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海!

你若伸手抚摸查令十字街查理一世骑马雕像的底座,你的手指可能会落在海百合、海星、海胆的裸露化石上。这尊雕像的形象留存在一张摄于1839年的照片上;图上那些出租马车和戴高筒大礼帽的男孩,已经让这幅景象显得离我们的时代格外遥远,那些微小的海洋生物的生命自然更是遥远得难以想象。太初是海。曾有一支歌舞曲题名为“我们伦敦为什么不能有大海?”然而这是多此一问。五千万年之前,这座都城的地基便是一片汪洋大海。

那片海水至今未曾全然消退,伦敦沧桑的石头上仍残留着海洋生命的痕迹。海关大楼和圣潘克拉斯老教堂的波特兰石灰石上可以看见斜纹底层,那是海水潮流的印迹;市长官邸和大英博物馆的砌石里可以看见古老的牡蛎壳。滑铁卢车站灰白的大理石里看得见海藻,行人隧道石头的颤痕上看得出飓风的强力。在滑铁卢桥的结构内,也可观察到晚侏罗纪海的海床。因此,海潮和风浪仍在我们周围,并且正如雪莱描绘的伦敦,“浩兮荡荡……那滔漭之海仍咆哮着欲吞没更多生灵”。

伦敦一直是一片汪洋大海,在这里,生存浮沉靡定。人们曾见圣保罗大教堂的屋顶在“恓惶的雾海”之中颤抖;还有黑压压的人流,涌过伦敦桥或滑铁卢桥,再如一道道惊湍,滔滔滚滚地奔入伦敦狭窄的街巷。19世纪中叶,社会福利工作者讲述救援在白教堂、肖尔迪奇等地“被淹没的”人。同时代小说家阿瑟·莫里森勾画了一幅《人类废墟的咆哮之海》呼喊救命。17世纪作家亨利·皮查姆在《伦敦生活艺术》里写道,这座城市是“一片汪洋大海,狂风不断,巉岩峭壁乱峙”。1810年,路易·西蒙德怡然自得地“聆听涛涌在我们周围从容地拍打”。

你若举目眺望,就会看见屋顶构成一片海洋。那股黑压压的人流,如同未知海域的生物,全然不可见。然而,这座城市总在奔忙,总是熙熙攘攘,自有惊湍的急流、汹涌的波澜,无休地溢浪扬浮。市井声息仿佛海贝的呜咽。从前起大雾时,市民深信自己躺在大洋深底。就算身边有灯光,或许也仅是如乔治·奥威尔描述的“大洋深处,闪闪发光的游鱼群”。这是伦敦世界不变的意象,尤其体现在20世纪的小说里,当时绝望和沮丧使这座城市陷入沉默,变成神秘的深渊。

然而,伦敦跟大海和绞刑架一样,一向来者不拒。有些人趁波逐浪,企图求名求利,而通常大多数人淹溺在深渊。乔纳森·斯威夫特把股票经纪人比拟为等候海难、扒死者衣物的商人;城里的商行常用舟船作为风向标,象征财运。城市墓园里三个最常见的标志是贝壳、航船和锚。

特拉法尔加广场的椋鸟便是在苏格兰北方筑巢的那些椋鸟。伦敦的鸽子是在这座岛的北部、西部海岸陡峭悬崖上翔集的野原鸽的后代。在它们的眼里,这座城市的建筑依然是从前的悬崖,街道就是在眼前展开的无垠大海。然而,真正的融合落在如下事实上:在贸易和大海之间担当了如此长久的仲裁者角色之后,伦敦的身上理应有潮汐和海浪留下的默然落款。

水劈开之后,显露出伦敦大地。1877年,在一桩维多利亚时代典型的大规模工程里,托特纳姆宫路南端开掘了一口深井,直探到地下三百五十米。井底的土地可回溯数亿年,直抵这座城市地基的原初地貌。从这口井提供的证据里,我们可以罗列脚下的地层,从泥盆纪、侏罗纪到白垩纪。这些地层之上是一层近两百米厚的白垩岩,在构成伦敦盆地边缘的唐斯山或切尔顿山可以看见其矿苗。这座城市便奠基在那片浅茶碟般的斜坡上。在这层白垩岩之上,就是那层厚实的伦敦黏土,这层黏土转而被覆盖在沙砾和砖土之下。那么,可以说,这就是城市的构造,并且不仅是在单一意义上的构造。近两千年来,黏土、白垩岩、砖土被用于建造伦敦的住宅和公共大楼。简直可以说,这座城市从原初的根基上自行拔地而起,从往古时代的蒙昧材料里创造出人类定居地。

