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星髓(8)
- 科幻世界·译文版(2016年9月)
- 《科幻世界》杂志社
- 4193字
- 2017-04-20 10:34:45
浣生走近了一些,猜到了她将看到的场景。五十三年前经过黑暗星云的时候,船曾与一大批彗星相撞。所有人都事先料到了那次事件。几队船长和他们的手下花了几十年时间为此做准备,不断重新绘制前方空间的地图,搜寻潜在的危险,还有愿意付费的客户。避开那些彗星会消耗过多的燃料。再说又何必避开呢?那批彗星虽然谈不上无害,但也不构成什么威胁。
重型反物质武器被射向最大的彗星。
激光让翻滚的碎片瞬间消失。
那戏剧性的一幕重新出现在船长们眼前,细节纤毫毕现:房间内一些遥远的区域,一颗颗小小的发光体忽闪着出现又消失。爆炸发生的地方逐渐变近,终于,它们逼得过于近了。激光毫无停顿地扫射着,消融着数以万亿计的冰和岩石。防护盾大亮,从一张黯淡的红毯变成一件耀眼的紫色披风,奋力推开气体和尘埃。但残渣仍然洒遍了船的外壳。它们跳跃着,在船体银灰色的表层扎了上千个“针眼”。撞击彗星数达到峰值的时候,一道白色闪光迸射而出,让其他爆炸黯然失色。船长们纷纷闭了闭眼皮,满脸的不自在。他们想起了那个瞬间,还有他们共同感受过的难堪。
一块山岳般巨大的镍铁,冲破了他们引以为傲的防御。
那次撞击震得船格格作响。胶状食物在盘中扭动,平静的海面泛起了波纹,最警觉或是最敏感的乘客们一边说着“天呐”,一边抓住某件比自己结实一些的东西。之后的好几个月里,雷莫拉族都在加班加点地用新造的超纤维修补新出现的陨石坑。惶恐不安又无所事事的乘客们则无休无止地谈论着那个可怕的时刻。
这艘船永无危险。
作为回应,船长们公开展示了他们精心绘制的示意图和严谨的计算,证明船体能够承受比那次撞击大一千倍的冲击力,所以今后依然没有理由感到紧张,更不用害怕。但仍然有某些人和某些物种坚持认为应该感到恐惧。
首领明显兴味盎然地说:“现在请显示横截面。”
靠近他们这一侧的半个球体消失了。在新的示意图中,来自撞击点的冲击波以各种颜色呈现。它们从撞击点辐散开来,逐渐变淡,然后在船尾再次聚集,一路上摇撼着船上的众多管道。聚集之后,以各种颜色代表的震波沿原路返回,在最初的撞击点再次聚拢,接着再次反弹……时至今日,仍然能检测出微弱的震动。它低语着在船内穿行,在船长们的骨骼里穿行。“请显示人工智能对震波的分析。”
一张地图覆上横截面,图上的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为船长们所熟知。准确地说,除了图中最显眼的那一块,其余的都很熟悉。
“长官。”一个坚定的声音说。是迈尔辛的声音。“这现象的确反常。但图上那块……它看起来是否……不太可能是真的……?”
