,微启的双唇,浅浅的酒窝。

挺可爱的——孝弘刚一这么想,却有一股不同的感觉涌了上来。

与第一印象相反,这个男孩并不像是在笑。孝弘心中泛起一阵厌恶感。卡米洛描述的“谜一样的表情”实际并非那么简单。虽然说不清到底哪里怪异,但总感觉这个布娃娃有一种无法回避的违和感,就好像这孩子在很有趣的儿童乐园里玩,但是爸爸因为要上班,不能来陪自己玩;又或者明明是在过生日,但是爷爷买的蛋糕太小了——男孩的笑容里藏着诸如此种的阴霾,就像是成人的假笑。在只有几岁大的孩子脸上看到这种表情,实在令人不舒服。

卡米洛静静开口:“我也不知道这种表情是不是能够被称为富有魅力,总之的确让人无法忽视。悲伤与喜悦、平静与激情,在这种表情中仿佛同时涌现出截然相反的感情,让我们十分挂心,无法释怀。”

夫人接下去说:“我们也请教过复原工作中认识的相貌学家,但是他一上来就说自己不喜欢这副表情,然后就对眼眶的曲率、嘴角的斜率等做了各种数值分析——他并没有用心去感受。我们一直跟他说,如果找到了这孩子的名字,它的表情也会看起来不一样。可惜,他只是大笑不已,并不当真。”

我也想大笑啊,孝弘在心里默默加了一句。

夫人没有察觉孝弘的心理活动,继续说:“我们没办法把寻找名字的任务托付给一个完全拿它当物品的人。不过这里是最为重视心灵的艺术国度,所以我们很放心。”

孝弘无法回答,将视线从男孩的脸上移开,拾起脖子上挂的黄铜色项圈说:“这个就是名牌吧?”

项圈很轻,不是金属材质,而是某种压铸材料。吊坠部分斜断了一大块,勉强可以认出“My Name”几个字。上面刻的大概是“My Name is XXX”吧。

“两位总是用名字称呼人偶吗?”孝弘这么一问,夫妇微笑着点头。

“当然,南希、里德、约翰逊、撒尤利……都是我们很宠爱的孩子。”

“我们也生了五个孩子,全都独立了。因为经常要参加各种学会,很多时候不在家,没办法养宠物,这算是老夫妻的秘密快乐吧。”

孝弘默默地听着。这对夫妇喜欢用名字称呼人偶,可自己没有。单单要体会这样的区别就需要不小的努力吧。

静寂笼罩了会议室,四个人当中最坐立不安的是莎莉。

孝弘看看脏兮兮的人偶,然后又看看露伊兹和卡米洛,最后望着在旁边紧紧咬住嘴唇的莎莉,简短地说:“总之先放在这里吧。”

孝弘决定让莎莉去分析室。

在走廊接过包的莎莉诧异地问:“让我去?”

孝弘笑着肯定了,然后又加了一句:“请告诉分析室,把分析结果同时发送给你和我,看过后我们两个讨论。”

莎莉焦虑地直摸自己的头发:“我不行啊,所以才拜托您。”

“我说不定也不行。但是,不管你还是我,首先都应该把这个布娃娃送去分析室,然后针对分析结果进行讨论。你可别告诉我说这件事只有直接连接者才能做。”

莎莉勉强点了点头:“好吧。跑腿的活我好歹也能做。”

“不是跑腿。我需要你的协助。”

莎莉抬起头,大大的眼睛望着孝弘。

“可是,最终你还是要使用摩涅莫辛涅的图像检索功能吧?不管做多少分析,也不可能找到名字,而且要说服那两位,必须让女神检索图像,找到能让人产生与这个布娃娃类似印象的作品。我这样的非连接者,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协助的地方啊。”

孝弘缓缓抱起胳膊,将身体重心放在一条腿上。

“你已经选出了若干类似品,拿给蒙特西罗斯夫妇看过吧?”

“嗯……”

“所以我也就没必要再让摩涅莫辛涅去做图像检索了。”

“不会吧!我挑的作品怎么可能像直接连接者那样毫无遗漏——”

“检索结果数并不是越多越好,关键在于如何设置检索条件,也就是说,根据什么条件来判断是否相似。既然不得不使用那对夫妇外的筛子,那么你的电脑检索和我的图像检索也就没什么区别。如果你挑选的作品没能产生关联,那么我就不应该再用同样的筛子到瓦砾堆里翻找,而应该用别的素材新做一个筛子,不是吗?”

莎莉挠了挠自己的嘴唇,不过到底没有反驳。

阿弗洛狄忒上吹起凉爽的风。靠量子黑洞维持的大气拂过身体,撩动路上行人的头发和衣裾。年轻的情侣、结伴出游的闺蜜、喧闹的观光客、怀抱素描簿行色匆匆的学生……在风中如风般走过的人们。

孝弘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心中恨不得把视野中的每个人都抓来问一问他们知不知道布娃娃的名字。

他想赶紧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孝弘想和摩涅莫辛涅形成正确的关系。他依恋那种感觉:对他提出的暧昧问题,摩涅莫辛涅瞬间给出精确的回答。那一刹那,孝弘便会产生一种胸口发痒的感觉。但直接连接员的矜持现在却有了瑕疵,他想通过对摩涅莫辛涅的自如运用来修复那个瑕疵。否则,他总感觉自己的身子轻飘飘的,像是漏气的气球,风一吹就会飘走似的。

莎莉的捧杀仿佛一记重拳,直到现在还在发挥作用。和她分开之后,足足过了一天,孝弘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多少超出常规的努力。想要展示自己无所不能的虚荣心在暗地里发挥作用,让他沉湎于寻找之中,直到疲惫感彻底渗透了他的身心。

孝弘膝头的薄膜显示器上显示着布娃娃的图像。不管看多少次,孝弘都无法强迫自己喜欢。

忽然间,有人在他头顶上说话。

“哟,你躲在这儿偷懒啊。”

“啊,奈奈。”

高个子的黑人女性,双手背在背后,站在孝弘面前。夸张地探头看他的薄膜显示器。

“果然很辛苦啊。”

“是啊。分析结果不能让人满意。”

“是和预想的一样不满意,还是更加不满意?”