这层黏土经过烧烤、压制,便成为“伦敦砖”。这是伦敦独有的一种棕黄或红棕色的砖,供应伦敦的建筑材料。这种砖确实如同城市的守护神,克里斯托弗·雷恩爵士曾说:“伦敦的泥土,倘若处置得当,所产之砖不亚于罗马人的……在我们的气候里,承受能力会胜过我们岛上的岩石。”威廉·布莱克称伦敦砖为“久经锻炼的深情”。他的意思是说,黏土和白垩转变为铺砌街道的砖头这一过程,就是文明开化的过程,使这座城市与其原始的过往紧密地交织。17世纪的房屋,是由两万五千年前冰川时期刮进伦敦地区的尘埃所建。

伦敦黏土还能提供更直观的证据:鲨鱼骨架(东区的人们相信鲨鱼牙能治痉挛)、切普赛德街发现的狼头骨、伊斯灵顿区黏土中发现的鳄鱼。1682年,德莱顿辨识出如今早已被遗忘并且已经隐没的伦敦景象:

而在你蕃庶的繁衍里,我们看到怪兽

在你留下的泥浆里孳生。

八年后,也即1690年,在此后被称为国王十字的地区附近发现了一只猛犸的遗骸。

由于天气的魔力,伦敦黏土会变成泥浆。1851年,查尔斯·狄更斯形容道:“街上如此泥泞……倘若撞见一头四十英尺来长的斑龙,似巨大的蜥蜴爬上霍尔本山,那肯定不会让人惊讶。”1930年,路易—费迪南·塞利纳觉得皮卡迪利广场的公共汽车是“一群乳齿象”,重归它们曾经背离的领地。在迈克尔·摩考克的《伦敦母亲》里,生活于20世纪末的主人公穿过与亨格福特铁路桥并行的步行桥时,看到“怪兽,立于泥浆和巨大蕨类植物旁”。

1690年的猛犸仅是伦敦地区挖掘的首例原始遗迹。特拉法尔加广场下还躺着河马和大象,查令十字街下躺着狮子,圣马田教堂旁躺着野牛。伍利奇北角发掘出一头棕熊。霍洛韦的老砖厂下发现鲭鱼,布伦特福德发现鲨鱼。伦敦的野生动物包括驯鹿、巨型水獭、鬣狗。犀牛曾在泰晤士河的沼泽和潟湖吃草。并且那片自然景致如今仍不曾全然消失。在犹新的记忆里,我们可以提起从威斯敏斯特古老的沼泽地吹来的雾毁损了圣斯德望教堂的湿壁画;还有,在国家美术馆附近,如今依稀能够寻到泰晤士河在更新世时期的中层、上层阶地之间的隆起。

即便在那个时期,这片地区也并非杳无人迹。国王十字区的猛犸骨骼内还发现了燧石手斧碎片,可以断代为旧石器时代。我们可以颇有把握地说,五十万年以来,伦敦一直有人类栖息和狩猎的痕迹——倘若不是定居。在二十五万年前,伦敦第一场大火在泰晤士河以南的森林燃烧。这条河的流向当时便已经确立,但尚未赋形为现今的面目。当时水面十分宽阔,汇纳众多支流,森林掩蔽,两岸多湿地和沼泽。

伦敦的史前时期让人浮想不绝。悬想数千年后,有些人类定居地上会筑起马路,造起房屋,这些设想颇有意趣。至少一万五千年来,这片地区一直有人类栖息,这是毫无疑问的。萨瑟克区发掘出大量燧石工具,据推断是中石器时代工坊的遗迹。汉普斯特德西斯公园发现了同时代的狩猎营地,克拉彭挖掘出一只新石器时代的陶碗。在这些古老的遗址里,发现了大坑、柱洞,还有人类尸骸和宴饮的痕迹。那些古人喝的酒类似蜂蜜酒或啤酒。正如他们的伦敦后代,那些古人也在各处留下无数垃圾。并且,他们聚集起来,也是为了做礼拜。数千年间,那些古人视这条大河为神灵,须得安靖,并将他们伟大亡人的尸体抛到河中作为献祭。

