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星髓(9)

浣生点头,她摸了摸那块紫黑色的肩章,“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是傻瓜吗?”

“当然是了。”他大声回答。

她忍不住笑了。

“当了几千年乘客之后,我终于明白,尽管经历了一些冒险,尽管我脸上总是挂着微笑,但我其实感到很无聊,而且会一直无聊下去,看不到尽头。”他说。

车窗涂黑了。小车内唯一的照明来自那排操纵按钮,点点绿光代表所有系统都在正常工作。浣生心想,那是地球森林的绿色,人类的安慰色,在进化过程中已经融入了大脑。

“但船长们看起来从不无聊。”他告诉她,“生气,有的。烦恼,是常态。但这正是吸引我的地方。为了满足人们的愿望,你们永无休止地忙碌着,做的事又都意义重大。”

笛雾进入大船精英团队的历程与众不同。他详述了自己的各个职位,和他在等级系统中稳步攀升的过程。先是地位卑微的船员,后来是低阶船长……就在快要令人生厌的时候,他收住了话头,噤声微笑,直到浣生注意到他的笑容。然后,他谦恭地请浣生讲述她非凡的生平。

浣生用十一个句子,描述了十万个年头:

“我在船上出生。童年时代家住临海区。首领需要船长,所以我成了船长。船长们做过的工作我都做过,还做了些别的事情。近五万年来,我一直负责迎接和照管我们的外星客人。工作记录和评估显示,我对我从事的职业非常擅长。我没有孩子。宠物和公寓都是自给型的。考虑到各种因素,我在与其他船长共事的时候感到最自在。除了这艘奇妙、神秘的船,我不能想象在其他任何地方生活。除了这里,世间还有什么地方能让人每一天都过得如此充实?”

笛雾听的时候阖上了他的灰眼睛,这时又睁开。同往常一样,他的眉梢和嘴角都挂着盈盈笑意。

“您的父母还在船上吗?”他问。

“不在。船一进入银河系,他们就出售了自己的股份,然后移民了。”她没有说的是,那颗殖民星球,他们去的时候,那里还是原始的荒芜之地,现在可能已经是个拥挤又平常的地方了。

“我敢打赌,他们一定会感到无比骄傲。”笛雾说。

“为什么而骄傲?”

“为你。”他答道。

浣生一时懵了。她那总是从容不迫的脸上,露出了些许困惑。

“因为他们会听到消息。”笛雾说,“待首领向整个银河宣布我们在这里的发现的时候,当她谈及我们在此次伟大冒险中所扮演的角色的时候……到那时,我相信所有地方的所有人都会知道我们的故事。”

而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更确切地说,直到这一刻才想到。

“我们举世闻名的飞船里藏着不为人知的东西。”笛雾说,“想象一下,人们会怎么看待这件事。”

浣生点头同意。与此同时,她感受到了一丝极为轻柔的、灰暗的寒意。这仿佛是种征兆,预示着她未来可能会碰上些小麻烦……

刚到的人对髓星毫无准备。

基地和新世界的图像,浣生全都没见过。除了首领展示过的原理图之外,浣生对这里没有任何概念。她觉得自己像个白痴。

驶入狭小的车库时,他们的小车逐渐变得透明。在这里,超纤维向四面八方延伸,这种银灰色的材料被浇铸成了钻石形的框架,搭出了一个个泊位、储物柜,以及长长的楼梯。

小车停在第一个空泊位。

笛雾和浣生下车步行,走在一条简朴而有些清冷的新制通道内,一步跨三级台阶,走完了他们前面的最后一公里路程。随后,楼梯戛然而止,他们出了通道,毫无预兆地踏上了宽阔的观景台,肩并肩地站在边缘,向外眺望。