“应该说和预想的一样吧。什么也没找到。我去找托马斯想看看他有什么建议,结果他跟我说这玩意儿再怎么敲也不可能落点灰下来。哎,看它这么脏,其实真要敲还能有好多灰。”

奈奈以优美的动作坐在孝弘身边。她轻快地伸出手,手里是一杯柠檬水。

奈奈一边吸着自己那一份,一边用轻快的语气指出显示器上没有显示出的东西:“头发挺奇怪的。一般的量产品应该是统一植发,为什么这个会故意把鬓角都做上呢?”

来了。奈奈是做了充分准备才站在自己面前的。孝弘决定不绕弯子,直接求她帮忙。他接过柠檬水,道了声谢,吸了一口。

“会不会是制作环境不允许用缝纫机植发?布娃娃的头本来就是粗制滥造的便宜货。虽说应该是开模的量产品,但是质量粗劣,不像是专业制造人偶的地方生产的。”

“一半手工一半量产吗?21世纪初叶的民间工艺当中有许多这样的情况。信息传递手段和制作技术之发达,就算是普通人也能做点什么东西。你知道的吧,那段时期的手制瓷杯很漂亮,一度被认为是什么未发现的绝品,可是怎么调查也无法判断出处。最后通过成分分析发现可能是个人用电窑烧出来的,也就是业余陶艺家的作品。现在正在与民艺部和陶艺部联系。”

孝弘在脑海中想象了下雅典娜内部的骚动,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这个说不定也是同样情况。年代测定发现头发和衣服要比头部新,但再往下调查好像也和这小家伙的名字没什么关系。”

“名牌是制作当时的东西吗?”

“当然。那是当时的文具店里常见的东西。用特殊的笔写上字,经过热加工,就会变成浮雕,所以这一头也没线索。”

“那么原封没动的只有头部和身体……”

“脱衣服的时候吓了一跳,那是小熊内衣。”

薄膜显示器响应孝弘的意念,图像变成带小黄熊图案的旧布。

“U领衬衫和同样图案的短裤。听说是缝在身上的,真的?”

“真的。不知道为什么非要缝在身上。特意用布而不是用颜料画,可又不是要给它换衣服玩,真搞不明白。而且这个娃娃的身体是软胶做的,一针一线缝起来恐怕很不容易。”

“看来,意图是关键。如果是要遮挡某些羞耻部位,缝块布也合情合理。”

“我想污垢的成分中说不定会有什么线索,委托分析室以衬衫为中心进一步调查,同时也让莎莉也一起帮忙调查布料的来源。”

孝弘说到莎莉这个名字的刹那,奈奈像猫一样笑了:“她发现你也在勤勤恳恳调查的时候是什么反应?之前她好像一直以为直接连接者不管什么问题都能很帅气地一下子解决。”

“唔,她看到我向一个个接待处发消息的时候目瞪口呆。”

奈奈大口吃掉剩下的冰块,咯吱咯吱地咬碎。

“直接连接者只是检索变容易了,通常的工作一点也不少啊。那小熊的调查结果呢?”

孝弘把喝空的杯子举到眼睛那么高,一把捏扁。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这就是说,还没找到人偶的名字啊。小家伙也真可怜呢。”

“可怜的是我啊。”带着半分叹息,孝弘把薄膜显示器朝向路上的行人们,“这孩子是谁?有人认识这孩子吗?”当然是小声说的。

奈奈也理解孝弘的心情,脸上浮现出笑容。

“你喜欢布娃娃吗?你知道这孩子的名字吗?这孩子叫什么啊?”

各色行人走过孝弘面前,没人注意到他的喃喃自语。

“你认识吗?感情丰富的你呀,和我不同的你呀,认识这孩子吗?”

箍着发带的少女牵着一条金色的波索尔犬走过。大狗远远地朝孝弘探出鼻子,汪的叫了一声。

“谢谢。”孝弘苦笑。

波索尔先生,你叫什么名字?我以前养过一只比利牛斯山犬,它的名字叫萨奇哟。两条狗对话的时候也会称呼名字吗?那是主人起的,还是生来就有的真正的名字呢?

某份记忆从孝弘的心底静静升起。

雪白的大狗和在它身边翻滚嬉闹的五只小狗。五条色彩缤纷的毛巾。刚生下来三周的小狗们又扯又咬,太可爱了……

“怎么了?”奈奈盯着孝弘问。

“没什么。”孝弘有点羞臊,“想起了小时候放弃养狗的事。那时候要是给它们起个名字就好了。”

波索尔和少女轻盈的身影在孝弘的视野中逐渐变小。

这天下午,莎莉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孝弘的内耳中响起。孝弘正在和缪斯开企划会议。

孝弘一边听着缪斯的老生常谈,看他们讨论如何把枯燥乏味的朗诵会变得更吸引人,一边在头脑中回复莎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