新石器时代后期,两座相连的山丘从泰晤士河北岸一般多为沼泽土的地方浮现,山上覆盖沙砾和砖土,绕山长满莎草和柳树。这两座山大约十五米高,相隔一道山谷,谷中有一道涧水。我们如今称它们为康希尔山和拉德门山,那道水就是如今已沉埋在地底的沃尔布鲁克溪。就这样,伦敦浮出水面。

据说,城名源自凯尔特语,这个说法让相信罗马人在此建城之前未曾有人类定居的人感到十分难堪。然而,关于这个名字的真正含义一直争议不断。城名也许源自Llyndon,即湖畔或溪畔(LLyn)的小镇或堡垒(don);但这个解释更应该属于中世纪威尔士语,而不是古凯尔特语。也许词源是Laindon,“长山坡”,或者盖尔语lunnd,“沼泽”。这中间还有个更有趣的猜想,考虑到伦敦人在后世素称蛮勇,有人认为这个城名源自凯尔特语形容词londos,意为“勇猛”。

另一更有想象力的词源,将冠名城市的荣誉赋予拉德王,据说在罗马人入侵的那个世纪里,他是这座城的国王。他规划了城中的街道,重建城垣,死后埋在以他为名的城门旁,这座城便被称为Kaerlud,或者Kaerlundein,意为“拉德之城”。那些持怀疑态度的人,也许不屑理会诸如此类的故事;然而,这毕竟是流传了千百年的传说,其中可能包含深刻而重要的真理。

纵然如此,城名的来源仍然十分玄秘。(或许,让人惊异的是,跟这座城市关系最密切的矿石煤,偏巧也没有确凿的词源。)伦敦这个名字以厚重的音节力量,简直似暗示威力或雷霆,在历史上不断回荡:Caer Ludd、Lundunes、Lindonion、Lundene、Lundone、Ludenberk、Longidinium,以及其他二十多个名字。有人甚至认为这个名字比凯尔特人更古老,源自新石器时代。

我们不可就此便认定康希尔山和拉德门山有人类定居地或是筑有防御的圈地,或者以为如今通衢大道的所在处,当时便已铺砌了木板路,但这个位置对公元前三四千年前人们的吸引力,显然不亚于对后世的凯尔特人和罗马人的诱惑力。这些山坡防御良好,形成天然的高地,南面有河,北面有湿地,东边是沼泽,西边也有一条河,后来被称为弗利特河。这里土地肥沃,沙砾下不断涌出泉水,灌溉土壤。在此地,泰晤士河舟航通畅,弗利特河、沃尔布鲁克溪是天然的港湾。英格兰古老的道路也近在咫尺。因此,自古以来,伦敦便是最适宜交易、市集、易物交换的地点。在这座城市的大半历史上,这里是世界的商业中心;倘若我们认识到这一切可能始于石器时代的人们在本地市集上的交易,也许会颇有启发意义。

这一切俱属推测,却也不是纯属浅陋无稽之谈,但伦敦后世土层发掘出了更重要可观的遗迹。在被称为“青铜时代后期”和“铁器时代早期”的那些漫长岁月里(几乎横亘一千年),伦敦到处留存有陶器碎片、破碗、盆罐、工具。现今被称为圣马利亚斧街、格里歇姆街、奥斯丁托钵僧会、芬斯伯里圆场、主教门、希兴巷的地区都有史前人类活动的痕迹;康希尔山与拉德门山、塔山、萨瑟克这片地区集中发掘出二百五十件“古物”。单从泰晤士河底便捞出数百件金属器物,河两岸则频频发现金属冶炼的痕迹。伦敦那些神奇的早期传说便源自这个时期。这个时代的晚期,便正是我们所谓的凯尔特时代。