他们所在的钻石型气泡舱之下,是几百公里没有空气却充满活力的空间。这个看似真空的空间里存在着无数力场,形成了一系列坚固的支撑体。这些支撑体本身就是个伟大的发现。它们是如何驱动的?又是如何持续如此长的时间而没有片刻中断的?浣生甚至能真切地看见它们:明亮的蓝白色光芒似乎从各个方向涌来,带着永不动摇的气势,充斥于这个无比巨大的空腔中。即使有气泡舱的防护,强光依然眩目。这种强光丝毫不会缓和,来自文明世界的眼睛必须适应——这是一项涉及视网膜调整和眼镜色调调整的生理任务;但即使拥有像他们这样适应性极强的基因,浣生依然认为,不管多少时日,都不会有任何人能在这无尽的白昼里感到舒适自在。

这个巨大的球形空腔,其腔壁的材质是银灰色的超纤维,光滑平整,唯一的不完美之处是些许极其细小的斑点,它们就是当初建造这个空腔时留下的隧道,现在已经坍塌。空腔的容积比火星的体积还大。根据传感器的探测,加上合理猜测,人们认定,这个空腔的超纤维腔壁,其厚度与距它极其遥远的船体外壳相当。从纯度和等级来看,其抗压性比船体外壳高出两倍,或者二十倍。也可能更多。

这层银色的腔壁,现在充当了船长们的天花板。弧形的腔壁向四面八方铺展开去,缓缓下降,它银色的面庞最终被髓星的球体遮蔽,消失在星球之后。

“髓星。”浣生出神地低语。

她眯缝眼睛向下望,看着这个世界。朝这个方向张望,这是随机选择,落在她视野中的也只有一小片区域。但就在这个区域中,就有大约有十来座活火山喷吐着火焰和黑色的气体。一条条白热化的铁流注入一个熔融的铁水湖泊,湖泊渐渐冷却,在湖岸线上形成一层肮脏的暗色熔渣。在温度低一些、离得近一些的地方,滚烫的溪流流入湖泊。这些热气腾腾的湖泊,其可怕程度只稍逊于那些由熔化的铁水形成的湖泊。被矿物质染色的湖床里,满溢着紫色、层叠螺旋的深红色、黑色,还有浓稠而浑浊的棕色。湖泽之上,云朵聚成高耸的积雨云,被强劲的风带回陆地上空。地面没有喷烟吐火的地方则呈现出粗糙的黑色。这黑色并非来自含铁过量的土壤。浣生看见的,是一片沐浴在无尽的白昼之中、朝气蓬勃的煤烟色植被。这些植物形成了树丛、森林。其外形活像成堆的礁石,但它们确实是光合作用生物。虽说看上去不怎么样,但有它们存在,毕竟是件天大的好事。从基地向外观察的船长们推测,这些植物像无数个过滤器,在去除有毒物质的同时,从无尽的铁锈中抽取氧气。它们创造出的空气虽然不够清新,可一旦适应这里的环境之后,似乎是可以供人类呼吸的。也许还能畅快地呼吸。

“我想下去,到那里去。”浣生说。

“总有一天会的。”笛雾越过她的肩头,指着窗外,“但是,看似不可能的事情总需要花些时间才能办到。”

这个超纤维钻石型气泡舱的面积至少有一平方公里。商店、宿舍和实验室像钟乳石一样从母舱垂下,悬挂在与母舱相连的屋顶上。在气泡舱的边缘,像甲虫一样匆匆爬行的无人机正在倾倒新的超纤维,形成一条银白色的圆筒。圆筒不断生长,缓缓伸向下方崎岖的黑色地表。

这条圆筒将成为他们通往新世界的桥梁。

终有一天,终有一天。

再没有别的途径能通往下方。起支撑、固定作用的力场已将送进去的各种机器尽数摧毁。由于多种原因,有的原因甚至无法解释,任何敢于触碰这力场的生命,精神都会遭受侵蚀,最终死亡。有工程经验的船长们已经对这个问题做了研究。该团队的负责人是个名叫亚斯林的奇才,她设计出了一种内部由准陶瓷和超流体防护的升降机井。经得起推敲的理论声称,只要到了那种蓝白色光芒照不到的地方,也就是髓星大气层的上缘,上述的危险就不复存在了。只要防护得当,短暂的暴露不会伤人。但在船长们创造历史之前,测试还是要做的。附近实验室里有几百只长生不老的猪和狒狒,它们住在干净宽敞的笼子里,享受着奢侈的生活,对自己将要践行的英勇事迹一无所知。

浣生正想着狒狒和今后的计划,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遐思。

“你们对这里印象如何啊,宝贝们?”

