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933年,柏林(2)

安装了电话的人家很少,但弗兰克家已经有了。卡拉和母亲走进玄关。电话就放在门边的细脚桌上。母亲拿起话筒,向接线员报出了父亲工作的议会大楼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拨通以后,母亲把情况跟父亲说了。她拿着话筒听了好一会儿,表情越来越可怕。“我们杂志将推动十万读者为社会民主党而战,”她说,“你真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事情非要今天处理吗?”

卡拉知道父母的争吵将怎样结束。父亲非常爱卡拉,但十一年来,他没有完整地照顾过她一天。卡拉朋友们的父亲也都是这样。男人才不屑去照料孩子呢。母亲只是有时会假装不了解女人的生存法则而已。

“那我只能把她带到办公室了,”母亲对着话筒说,“我不敢去想约克曼先生会说些什么。”约克曼先生是母亲的上司。“很多时候他根本不为女人考虑。”母亲没说再见就挂了电话。

卡拉讨厌父母吵架,但这一天他们已经吵了两回了。整个世界似乎都变得动荡起来。相比纳粹,她更害怕父母吵架。

“跟我走吧。”母亲说完,便朝门口走去。

这下见不着沃纳了,卡拉闷闷不乐地想着。

此时,弗里达的父亲出现在门厅里,脸色红润,留着一撮黑色的小胡子。他精力充沛,表情轻松,愉快地和卡拉的母亲打招呼。母亲停下脚步,在莫妮卡帮他穿上黑色毛领大衣的时候礼貌地跟他交谈了两句。

之后,他走到楼梯下喊道:“沃纳,再磨蹭我就不带你去了。”说完,他戴上灰色呢帽朝外走去。

“我好了,我好了!”沃纳像个舞者一样跑下楼梯。他长得和父亲一样高,却比父亲更英俊,更精干。他留着一头稍长的红发,胳膊下面夹着只像是装满书的皮书包,另一只手提了双冰鞋和一根球棍。匆忙间,他也不忘停下脚步,礼貌地对卡拉母亲说:“早上好,乌尔里希夫人。”和卡拉打招呼则随意得多:“嗨,卡拉。我妹妹得麻疹了。”

卡拉没来由地脸红了。“我已经听说了,”她试着想找些吸引人的有趣话题,但什么都想不起来,“我没得过麻疹,所以不能见她。”最后她只能这样说。

“我小时候得过,”沃纳说得好像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我必须赶紧了。”他抱歉地补充了一句。

卡拉不想匆忙和沃纳分别,赶紧跟着他出了门。司机瑞特打开了后座车门。“这是什么车?”卡拉问沃纳。男孩对汽车的型号都非常了解。

“是梅赛德斯-奔驰的W10型车。”

“看上去非常舒适。”她发现母亲正既惊讶又愉快地看着她。

沃纳问她:“想搭个便车吗?”

“太好了。”

“我得问问爸爸。”沃纳把头伸进车里,跟父亲说了几句。

卡拉听见了弗兰克先生的回答。“当然可以,不过要快点。”

卡拉转身对母亲说:“我们可以搭弗兰克先生的车。”

母亲犹豫了一下,她不赞同弗兰克的政治立场——他曾给纳粹捐过钱——但她不准备拒绝严寒早晨搭乘暖和轿车的邀请。“路德维希,谢谢你的好心。”她说。

母女俩上了车。车后排正好能坐下四个人,瑞特很快就开车上路了。“你们是要去科赫路吗?”弗兰克先生问。许多报社和出版社都选址在克罗伊茨贝格区的这条街上。

“不用为我们改道,我们在莱比锡大街下车就行。”

“我很乐意送你们到杂志社——只怕你那些左翼同事不愿看见你从一个傲慢富豪的车上下来吧。”他的声音里既带着些嘲讽,又有着很强的敌意。

母亲露出了迷人的微笑。“鲁迪,你并不傲慢——只是略微有点胖而已。”说着她拍了拍弗兰克先生的大衣前襟。

他笑了。“我是自找的。”敌意消解了。弗兰克先生拿起车里的传声筒,对瑞特下达了指令。

卡拉很高兴和沃纳坐同一辆车,她想和他多说些话,但一开始她就想不出可聊的话题。她想问沃纳:长大以后,你想不想娶个比你小三岁,黑发碧眼的聪明女孩为妻呢?但最后她只是指着他的冰鞋问:“今天你有比赛吗?”

“没有比赛,只是放学后的训练。”

“你在场上打什么位置?”卡拉对冰球一窍不通,但团队项目肯定会分不同的位置。

“右前锋。”

“冰球是不是一项很危险的运动?”

“够敏捷就没什么危险。”

“你一定打得非常棒!”