公元前1世纪,尤利乌斯·恺撒描述的伦敦周边地区,表明这里有复杂、富饶、组织完善的部落文明。人口“极稠密”,“地面密布村庄”。我们无法确定康希尔山与拉德门山在此时期的始末对于社区的功能和角色。这两座山也许是圣地,也许其轮廓分明的山界适宜作山寨,以便保护沿河的贸易。我们很有理由认为泰晤士河周边地区曾是贸易和工业的中心,设有一个铁器市场,还有发达的青铜制造业。商人从高卢、罗马、西班牙带来萨摩斯岛器皿、葡萄酒、香料,前来交换谷物、金属和奴隶。

1136年,蒙茅斯的杰弗里完成关于这段时期的历史,其著作认为不列颠岛最重要的城市无疑是伦敦。然而,据现代学者看来,他的著作参考的都是散佚文本,佐以可疑的辞藻和寡陋的臆度。譬如,杰弗里提及的国王被这些学者称为部落酋长;他的纪事以《圣经》事迹为时间参考系,现代学者则用诸如“铁器时代后期”等名称;他从人情角度阐释冲突和社会变化的图式,更近期的史前史则用贸易和科技这些较抽象的原则。这些方法可能相互冲突,但并非格格不入。譬如,研究早期不列颠的史学家认为有个被称为特里诺文特人的部族曾定居于伦敦以北的地区。偏巧,杰弗里认为伦敦最初的名字是特里诺文特姆。他同时提起伦敦有一些神庙;这里即便曾有神庙,那些栅栏和围篱也早已消失在罗马时期伦敦城的砌石以及后世的砖头水泥之下。

然而,东西不会彻底地消失。20世纪前四十年里,史前史学家尤其着力于搜罗伦敦所谓隐藏的过去。诸如《伦敦失落的语言》《传奇伦敦》《史前伦敦》《伦敦早期居民》等著作,彻底地盘究伦敦赋有凯尔特或德鲁伊历史的诸般遗物和迹象,并且认为这些遗迹十分重要。第二次世界大战有效地终止了这些研究,战后,规划和重建城市重于研究城市的过去。然而这些初期著作留存下来,并且值得细读。如今的街名也许透露着凯尔特的过去——譬如Colin Deep Lane(科林第普巷)、Pancras Lane(潘克拉斯巷)、Maiden Lane(梅登巷)、Ingal Road(英格尔路)。这些名字跟老城考古所记载的任何物质“发现”同样富有启发意义。早已掩没的野径,在遥远的过去就已经为今天的马路铺垫方向;譬如,伊斯灵顿的天使前的十字路口,便是史前不列颠两条大道的交叉点。我们知道老街是通往老津口的,梅登巷穿过本顿维尔和战桥,一直通到海格特,还有从上街到高贝利的路向,这些道路全是依循古道和如今沉埋地底的野径。

然而,就这个时期的历史背景来说,再没有比德鲁伊教更玄虚或更困难的问题。德鲁伊教在凯尔特人定居地扎下根基,这已是毋庸置疑的;尤利乌斯·恺撒(他的话在这个问题上有一定的分量)提到德鲁伊教诞生在不列颠,凯尔特信徒到岛上接受奥义教育。这种宗教代表一种高度发达的宗教文化,尽管有些狭隘。诚然,我们可以揣度,康希尔山与拉德门山以北那片橡树林提供了适宜的祭祀和崇拜场所。文物研究者劳伦斯·戈姆爵士拟想拉德山顶有神殿或圣地。然而,很多证据都与之相悖。人们曾普遍认为海格特附近的议会山曾是宗教集会场所,但那里发掘的遗迹不能回溯至史前时期。据传伦敦南部的奇斯尔赫斯特洞穴源自德鲁伊教,作为类似观察天象的地点,但如今几乎可以确定,洞穴实属中世纪的建造。

有人认为有三座圣山掌统伦敦地区,即本顿山、托特尔山和白山(也叫塔山)。我们可以毫无顾虑地把诸如此类的理论视为无稽之谈,但这中间颇有些稀奇的相似和巧合,从而,相比今日心理地理学家那些俗套的幻想,这些理论倒更富妙趣。

