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很希望同妈妈单独谈谈,但看上去没有机会,于是我等候了一会儿就去睡了。第二天学校里有考试,这最后的两周里考试很多,我都早早交卷,进到城里去逛唱片店,或是去咖啡馆,有时同巴森一起,有时同班上的一些女孩子一道,这一切的发生都是巧合,不可能理解成我是在竭力地想与他们傍在一块儿。与巴森在一起是不错的,我们开始有点彼此接近了。有天晚上我和他待在一块儿,我们只是在房间里听唱片,但我仍然满心欢喜,我有新朋友了。不是乡下佬,不是重金属粉丝,而是一个喜爱Talk Talk、U2、水男孩(Waterboys)和头部特写(Talking Heads)的乐迷。巴森,或者赖德,他实际上应该叫这个名字,栗色头发,容貌英俊,对女孩子们有很强的吸引力,从来没有做出一副卖弄和自以为是的样子,因为在他的天性里没有炫耀的光辉,没有自我陶醉,他从未获得过他可以获得的位置,但这也不是出自他的羞怯,更多的是一种郁郁沉思及他的一种自我内省,他总是退后半步。他从没有完全释放过,显示他的真面目。是因为他不愿意,还是他不能够,我不明就里,不过通常应该是二者皆有吧。但最打动我的是他对事物总是有自己的见解和看法。在这方面我想到的领域,比如说政治,可以从谈一种政治立场自然而然地转向另一个话题,说到鉴赏的口味,从一个喜欢的乐队可以让人进一步转换到自己也喜欢的风格相近的其他乐队;谈及人,我就从来没法从其他人论及的话题内容中摆脱开,他却有独立的思想,说出自己的观点,做出一种或多或少带有个人特质的判断。但他从不以此炫耀自夸,相反地,你必须要跟他相处一段时间后,才能进一步地接触。这不是他使用的手段,不过这就是他。能把巴森称为自己的朋友,我为此感到骄傲,这不光是他知识的丰富,也不只在于友谊本身,当然也是,但最重要的是,想象到他的好声誉也会给我带来好处。也说不上什么真正的好处,但现在回过头看,这一点是明显无疑的:要是一个人被排拒在外,他就必须找到一个人能带他进去,至少当一个人是十六岁的年纪时。在这种情况下,被排绝在外不是一个抽象比喻,而是一种具体的、实实在在的行为。我周围有好几百个与我同龄的男孩子和女孩子,我就不能进到他们可以进入的圈子。每个星期一我很害怕所有人会提的这个问题,即:“你周末都做了些什么?”可以说一次“在家看电视”,也可以说一次“和一个伙伴在房间里放唱片”,但人们当然愿意说出些更好的消磨周末的方式,要是他不愿意失去与其他人的联系。有的人与人接触,从第一眼就被人划出了圈外,然后一直延续整个高中阶段,我绝不愿意像他们那样,有那么多事天天围绕我们发生,我要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我要被他们邀请去参加聚会狂欢,要和他们一起去城里,要过他们那样的生活。

这最大的测试,一年里最大的狂欢,就是新年聚会。最后这几个星期到处都在谈论这个话题。巴森要到他在尤斯特维克认识的朋友那儿去,完全没有任何可能让我粘着一块儿去,于是直到圣诞前学期结束时,我没有得到邀请去任何地方。圣诞节到新年前夕,我同扬·维达尔坐在一起,讨论我们还有什么其他可能性。他住在我们下面四公里远的索尔斯勒塔,这个秋天他要开始职业高中的糕点制作专业。我们想要去参加聚会,想喝他个酩酊大醉。关于最后这个喝酒的事,倒不是什么大问题。我在少年足球队踢球,那里的守门员,汤姆,他可以办成这件事,对替我们买酒的事他不会反对。至于这个聚会,相反地有点……九年级那个年龄段的年轻人在附近一栋房子里搞聚会,都知道是属于那些有点不正经的、多少带点违法性质的狂欢,这是绝对不能接受的,与其那样我宁愿待在家里。也找到了我们很熟的一群人,这些人当中一些和我们是同班同学,一些是在一起踢足球的,但这也不在考虑之内,聚会地点在哈姆雷桑登,而我们也不在邀请之列,即便我们可以用某种方式混进去,在我们眼里这也不是上策。那些住在特韦特,读职业学校或是工作了的人,他们当中有些人有车,车的座位铺上了毛皮,在前车窗的镜子那儿挂着德国产的飘着香味晃来荡去的装饰物。可我们没其他的选择了。我们必须得被邀请参加新年派对。还有,到了大约午夜十二点的时候人们都出来,聚集在空地或是十字路口,点燃烟火让它飞升天空,欢庆新年的到来。这不需要任何邀请都可以加入的。我知道许多学校里的人要在瑟姆地区搞一个聚会,我们怎么样才能去那里呢?于是扬·维达尔想到了在我们乐队里的鼓手,住在霍内斯的一个八年级生,他说过他要去瑟姆参加新年聚会。显然这是我们最后的选择。

后来两个电话就把一切搞定了。汤姆替我们买啤酒,我们将和八、九年级的学生一起,坐在他们的一个地窖里的客厅到午夜,然后出外到路口那里人们聚会的地方去,找到自己学校认识的人,和他们混在一块儿度过整个晚上。这是个好计划。那天下午我回到家里,在走过爸爸妈妈旁边时我说我被邀请去参加新年聚会了,是班上的一些人在瑟姆搞的一个聚会,我到那里去可以吗?我们家也是有晚宴的,祖母祖父都要来,还有我爸爸的兄弟居纳尔和他的一家人,但无论妈妈还是爸爸都没有反对我去。

“那,真不错啊!”妈妈说。

“可以的,”爸爸说,“但你得一点以前回家。”

“这可是新年前夕啊,”我说,“不能是两点吗?”