迈尔辛站在他们身后。穿着制服的她越发气势逼人,也显得更无情一些。但浣生露出最诚挚的微笑,爽朗地叫了声“长官”,又对此次任务的负责人微微鞠了一躬。“我感到很惊讶,长官。”她承认道,“我没想到这个世界会如此美丽。”

“是吗?”刀刃般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没有往下看一眼,她便补充说,“我不知道。我对美学无感。”

尴尬的瞬间,没有人说话。

随后笛雾说:“是一种斯巴达式的、残酷的美,长官。但的确很美。”

“我相信你。”副首领微笑着眺望远方,“但你们得告诉我。如果能证明这个世界是无害的,就像证明它的美丽一样,你们觉得我们的乘客会为此支付怎样的价格呢?我是说为了来这里看看,或者到下面散个步。”

“如果这里有一点点危险的话,”浣生大胆提出,“他们会支付更高的价格。”

笛雾点头表示同意。

迈尔辛的笑脸凑近了一些,看起来也更僵硬了。“如果危险不止一点点呢?”

“那我们就得离开它。”浣生答道。

“如果危及整艘船呢?”

“我们就毁掉新隧道。”笛雾建议说。

“在我们自己安全上去之后。”迈尔辛补充道。

“那当然。”两位船长异口同声地说。

笛雾满脸灿烂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他的整个身体仿佛都在微笑。

在刚开始建造的桥梁过去一点的地方,腔壁光洁的表面贴了数十面镜子和好几排复合天线。那些天线正指着他们的方向。“长官,我们有没有发现智慧生物?或者发现什么人造物?”笛雾问道。

“没发现,”迈尔辛说,“没有。”

这个地方恐怕很难进化出智能,浣生心想。而且,即使飞船的建造者曾经在这里留下城市,那些城市也应该早被摧毁了。或者说被吞没了。下方的地壳形成的时间很可能不足一千年。髓星这个巨大的熔炉,它不断推翻重铸的不仅是它黑色的面庞,还有内里灼热的筋骨。

“下面这个世界有一点非常特别。”笛雾指出,“它是这艘船上唯一自带生命体的地方。”

的确。人们最初登船时,这里的每条通道和巨大的房间都被证明没有丝毫生命迹象,完全无菌,如同最棒的机器医生优雅的双手,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这也许只是巧合。”浣生回应说,“生命通常需要活跃的地质活动才能诞生,在整艘船上,只有这个世界才有这个条件。飞船的其余部分都是冰冷的岩石和超纤维,再说还有那么多净化装置,它们会将一切有机化合物扼杀在摇篮里。刚刚成型,就被摧毁。”

“但我还是禁不住想象。”笛雾看着两个女人,“在我的想象中,这艘船的建造者就在下面等着我们。”

“妄想。”迈尔辛警告他道。

浣生的想法其实与笛雾差不多。站在这里,看着这个奇妙的世界,她能想象出古老的两足物种用大量超纤维塑成一间间舱室,用这艘船自身的内核创造出髓星。至于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无从知晓,甚至不敢妄自揣测。但一想到五十或一百亿年前,这个地方就存在着像她一样的人……这真是个扣人心弦、令人恐惧、又引人遐思的想法,她决不会告诉旁人……

谁知道他们会发现什么呢?这地方可是非常大的,浣生提醒自己。站在高处这个小小的气泡舱里,他们不过是管中窥豹,能看到的地方太少了。在那些喷吐铁水的山峦之下,或是在不规则的地平线之外有些什么,谁又能说得清呢……?

她考虑这些重大问题的时候,充满活力的话语正不停地从笛雾不知疲倦的嘴里涌出。“真是太奇妙了,”他大声感叹着,一边透过露台的菱形地板向下观望。“真是极大的荣誉啊。英明睿智的首领允许我参与这个项目,真让我感到万分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