“这也是我当时没把它当回事的原因。”首领同意道,“我最值得信赖的人工智能——我自己神经网络的一部分——也同意我的看法。这个区域只不过显示出了成分上的一些变化。或者说密度上的变化。仅此而已。”她停顿了好一会儿,仔细观察着她的船长们。然后她带着谦和的微笑说道,“有一种可能性我根本没考虑过:内核是空心的。因为这个想法实在太荒唐了。”
怀着暗暗滋生的希望,副首领们和船长们彼此对视,相互点头示意。
让他们来到这里,绝不仅仅是让他们瞧瞧这个异象。浣生清楚这一点。她往前走了几步。那个洞有多大?这很容易估算,但简单的数学得出的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数字。
“荒唐。”首领重复道,“可是后来,我想起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没人会想到类木行星能被改造成飞船。不出一个世纪,我自己就登上了这么一个奇迹。”
虽然如此,浣生心想,有些想法终究还是太疯狂了。
“长官,”迈尔辛带着些许圆滑的腔调说,“我相信您一定意识到了,如果真的存在这么大的空腔,我们船的重量绝不会有这么重。假设我们知道介于中间的铁的密度,那自然……”
“但你是在假设我们那个空心内核里真的空无一物。”首领对她最喜欢的下属笑了笑,然后对在场所有人微笑。观众们越困惑,她似乎越高兴。“别忘了,这原本是别人的飞船。我们仍然不知道我们的这个家园为何而建。就我们所知,它曾经是别人的货船,设计用途是运输货物,而不是人员。而在这里,终于,我们无意间发现了这艘货船的货舱所在。”
大多数船长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试想一下,有东西正藏在我们的船里。”首领说,“货物,特别是块头很大的货物,它必须被固定妥当,保护好。请大家想象一下,这下面有一系列起固定、支撑作用的力场,有了它们,我们那个货物才能安放得稳稳当当,不至于大船一拐弯就东摇西晃。接下来,请各位进一步想象,这些力场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如此持久,可以护住它下面的货物,无论那是什么货物——”
“长官!”有人喊道。
首领停顿了一下,“什么事,笛雾?”
“求您直接告诉我们吧……那下面的货物,它到底是什么?”
“一个球状物体。”她缓缓眨了眨眼,“和火星一般大小,却比火星的质量大得多。”
浣生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
听众发出一阵低沉的呻吟。
“给他们看,”首领对她的人工智能说,“让他们看看我们发现了什么。”
画面再次变换。藏在这艘巨船深处的,是另一个世界:黑暗如铁,比它所处的空腔小得多。如此难以置信的发现让浣生喘不过气来。她用力地摇着头,甚至当她转向同事们的时候,脑袋还晕乎乎的,看不清其他人的表情。
“这个星球——它是颗真正的星球——有大气。”首领轻声笑了,她平静地叙述着不可能发生的事。“尽管富含铁,它的大气中却有游离氧。而且有足够的水,汇成了小型的河流和湖泊。所有与生命世界相生相伴的美妙特征,这里都有。”
“你是怎么知道的?”浣生喊了出来,随后条件反射似的加了一句,“我无意冒犯,长官!”
“我还没有拜访过这个星球,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个的话。”她像孩子一样咯咯地笑了起来,“但五十年的秘密研究已经有所收获。自我复制的无人机打开了坍塌隧道中的一条,我发送了一些探测器过去。所以我才能站在这里,告诉你们这个星球不仅存在,而且你们每个人都会亲眼看看它。”
浣生瞥了笛雾一眼,想知道他脸上是否挂着同样灿烂的笑容。
“顺带一提,我已经为这颗星球取了个名字。”首领眨了眨眼睛,说:“髓星。”她重复了一遍,“髓星。”接着解释道,“‘髓’是一个很古老的字眼。它的意思是‘血液诞生的地方’。”
浣生觉得她自己的血液正在她颤抖的身体里疾速流动。
“髓星正等待着你们。”首领船长说道。
地板似乎在浣生的脚下颠簸摇晃。她忘记了呼吸。
“它正等待着你们,”身躯庞大的女人宣布,“我最有才华、最值得信赖的朋友们……!”
浣生低声说:“谢谢您。”
每个人都说了这句话,声音不齐,但异口同声。
随后迈尔辛喊道:“为首领欢呼吧!欢呼吧!”