我们知道,史前崇拜的圣地由泉水、树丛、水井或仪式坑为标志。

有一处文献资料提及怀特水道楼公园里的“灌木丛迷宫”,位于本顿维尔高地,迷宫的化身就是圣山或树丛。它附近就是沙德勒泉这眼著名的泉水。近期,泉水在剧院乐池之下涌动。然而,自中世纪以来,这眼泉水被尊为圣水,由克拉肯维尔的神父承侍。本顿维尔的高山也曾有一座蓄水池,不久前是伦敦水资源委员会总部。

另一座迷宫位于威斯敏斯特那片曾被称作托特山原野的地方。17世纪中叶,温斯劳斯·霍拉绘制这个地区的全景图,图上便绘有这座迷宫。这里也有一眼圣泉,源自威斯敏斯特神父院的“圣井”。这里早年也已建有类似怀特水道楼公园的露天市集,现存最早的记载是1257年。

因此,这些古迹可以相互比照。耐人寻味的巧合还有很多。譬如,在老地图上,托特山原野旁的“圣隐士山”是显著的地标。及至今日,本顿维尔路尽头仍有一条赫耳墨斯街。或许下面这则逸事可算得有趣:据传,这里有间房子里住着一个医师,推销一味药,名叫“人生香膏”;这间房子后来演变为天文台。

塔山上有一眼清澈的涌泉,盛传治病十分灵验。这里有一口中世纪泉井,并且也发掘出铁器时代后期的葬地。这里虽没有迷宫,但也有源自凯尔特的传说。据《威尔士三题诗》讲述,天之骄子布兰的头颅葬在白山,守护着王国免于外敌内犯。传说伦敦著名的开创者布鲁图斯也葬在塔山,及至17世纪,那片圣地一直用作天象台。

本顿山和托特山的词源尚有确凿的根据。Pen在凯尔特语里指头或山,ton是tor/tot/twt/too的变体,意为泉水或隆起的土包。(例如,威克利夫用tot、tote指锡安山。)更风雅的人们则认为,tot源自埃及月神Thoth(托特),他演变为希腊神赫耳墨斯,为风或里拉琴音乐的化身。

那么,这其中的假设就是:伦敦的山赋有如此众多相似的特征,事实上全都是德鲁伊教举行仪式的圣地。迷宫等同于神圣的橡树林,井和泉则代表水神崇拜。那么,伦敦水资源委员会确实选对了位置。公园和市集是在同一地点举行的史前节庆或集会的现代翻版。因此,文物研究者称托特山、本顿山、塔山为伦敦三大圣山。

当然,人们普遍认为本顿维尔得名自18世纪一个名叫亨利·本顿的投机商,他投资开发这片地区。一个地方能否赋有不同的身份,留存在不同时期和不同版本的现实里?关于本顿维尔名字的两种诠释有无可能同时为真?比灵斯门这个名字源自凯尔特王比莱勒斯或比林,如16世纪伟大的文物研究者约翰·斯托的观点,还是源自这片土地曾经的地主贝灵先生?拉德门确实承袭了凯尔特水神拉德的名字吗?这些确实颇可推敲。

同等重要的是探索历史延续性的证据。在德鲁伊未曾成为当时文化的高等祭司之时,布立吞人极可能就早已有古老的崇拜,凯尔特的崇拜仪式似乎在罗马人占领、撒克逊人入侵的时期留存下来。据圣保罗大教堂的史籍记载,其周边的建筑被称为“狄安娜之阁”。15世纪一位编年史家记述,伦敦曾有一段时期崇拜狩猎女神狄安娜。这些史料至少为圣保罗大教堂那个诡谲的节庆提供了一种解释。及至16世纪,这座大教堂依然一年一度举行这项祭祀,拉德门山圣地搭起基督教圣殿,一只鹿头刺在长矛上,高举着在教堂巡行。然后披戴花环的牧师站在教堂台阶上受纳鹿头。那么,正如伦敦市民中间依然潜存着异教信仰,伦敦的异教习俗依然遗存在有文字记载的历史里。

另一继承自史前崇拜的遗产也值得一提。基督徒接纳了崇拜某些地方或尊某地为威灵的信仰,如视某些古址为“圣泉”,并举行诸如“敲地界”等仪式以表达地域性的虔诚。在伦敦伟大作家的作品里也可以找到同样的描写,从威廉·布莱克到阿瑟·梅琴,他们的著作都将伦敦视为圣地,自有其欢欣和悲伤的奥秘。

