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星髓(7)

“您能记得我真是太好了,”他说,“谢谢。”

“你太客气了。”

即使在站定的时候,笛雾也是在动的。他的皮肤不断颤动,仿佛里面有水在沸腾。“您觉得首领的品味如何?”他灰色的眼睛闪闪发亮,“这个会面地点很奇异,不是吗?”

“奇异,”浣生重复道,“这个词用得恰到好处。”

他们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天花板和地板的尽头是一堵朴素的灰墙,墙上居然有一扇窗户。在离奇族的建筑里,这简直是个奇迹。

浣生做好了心理准备,这才问道:“离奇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谁还记得吗?”

“他们跳进了下面的海里。”笛雾说。

“天哪。”她喃喃道。

“也可能我们把他们送到了目的地。”

“哪个说法是真的?”

“两个都是。”他说,“也可能完全是另一回事。他们实在太奇怪了。很显然,他们在选定线路的时候,肯定假装要去上百个别的地方。”

这无疑是为了迷惑他们假想中的敌人。

“无论他们身在何处,”笛雾向她保证,“我相信他们过得很好。”

“我相信你是对的。”浣生回答说。她习惯了在无知民众面前鼓励他们,肯定他们。尽管现在面对的是其他船长,她也一下改变不过来。

笛雾露出了微笑,皮肉依然因为躁动不安的能量而颤抖不已。

从他们上次见面到现在,时隔二十五年……浣生又记得什么关于这个男人的事情呢?如果有的话。

她的思绪被打断了。

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那熟悉的声音告诉她:“你差点来晚了,亲爱的。虽然没什么人注意到。”

是迈尔辛。

浣生恭敬地匆忙转身,发现了那张她非常熟悉的脸。副首领的脸像斧刃一样狭窄,比斧刃更加冰冷。脸上的皮肉绷得紧紧的,下面的每一块骨骼都清晰可辨。因为神情愉悦,她黑暗的眼睛里有了一丝寒冷的光亮。短短的棕发之间混了几道雪白的颜色。迈尔辛比其他人都高,头顶几乎擦到了天花板。然而她不肯低头,即便那样能让自己更舒适一点。

“我不是说你知道得比我们这些人要多。”高个子女人说,“只是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觉得首领这是要做什么?”

其他人安静下来。船长们都屏住了呼吸,为这女人的审查落到了别人头上而暗自窃喜。

“我什么也不知道。”浣生坚定地说。

“我了解你。”迈尔辛提醒她,“你至少有一个推测,或者十个。”

“也许吧……”

“大家都等着呢,亲爱的。”

浣生叹了口气,打了个手势,“我认为这里就有几百条线索。”

“那么线索是?”

“我们自己。”

他们正站在一扇窗户旁边。那“窗户”其实是厚重、扭曲的塑料上的一道宽缝。窗外除了黑暗与真空,什么也没有。在他们脚下五十公里的地方,就是液态氢的海洋,辽阔而平静,无比寒冷。窗上除了他们自己朦胧的倒影,什么也看不到。浣生瞥了一眼,看见了自己那张漂亮的、没有岁月痕迹的脸:乌亮夹杂雪白的头发在脑后绾成朴素的发髻,大大的巧克力色眼睛里流露着自信,以及与之相衬的愉悦。

“首领选择了我们。”她说,“这意味着我们自己就是线索。”

迈尔辛瞥了一眼她自己的影像,“你看出了什么,亲爱的?”

“精英中的精英。”浣生开始一个个点名,历数最近一千年内这些人获得的奖励与提拔。“曼卡是新晋的二级。最近一次引擎升级是由亚斯林负责的,耗资低于预算而且提前五年完成。萨路基和韦斯塔法赢得‘首领奖’的次数多得我都记不住了——”

“我敢打赌他们自己记着呢。”有人喊了一声。

船长们笑到岔气才止住笑声。

浣生继续说:“婆西恩是最年轻的副首领。约翰逊·史密斯上次跃三级晋升。还有笛雾,”她指着身旁的人说,“他已经是十一级了,真是难以置信。你是作为——如果我说错了请指正——作为游客登船的。一名普通游客。对吗?”

那个精力充沛的男子眨了眨眼睛,说:“是的,长官。祝福您。您能记住真是我的荣幸。”

她耸了耸肩,转过身去。

“然后就是您了,迈尔辛长官。首领最年长、最忠实、最器重的助手之一。我还是个住在临海区的小女孩的时候,就见过您和首领船长一同坐在岩石上,规划着我们美好的未来。”

“换句话说就是,我是个老婆子了。”

“年高德劭。”浣生表示同意,“更不用提您是仅有的三位副首领中地位最高的。”

高个子女人点了点头,就着奉承抿了口酒。

“不管这件事是什么,”浣生说,“首领需要出动她手下最好的船长。这一点显而易见。”

副首领饶有兴味地说:“但是亲爱的,咱们别忘了你自己的成就,好吗?”