但浣生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说。她一直望着那颗意想不到的星球,望着它陌生的黑色表面。
第二篇
髓星
天空绝对地平滑,绝对地圆满。宇宙尽头就应该这样。
然而天空下的数万亿张面孔却对它视而不见。因为完美毫无意义,甚至无聊。
病态、缺陷、悲伤和愤怒才至关紧要:所有你吃的东西和想吃你的东西;还有一切潜在的性事。只有不完美可以改变它的本质,或是你的本质,而天空永远不会改变。永远不会。这就是为什么无数仰望的眼睛只会注意到飞行或漂浮着的东西——一切比那流畅的银色的圆满离他们更近的东西。
这里没有完美。
在这个地方,没有什么能长久不变。只要于成功有益,没有什么不能迅速改变。没有犹豫或不满,甚至没有一丝遗憾。
下方世界不可信赖。
连下一次呼吸也不是必然的事。
也许有思考能力的、聪明的、有自我意识的生物会渴望一尝那光辉完美的滋味。
渴望获得永恒。
渴望借用它的力量和强大的持久力,哪怕只有片刻。
但对这些生物来说,这样的愿望太过复杂和奢侈了。他们弱小,生命短暂。他们只关注眼前之事,吃和性,然后是休息。再没有别的事能乘着孢子和精子在血液中旋动,能蚀刻进它们躁动的基因。
虚度片刻,然后死亡。
这是一片绝望而愤怒的天地。它有极大的缺陷。但是,栖身其间的每一个微小的意志都无比骄傲,它们说:
我在这里。
我活着。
在这片叶子的背面,或是在那块炎热的铁卵石顶,我是主宰……对我脚下那些小到我无法看见的生灵来说,我看起来是那么伟大,充满力量……
在你们小得可悲的眼睛里,我就是完美……
六
这些不为人知的奇迹发生在短短数十年间。
一批鼹鼠型无人机咬通了数千公里的镍和铁,重新打通了坍塌的古老隧道中的一条。工业蚂蚁紧随其后,在隧道壁上铺设了大量最高质量的超纤维。某个燃料罐的储备泵站从母罐上取下,运用到了这个项目中。现场批量制造的无身份识别帽车车队在挖掘现场外待命,随时准备将船长们送到大船遥远的核心。一队工程无人机已先行一步,建立起了行动基地,一个高效而无菌的小城市:宿舍、机械加工厂、舒适的厨房和一流的实验室,统统塞进新建成的钻石型透明气泡舱内。
浣生是最后到达基地的船长之一。
首领坚持由她领导清扫小分队,负责仔细抹去离奇族栖息地里船长们留下的每一丝痕迹。
对需要彻底保密的行动而言,这是必要的预防措施,需要辛苦而认真的工作。
但她的一些同伴把这项任务视为对自己的侮辱。
擦洗厕所、跟踪肆意乱飞的皮屑,这种事既繁琐又艰苦。某些船长抱怨说:“我们又不是清洁工,对吧?”
“我们不是。”浣生同意道,“换作专业人士,上周就该完工了。”
笛雾是她小分队的一员。与大多数人不同,这位新手船长任劳任怨,明显试图获得上级的好感。他可爱的私心正打着算盘呢。她很快就会戴上副首领的肩章,如果笛雾能博得浣生的好感,也能顺带着高升。这是心计,的确。但她认为这是一种合理的、甚至高尚的态度。浣生认为身为船长,长于计算并无不妥,无论计算的是船的航行轨迹,还是他自己的职业生涯轨迹。这是她常常向帕米尔提起的一种人生哲学。面对她的絮叨,帕米尔最礼貌的反应就是充耳不闻。
他们花了两个星期零一天,这才完成了清洁任务。
狭窄的两座车正准备做长距离下降行驶,带他们前往基地。浣生决定让笛雾和她同乘一车,最后离开。作为回报,笛雾简要地讲述了他有趣的生平。
“我出生在火星一个富有的家族里。”他坦白说,“我来这艘船,原因跟寻常游客没什么区别。想找点刺激,或者说追新逐异。在安全、可控的前提下冒点险。当然我也幻想过,或许有一天,我会在银河系某个充满异域情调的地方安家落户,过上安稳的日子。”
“普通乘客不会当上船员。”浣生说。
笛雾笑了,他脸部的某些特征和明朗的表情让他看起来始终有些孩子气。“因为那条路太艰难了。”他说,“得从底层的底层做起。而我们原本的地位,无论来之不易还是窃取所得,都必须放弃。出身豪门并不代表我就是个傻瓜。我很清楚,世人的天赋各不相同。以我的天赋,其实并不怎么适合穿这身制服。”
在这无人看见的地方,他们又穿上了反光制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