伦敦的伟大传奇源自这个凯尔特时期。那个时期如同希腊神话中的妖怪喀迈拉,潜伏于我们这个已知世界的阴影里。史册仅记载这是一个颇发达、组织严密的社会,由各种争战的部落构成。换句话说,这些部落人不一定是野蛮人,希腊地理学家斯特拉波描写一位布立吞外交官,形容他衣着讲究、富有才智、温和友善,希腊语讲得如此流利,“让你简直以为他出身希腊学园”。在那些赋予伦敦大都市地位的记载里,这正是适当的背景。布鲁图斯(相传为这座城市的开创者)就葬在伦敦城墙内。洛克利努斯将情人爱思崔尔迪斯安置在伦敦的地下密室。布拉达德施行巫术,造了一对翅膀飞过伦敦天空,却掉在位于城中心的阿波罗神殿顶,也许那就是拉德门山。另一位国王邓维洛制定圣所庇护的古法,葬在伦敦某神殿旁。李尔王和辛白林的传说也是源于这个时期。更富气势的是巨人格力马高特的传说,由于某种诡异的炼金术,他变形为一对双胞胎,高格和马高格,后来这对双胞胎演变为伦敦的守护神。有人认为,这对双胞胎十分凶悍,各自守护伦敦双子山之一。数世纪以来,他们的雕像伫立在市政厅内。

约翰·弥尔顿在《不列颠史》中记载了这类故事,此书在距今三百多年前出版。“之后,布鲁图斯于一上选之地建造新特洛伊,移时更名为特里诺文特姆,即现今的伦敦。而后颁布法令(当时,厄里在犹太地做大祭司),宰治全岛二十四年后,薨,葬于新特洛伊。”布鲁图斯是埃涅阿斯的曾孙,后者在特洛伊沦陷一些年后,带领特洛伊人逃出希腊世界;在流亡途中,女神狄安娜在梦里传授他预言:在遥远的西方,远在高卢之外,有一座岛,“适宜你的子民”;你要扬帆前去,布鲁图斯,建造一座城池,那座城将成为又一座特洛伊。“王者将自你而出,他们的威严将震慑世界,将以勇猛征服世界。”伦敦注定要撑起一个帝国;然而,正如古代的特洛伊,伦敦可能也要经受一些危险的大火。耐人寻味的是,关于1666年伦敦大火的绘画作品都明确地影射特洛伊沦陷。这确实是伦敦起源神话的中心主题,散落在6世纪《塔里森》的诗行间。在这首诗里,不列颠被称颂为特洛伊的鲜活遗迹。我们也可以在后人埃德蒙·斯宾塞和亚历山大·蒲柏的诗里读到这些故事。蒲柏生长在伦巴底街旁的犁院,自然会营造一个富有幻想的都市文明;而这个文明也配得起作为一座最初在梦里赐给布鲁图斯的城池。

布鲁图斯的故事已被视为纯粹的寓言和虚诞的传说,然而,正如弥尔顿在其史书“导言”里的审慎辩解:“往往,前世目为虚妄的关联,后世探悉实则包含真事实物的众多足迹与遗迹。”有些学者认为,可以将布鲁图斯那段疑似传奇的漂泊航程断代为公元前1100年。以当代历史编纂学的术语来说,就是青铜时代末期,当时新人群或定居部落占据伦敦周边地区;他们造起庞大的防御围墙,过着英雄般的生活:大厅上开蜂蜜酒宴,赏赐戒指,展开激烈的争战。这些事迹流传在后世的传奇里。英格兰也发掘出玻璃珠碎片,类似特洛伊出土的东西。泰晤士河底发现一只黑色双耳杯,出处为小亚细亚,大致断代为公元前900年。那么,这表示西欧与地中海东部之间有贸易往来,我们大可推测弗里吉亚商人或后世的腓尼基商人抵达阿尔比恩海岸,驶进伦敦的市集。