“不算糟。”他回答得很实诚。

卡拉再次发现母亲对她绽放出高深莫测的浅笑。她猜出卡拉对沃纳的好感了吗?卡拉觉得自己又一阵脸红。

车在一所学校外面停下了,沃纳下了车。“再见,各位。”说完他就穿过校门朝操场跑去。

瑞特沿着兰德维尔运河的南岸继续向前开。卡拉看着运河里的驳船,驳船的煤堆上面盖着厚厚的一层雪。卡拉很失望,她本想通过搭车和沃纳待得久一点,却把时间浪费在了谈论冰球上。

该和他聊些什么呢?卡拉完全不知道。

弗兰克先生对母亲说:“我看了你在《社会民主党人》杂志上写的专栏文章。”

“希望你能喜欢。”

“你对总理的不尊敬让我非常失望。”

“你觉得记者们只能写些对政治家阿谀奉承的文章吗?”母亲反驳道,“那太极端了。照你这样说,纳粹的报纸杂志也应该对我丈夫礼貌些!他们才不会这样呢。”

“我说的可不是普通的政客。”弗兰克有点恼怒了。

汽车穿过波茨坦广场前人声鼎沸的十字路口。汽车、电车、马车和行人各不相让,交通非常混乱。

母亲问:“平等谈论所有人对媒体来说不是会更好吗?”

“很好,”弗兰克先生说,“但你们社会民主党人只会做春秋大梦。所有现实的德国人都知道德国无法靠你们的那些理念活下去。人们必须有食物吃,有衣服穿,有炉子烤。”

“我非常同意,”母亲说,“德国确实需要发展,但我希望卡拉和埃里克作为自由国度的公民成长。”

“你把自由过于美化了。自由不会让人民更幸福。人民需要强有力的领导。我希望沃纳、弗里达和可怜的阿克谢尔在统一、纪律严明、能让他们为之而自豪的国家成长。”

“为了统一,年迈的犹太店主就该被冲锋队的恶棍毒打?”

“政治是严酷的,在强大的政治机器面前,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正相反,作为各自领域的领导者,路德维希,我们应该让政治不那么严酷——多一点诚信理智,少一点暴虐。如果做不到这些,我们就没尽到各自的爱国义务。”

弗兰克先生吹了声口哨。

卡拉不怎么了解男人,但她知道,在社会责任的话题上,他们不爱被女人教训。今天早晨妈妈想必没有切换到平时的优雅状态。但这并不奇怪,眼下每个人都很紧张,下周的选举弄得所有人都紧张兮兮的。

汽车抵达了莱比锡广场。“要在哪里放下你们?”弗兰克先生冷冷地问。

“这里就好。”母亲说。

弗兰克拍了拍玻璃隔断。瑞特停下车,然后赶紧下来开门。

母亲说:“我真心希望弗里达能快点好起来。”

“谢谢你。”

母女俩下了车,瑞特关上车门。

离杂志社还有几分钟的路程,但母亲显然已经不愿意继续在车里待下去了。卡拉不希望母亲和弗兰克先生一见面就吵,那样她就见不到弗里达和沃纳了。她不想要这种局面!

母女俩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前走。“我们努力不在办公室里添麻烦。”母亲真诚的语调打动了卡拉,让她觉得使母亲为难是很丢脸的,决心表现得完美一点。

在路上,母亲和好几个人打了招呼:从卡拉记事起,母亲就一直在为杂志撰写专栏,在记者圈里很有名气。记者们都用英语的“茉黛女士”称呼她。

在《社会民主党人》杂志所在的大楼附近,她们遇见了熟人,施瓦布中士。他和卡拉的父亲在一战期间曾并肩作战,现在还剃着士兵的寸头。战后,他做过园丁,先后为卡拉的爷爷和父亲工作,但后来因为从母亲的皮夹里偷钱而被父亲解雇。此时,他穿着一件难看的冲锋队制服。冲锋队员不是军人,只是一些相当于辅警的纳粹。

施瓦布大声说:“你好,乌尔里希太太。”似乎一点没为做过小偷而感到耻辱。他甚至连帽子都没有脱。

母亲冷冷地点了点头,然后从施瓦布身边走过。“不知道他来这干什么。”她一边念叨,一边不安地走进了大楼。

杂志社位于这幢现代化办公大楼的第一层。卡拉知道小孩子不应该来这里,希望她们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母亲的办公室。然而她们在楼梯上碰见了约克曼先生。他很胖,戴着副高度近视眼镜。“这是怎么回事?”他叼着烟直率地说,“难道我们开了一所幼儿园吗?”

母亲没有理会约克曼先生的无礼。“我在想前些天你的那席话,”母亲说,“你说年轻人只知道记者这份工作非常耀眼,却一点都不知道其中的甘苦。”

约克曼先生皱了皱眉:“我这样说了?好吧,确实如此。”

“所以我想让女儿来看看现实。我想这对她的教育会非常有用,如果她想当名记者的话就更有用了。她会写篇作文,把她在杂志社的所思所想告诉她的同学们。我想,你一定会同意的。”

母亲一定在路上就想好了该怎么应对,好在这种说法的确令人信服。卡拉差点也相信了她的话。母亲的优雅终于又回来了。

约克曼问:“今天不是有个重要访客要从伦敦来吗?”