“好吧,那就两点,但不能两点半。明白吗?”

新年前一天的下午我们骑车去赖恩斯勒塔的商店,汤姆在那里等候我们,我们把钱给了他,然后各自拎了一个装有十瓶啤酒的袋子回来。扬·维达尔把它们藏在他家外头的花园里,我骑车回了家。爸爸妈妈为着晚上的家宴能像个样子,正在家里全力以赴地打扫整理屋子。外面起风了。我在房间窗前站了一会儿,看见旋转飞舞着的雪花在眼前飘过,灰色的天幕仿佛在树林里幽森的树木间沉落下了去。我放上一张唱片,打开我正在读的一本书,在床上躺下。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妈妈的敲门声。

“扬·维达尔的电话。”她说。

电话在在下面放置衣帽柜的屋里。我下楼走进那屋,关上门,一把抓起听筒。

“怎么啦?”我说。

“出大事了,”扬·维达尔说,“那个该死的莱夫·雷达尔……”

莱夫·雷达尔是他哥哥。他二十好几了,开一辆加大马力的欧宝阿斯科纳,在博恩的一家实木复合地板厂工作。他的生活不是朝向西南方向、朝着城里,像我们家和其他绝大多数人家一样,而是朝向东北方向,朝着比克兰和利勒桑,和他这个年纪的人我完全没有过交往,知道他,但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他留着小胡子,经常戴着一副飞行员的那种墨镜,但并非从上到下看上去都真的很霸气彪悍的人,他的穿衣打扮很有绅士风度,但为人行事却是反其道而行。

“他干什么了?”我说。

“他在花园里找到了装啤酒的袋子。于是该死的他就对我不依不饶。这个烂鸡巴。他妈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他居然给我一顿臭骂,他说我只有十六岁,接下去没完没了地说了一大堆。然后他要我告诉他是谁买的啤酒。我拒绝了,那是肯定的。这跟他有他妈屁关系。于是他说要是我不说出这个名字他就要告诉我爸。十足的伪君子,这王八蛋。那,我就只好说了呀。你知道他要做什么?你知道这混蛋要做什么?”

“做什么?”我说。

在劲风里雪像一层轻纱从仓库的屋顶上倾斜而下。从一楼的窗户里透出柔和的灯光,几乎是充满神秘地向这一点一点加深的暮色里弥漫。我模糊地看见里面有一个晃动的身影,这一定是爸爸,我想,我相当地肯定,在下一秒钟他的脸部轮廓在窗户前出现,他直直地看向我。我垂下目光,把头稍稍侧在一旁。

“他强迫我坐进车里,带着那两个啤酒袋子直接开车去了汤姆那里。”

“真这样?”

“操他丫的,他就是这么个王八蛋。他可乐了。我他妈的就像完全被他卖了。真是绝妙,他大获全胜,妈拉巴子,就一眨眼的工夫。他这人就该进地狱,我他妈真想破口大骂一场。”

“那,后来又怎么样了?”我说。

那时候我又朝窗外瞅了一眼,那张脸不见了。

“怎么样?你说呢。他把人家汤姆也骂了。然后对我说把啤酒给汤姆。我照做了。汤姆把钱也还我了。我就他妈的活像是个小屁孩。好像他十六岁的时候就没这样干过。嘿,他可幸灾乐祸了,是不是?他开口骂了人他高兴,他把我开到那儿去他高兴,把汤姆好一顿骂他也高兴。”

“那,现在怎么办?没有啤酒我们空着手去?这可不行。”

“当然不行,在我们离开时我对汤姆眨了眨眼。他就明白了。于是我回家后给他打电话表示道歉。他就什么也没干成。所以他现在要做的是,带着啤酒开车到你那里。他顺路带上我,我就付他钱。”

“你们到这里来?”

“对,他十分钟后出发。我们大概一刻钟后到。”

“我得想想。”我说。

当时我首先注意到了猫躺在电话桌旁的椅子上。它瞪着我看,开始舔自己的一个爪子。外面的客厅里响起了除尘器的声音。猫把头很快地转向发出声音的方向,在下一秒钟它又松懈下来。我往前弯着身子抚摸它的胸腹。

“你们不能直接开上来。这不行。但我们可以把袋子放在路旁的一个地方。反正在这里没有人会发现。”

“或许在小山坡底下?”

“房子下面那里?”

“对。”

“好。那你得对汤姆说不要到我们这里来倒车,也不要到下面的邮箱那里。再往上面一点有个倒车的地方。他可以去那儿吧?”

“好的。那待会儿见。”

我放下话筒走进客厅到妈妈跟前去。她一看见我就关掉了除尘器开关。

“我要到佩尔那里去一趟,”我说,“就想跟他说声新年快乐。”

“去吧,”妈妈说,“祝愿他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