中世纪人将伦敦攀缘到特洛伊城,攀缘到这座沦陷古城的旧址小亚细亚,这个关联还有其他物质依据。第欧根尼·拉尔迪乌斯认为凯尔特人类似亚述的迦勒底人;确实,英国著名的装饰图案主题狮子和独角兽,也许便源自迦勒底。恺撒颇惊异地说,德鲁伊使用希腊字母。《威尔士三题诗》描述某入侵部落从君士坦丁堡地区航行到阿尔比恩海岸。也许富有启发意义的是,法兰克人和高卢人也自称是特洛伊后裔。虽然失陷的特洛伊城某些部落迁徙到西欧并非不可能,但更有可能的是,凯尔特人原本出身于地中海东部。因此,拥护伦敦为新特洛伊城这一传说的依然大有人在。

任何文明的起源都自有寓言和传说,唯在最后才能证明这些传说是确凿的。

有一个关于布鲁图斯及其特洛伊舰队的象征如今可能仍然留存着。你若在卡农街向东走,沿火车站对面一路走,就会看见中国银行内有一圈铁栅栏。这道铁栅栏保护一座壁龛,里面安置着一块高约两英尺的岩石,岩石顶端有一道隐约的凹槽。这块岩石叫作伦敦石。数百年来,民间普遍相信这是布鲁图斯之石,被他奉为神祇一路带到这里。伦敦有一句老话是这么说的:“只要伦敦石在,伦敦就会繁荣。”这块石头无疑十分古老;约翰·斯托在一部“书写精美的福音书”里发现关于这块石头的最早记载,这部福音书曾属于10世纪早期西撒克逊国王艾塞尔斯托恩,其中写道,当地有些土地和租地“被称为散布在伦敦石附近”。根据《维多利亚郡历史》,这块石头原本标志古城的中心,但在1742年被从卡农街中段取走,纳入圣斯威辛教堂建筑范围内。及至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这块石头便一直安置在那里。1941年,德军的炸弹虽将教堂摧毁殆尽,伦敦石却完好无损。鉴于这块岩石为鲕粒灰岩,质地十分易碎,不可能是从史前留存下来的。然而,它一直过得安然无恙,如有神助。

15世纪的诗人费边有一行诗,赞颂这块石头的宗教意味如此纯洁,“虽有人威胁……却不曾有所损伤”。然而,我们至今依然不知伦敦石的真正意义。有些文物研究者认为它标示公众集会地点、关涉债务清偿,另有研究者认为它是罗马人的里程碑。但克里斯托弗·雷恩主张,倘若作为里程碑,石头的地基似乎过大。这块石头更有可能赋有司法功能。1589年间,有一出如今早已被遗忘的戏剧《帕丝奎尔和马尔法留斯》,戏中有个角色说:“把单子搁到伦敦石上。吹号敲鼓正儿八经地做起来。”接着另有一句:“要是黑黢黢的冬夜高兴吹刮搁在伦敦石上的那些纸。”毋庸置疑,这块石头成为极受敬畏的对象。威廉·布莱克坚信它标志德鲁伊杀人献祭之地,祭牲“在伦敦石上引颈呻吟”。不过,这块石头的实际用途也许并非如此惨怛。

1450年,平民暴动的领袖杰克·凯德闯入伦敦,率随从奔到伦敦石前;他拿剑点触石头,宣告“莫蒂默”(他自称的名号)“从此为此城的主人!”伦敦第一位市长在12世纪后期上任,名为伦敦石的亨利·菲茨—艾尔温。因此,这块老石头似乎极可能逐渐开始象征城市的权威。

如今,这块石头久遭冷落,布满污痕,落在车水马龙的大街旁。它的周围曾经驶过手推车、马车、轿子、双轮双座马车、篷式马车、出租马车、公共汽车、自行车、电车、汽车。它曾是伦敦的守护灵,也许如今依然是。

它至少是伦敦及其本源的古老传说的物质遗迹。对凯尔特人来说,这些故事构成那座曾被称为“Cockaigne”(安乐乡)的城池。在这个物阜民康的地方,浪游者可能找到财富和神赐的幸福。正是这个神话为后世的传奇奠定了背景,诸如狄克·惠廷顿的故事,还有那些无人知其出处的谚语,将伦敦的马路形容为“黄金铺地”。然而,事实证明,伦敦的黄金不如伦敦石经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