“是艾瑟尔·莱克维兹,她是我的老朋友——见过还是个婴儿的卡拉。”

约克曼慢慢平静下来。“嗯,五分钟后要开个编辑会,我买好烟后马上就开。”

“卡拉会替你买的,”说完母亲转身告诉卡拉,“隔三个门洞有家烟店,约克曼先生常抽罗斯-汉德尔牌烟。”

“哦,那我就省事了。”说完,约克曼递给卡拉一马克硬币。

母亲交代卡拉:“买好烟以后,到顶楼来找我,火灾报警器旁边的房间。”说完,她亲切地挽住约克曼先生的胳膊转身走了。“我觉得上周的杂志是最棒的一期。”母亲边走边说。

卡拉跑出来,走到大街上。母亲用她的魅力和机智消除了约克曼先生的不满。她经常说:“女人要善用自己身上的每一件武器。”想到这儿,卡拉意识到自己采用了母亲的策略,才使她们搭上了弗兰克先生的便车。也许她和母亲完全一样。母亲高深莫测的笑容正基于此:她仿佛看见了三十年前的自己。

商店里排起了队,柏林一半的记者似乎都在这里购买日常所需。排了好久,卡拉终于买到罗斯-汉德尔牌烟了,拿着烟跑回杂志社大楼。她很快找到了火灾报警器——是个附着在墙上的大水平仪——但妈妈不在办公室。显然她去开编辑会了。

卡拉沿着走廊往前走。所有的门都开着,除了几个秘书和打字员,大多数房间里都没有人。拐过一个弯,卡拉在大楼后部找到一个挂有“会议室”标牌的房间。房间里传出不断抬高的争论声。她拍了拍门,但没人给她开门。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拧开门把手走进房间。

满屋子都是烟。十来个人围坐在一张长桌旁,母亲是其中唯一的女性。当卡拉走到桌首,把烟和找零交给约克曼先生的时候,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显得非常吃惊。突如其来的安静使卡拉琢磨起擅自进来是不是犯了错。

但约克曼先生只是说了声“谢谢”。

“先生,不用谢。”不知为何卡拉轻轻地向约克曼先生鞠了个躬。

参会者都笑了。有人问:“约克曼,你是不是又雇了个助理啊?”卡拉这才知道自己并没做错。

她飞快地走出会议室,回到母亲的办公室。她没脱下大衣——母亲的办公室挺冷的。她四处看了看,办公桌上放着电话、打字机,以及成堆的白纸和复写纸。

电话旁的镜框里放着一张合照,是卡拉、埃里克和父亲。那是几年前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他们在距柏林十五英里远的万斯湖畔拍摄的。照片上的父亲穿着短裤,三个人都在笑。那时的埃里克还不像现在这样爱耍酷。

房间里的另外一张照片是母亲和社民党领袖弗雷德里希·埃伯特的合照。埃伯特是战后德国的第一任总统。这张照片是大约十年前拍摄的,照片上母亲留着短发,穿着无袖低腰裙。卡拉会心地笑了:那在十年前一定很时尚。

书架上放着机构名录、电话簿、好几种语言的字典和地图册,但没有卡拉可看的书。她打开抽屉,里面放着一些铅笔、几副包装完好的新手套、一包月经垫,以及一本记着名字和电话号码的笔记本。

卡拉把桌子上的日历调整到了这天:1933年2月27日,星期一。然后把一张纸放进打字机。她在纸上打下了自己的名字:海克·卡拉·冯·乌尔里希。五岁时她对家人说自己不喜欢海克这个名字,让大家都叫她卡拉。让她有些惊讶的是,家里人都照办了。

打字机键盘上的每个键都连接着一根能带动墨带的金属棒,文章和信都是通过墨带的起起伏伏打出来的。卡拉不小心同时按下了两个键,使两根金属棒搅在了一起。她试图把它们拨开,但没有成功。按别的键也没有用——搅和在一起的金属棒反倒多了一根。她抱怨了一声:这回又惹上麻烦了。

大街上传来的喧闹声打断了卡拉。她走到窗前,十几个冲锋队员列队站在马路中央高喊:“杀死所有犹太人,犹太人进地狱去吧!”卡拉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恨犹太人,犹太人看上去和别的民族没有什么不一样啊!她吃惊地发现,站在队列前方的正是刚才遇见的施瓦布中士。施瓦布被解雇时卡拉觉得很难受,她知道他很难再找到工作了。德国有好几百万人都在找工作;父亲说现在是经济萧条期。但母亲坚持要解雇施瓦布:“怎么能放小偷在家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