“我从没忘过。”浣生回答。这话博得了满堂欢笑。对于船长而言,虚伪是极不得体的表现。她坦白地说:“我听到了传言,说我已经被内定为下一位副首领。”

迈尔辛咧嘴笑了,但并没有对传言做出评论。

保持缄默总不会错。

她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用有力而欢快的声音问大家:“你们能闻闻自己吗?”

船长们下意识地嗅了嗅。

“这就是野心的味道,亲爱的朋友们。纯粹的野心。”高个子女人又吸了一口气,然后是再一次。最后,她用洪亮的声音说,“再没有别的气味像这样强烈,像这样深入我的脑海,或是有它一半的甜蜜……!”

又有两名船长赶到,迎接他们的是掌声和善意地嚷嚷。人已经到齐了,虽然当时谁也不知道。几小时后,最后到来的某位船长正在使用离奇族的厕所——和在房间的偏僻角落里随意开个洞没什么区别——的时候,他端详着空无一物的远方,注意到有什么动静。他眯起了比老鹰更锐利的眼睛,终于确定的确有什么东西,正从一个新的、意想不到的方向向他们移动过来。

这位船长匆匆忙忙穿上裤子,慢跑回人群,把他看到的事情汇报给了高级官员。

迈尔辛点了点头,微微一笑,然后说:“知道了。谢谢你。”

“我们该做什么,长官?”年轻的船长已经来不及思考。

“等待。”副首领回答,“那才是首领希望我们做的。”

浣生望着远处,天花板和地板交汇成了一条完美的线。过了好一会儿,那完美之中突然出现了一块凸起。大家站在一起,等待着。随后,那块凸起分裂成了几个大小不等的肿块。最大的一块亮如钻石,其他的分布在它两侧。船长们悄声道:“是她。”

“总算来了。”一些人小声嘟囔道。

一小时之后,这艘巨船无可争议的统治者驾临了。

在维斯塔号角和吟唱的乐曲声中,首领走过了最后一百米的距离。与她那些伪装成平民的属下不同,她一身正装,戴着反光的帽子,穿着全套制服。她的这副身体异常高大,象征着她的身份。她全面扩展后的脑袋异常硕大,因为这艘船有上千项功能,需要她用星辰般繁多的植入式节点进行无延迟的监控和调节。和其他人走路与呼吸一样,首领船长无论在哪里站着、坐着,或是找一张宽敞的床让身体劳累的部分睡觉,都在不知不觉中统治着这艘船。

她的一只大手沿着牡蛎灰的天花板滑动着,保护脑袋免受碰撞。

她有着柔软而明亮的金色皮肤,这是一种在非地球物种中非常流行的色彩。细软的白发编成了一个戈耳迪髻。她美丽的脸庞是那样圆润而光滑,就算长在蹒跚学步的孩童身上也十分相宜。但那璀璨的棕黑色双眸和有着灿烂笑容的双唇承载着经年的智慧。

所有船长都鞠躬行礼。依照惯例,低阶船长的腰弯得最低。

随后,十多个低阶船长开始把离奇族的硬垫子往她那边拖。笛雾和一些人一起做着祈求的姿态,他双膝跪地,微笑着,甚至在那位伟大的女人从他身边经过之后也依然保持这样。

“谢谢你们的到来。”浣生耳畔响起的声音说。这是一个非常轻柔的声音,不疾不徐,永远一副觉得她那双大眼睛看到的任何事情都颇有趣味的语气。“我知道你们感到困惑,”她说,“我也相信你们感到担忧。也许还有一些合乎情理的恐惧。”

浣生暗自笑了笑。

“那么,我就开始说明吧。”首领孩童般的脸上绽放出她特有的笑容,“首先,让我告诉你们我下这盘大棋的原因。然后呢,如果你们还没有震惊到休克,我会准确说明我打算让你们做些什么。”

四名守卫伴在首领身侧。

两个是人,两个是机器人。但你永远不知道谁是扮成人类的机器,谁又是有着机器般使命感的人类。这种安排是为了让潜在的敌人更难利用不同物种的弱点,对她下手。

一名守卫放出一枚小型浮球,浮球飘到首领身边的位置。

天花板灰色的光芒弱了下来,黄昏将尽的阴霾笼罩了房间。接着,那个含着笑意的声音说:“有请我们的船。”

实时投影吞没了浮球。船的影像由首领的内部系统传出的数据生成,从地板延伸到了天花板。它的前导面正对着观众。船体外壳线条流畅,颜色灰暗,笼罩在绽放着漩彩的宇宙尘防护罩里;它每一秒钟会发出上千束激光,瞬间消灭那些比较大的威胁。在船的水平面上有一个微小的光斑,这意味着又有一艘飞船到达了。也许是新乘客。浣生想起来了,那是一批智能机器乘客。她不在的时候,不知谁会去迎接他们。

“现在,”首领说,“我要开始剥洋葱了。”

话音刚落,船的外壳就消失了,露出了最大的洞穴、舱室和深邃的圆筒形港口,还有让整个结构具备极大支撑力的超纤维框架。

接下来的几百公里也被剥掉,岩石、水、空气和更深层的超纤维暴露出来。

“真是完美的结构。”首领向正在缩小的投影走近了几步,影像发出的光芒照亮了那张笑嘻嘻的脸。恰似一个身形巨大的小女孩和她最喜欢的玩物。“在我看来,历史上再没有比这更伟大的壮举了。无论是人类的历史,还是其他任何物种的历史。”

这番话的每字每句,浣生都非常熟悉。

“所谓壮举,我指的不是我们的旅程。”首领继续说,“环游星系当然算是一项成就。但在其他人之前发现这艘船,然后离开我们的星系率先抵达,这才是更加伟大的冒险。想想这份荣耀吧:第一批步入这辽阔空间的活的有机体,数十亿年来首批感受到它的庄严与神秘的智慧生物。那是值得称颂的时刻。问问我们之中当时在场的任何人吧。我们每个人都深深地意识到,这是天大的福分。”

古老而光荣的自夸,这是她的特权。

“我们的所作所为堪称典范,”她朗声说,“对此我不接受任何反对意见。最初的那个世纪,尽管资源有限,背负战争的阴霾,工作量也大得难以想象,我们还是为这艘船的内部超过99%的地方绘制了地图。是我带领第一支队伍,在我们头顶这些管道中摸索着找到了出口。也是我第一个看见了我们脚下的氢之海洋的壮丽景象……”

浣生暗笑,心想,不就是燃料罐吗。

“我们在这里。”首领告诉大家。

投影已经差不多缩小了一半。船的主燃料罐从冻结的覆盖层中显现出来,像六枚均匀分布在船腰上的小凸块。每个罐子都位于一个主要港口的正下方。离奇族的栖息地就在首领伸直的手指下面。在这个比例下,它不比一只肥胖的原虫更大。

“现在,让我们也消失吧。”

无声无息地,又一层岩石被挪走了。紧接着是下一层。燃料罐从上到下,被一段段切开,将这些盛氢的巨大球体暴露在人们眼前:最上方是宁静的液态氢的海洋,下面渐变为黑色的固态氢,最深处则是一种奇异的、透明的金属。

“在整艘船上,这几片氢海一直是最深的。”她说,“它们之下别无他物,只有铁和其他几种金属,被大得难以置信的压力压成一团。”

现在,这艘船已经被剥成一颗光滑的黑球——一切把戏的核心。

“直到不久以前,我们一直认为我们对这个内核无所不知……”首领停顿了一下,露出一抹狡黠的微笑,“我们知道,在建造这艘船的时候,它的外壳、覆盖层还有内核的放射性核素都被剥掉了。这方面,我们是有明确证据的。据我们推测,这么做的是为了促使内部冷却,为了让岩石和金属保持稳定。船上有个通向内核的隧道网络——我们不知道当初的建造者是怎么制造出这些隧道的——往下越深,隧道的分支就越多。每一条都由超纤维和能量扶壁加固。”

浣生呼吸得快了一些。她边听边点头。

“也许是计划好的,也许是时间的力量,那些小隧道如今已经坍塌了。”首领顿了顿,叹了一口气,“如今,隧道中的缝隙连微型机器人也无法通过。或者说,我们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浣生感觉到了她心脏的跳动。心头涌现出怀着喜悦的期盼。

“从来没有哪怕最微弱的线索暗示,这下面存在着任何隐藏的舱室。”首领斩钉截铁地说,“在这个问题上,我不允许有任何指责。所有可能的测试都做了:震波,中微子成像,甚至包括有关质量和体积的简单运算。我们没有理由认为我们的地图不完整——直到大约五十三年前。”

一阵沉默笼罩了听众。

首领平静而自信地说了下去:“请显示整艘船。”

那颗铁球再次被覆上了冰冷的岩石和超纤维。

“旋转90度。”她说。

仿佛突然害羞似的,船的前脸转到了一侧,火箭喷嘴进入了视野。那些喷嘴每一个都大得足以安放一颗卫星。只是现在,并无一枚处于点火状态。根据日程安排,三十年内它们都不会点火。

“请播放大撞击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