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星髓(2)

“亲爱的,”她问,“你为什么要骑那头鲸鱼?”

“因为好玩。”那孩子应声回答。

“但游泳也好玩啊。”首领道,“你会游泳的,对吧?”

“比您擅长,长官。大概。”

首领哈哈大笑的时候,其他人也笑了。只有迈尔辛冷眼旁观,对这场盘问越来越不耐烦。

“和游泳比起来你更愿意骑行,”首领说,“我说得对吗?”

“看情况吧。”

“和你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你觉得安全吗?”

“安全。”这个词是如此重要,以至于首领重复了它整整三次,然后是第四次。接着,她又看着那女孩,微笑着对她说:“好吧。谢谢你。下去再玩会儿吧,亲爱的。”

“是,长官。”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浣生[4]。”

“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谢谢你,浣生。”

“为什么谢我?”

“当然是谢谢你的帮助。”首领满意地说,“你帮了个大忙。”

所有人都糊涂了。在船长们的注视下,女孩小心而缓慢地走开了。孩子们知道被人盯着的时候就是这么走路的。没等浣生走远,迈尔辛脱口而出:“这是什么意思啊,长官?”

“你们应该清楚。星际旅行从来都不安全。”明朗的笑容在首领金色的脸上蔓延开来,“我们自己制造的飞船,哪怕是最大、最结实的,也会被跟我拳头差不多大小的一块东西摧毁。”

千真万确。一向如此。

“但在这艘了不起的船里,乘客是绝对安全的。它既有厚达数百公里的优质超纤维保护层,又有激光和防护罩,还有一支全宇宙最优秀的船长队伍为它服务。”首领停顿了片刻,享受着这戏剧性的时刻。随后她盖过海浪的隆隆声,宣布道,“我们这艘绝世巨船将接受旅程预订——一段环绕星系的旅程,一次绝无仅有的旅行。任何富有的顾客都将受到我们的欢迎。不论是人类、外星生物、还是机器!”

突然间狂风大作。首领的空椅子被掀翻在一旁。

十几位船长争先恐后抢夺扶正椅子的殊荣,但迈尔辛知道最该做的是什么。她走到首领身旁,垂首微笑着说:“真是个完美而绝妙的好主意……长官……!”

浣生是位举足轻重的船长。

高高的个子正合潮流,强壮的身躯永不显老,清秀的容貌衬托着巧克力色的睿智双眸。她那黑曜石般的长发挽成了一个朴素的圆发髻,其中几道白色恰好足够显示她的权威。她流露着一种从容和镇定,只需小小的一个眼神,或是温和的一句话,就能把信心传递给应该感到自信的人。在她身上,船长的反光制服倍显威严和端庄。她同时还有一种难得的天分,让人既不会对她的地位感到嫉妒,也不会在她面前觉得惶恐。更难得的是浣生的才华。她熟知外星物种的天性和习俗,擅长接人待物,所以首领坚持由她来迎接最古怪的乘客。她负责向尊贵的客人介绍这艘船,并解释在船上需要注意的事项。

像往常一样,她的一天在贝塔港的底部开始。

浣生调整了一下帽子的角度,举目望着长达一公里的重载车从气闸室降下。卸掉了火箭喷口、庞大的油箱和宽大的装甲清障器的重载车,看起来活像一根巨大的针,它的超纤维外壳在港口明亮的灯光下闪闪发亮。技术娴熟的助手正和他们的人工智能一起,用发丝般粗细的缆绳和带吸盘的触手控制重载车的下降,让它像帽车[5]下降一样平稳。

但这样做是错的。浣生通过植入式节点接通助手的主管:“让它直接掉下来。”她说,“马上。”

一张白得像冰块一样的人类面孔皱起了眉头。

“但是长官……?”

“马上,”她语气坚决,“让它自己掉下来。”

船长的话远比任何一名助手的担心来得有分量。况且他们都知道,这辆重载车的外壳能够承受比这更大的伤害。

伴随着一阵轻柔的噼啪声,带吸盘的触手被收走了。

有那么一瞬间,这根巨针似乎并未受到影响。但随后它就被船的重力——比地球的标准重力大得多——攫住,猛地拽进为它预留的圆锥形泊位里。撞击声非常刺耳,只是被超纤维地板和大量的反噪音装置减弱了。浣生的脚趾和膝盖都感受到了冲力。想象着旅客们惊讶万分的样子,她的脸上好一会儿都挂着微笑。

“我得去填写一份事故报告。”白脸咬牙切齿地说。

“那是自然,”她回答说,“你能归咎于我的所有罪责,我都会承担起来。你看这样如何?”

“谢谢您……船长……”

“不。是我要谢谢你。”

浣生信步向那辆重载车的泊位走去。她逐渐收敛了笑容,取而代之的是工作所需的冷峻。

旅客们正在下车。

他们的名称是浮朗德人[6]。

一眼望去,那些浮朗德人就像一张张被几十条极短却健壮的腿驮着的厚羊毛毯。他们来自一颗超级类地行星,那里的重力是这个港口的五倍。和来自这一类星球的许多种族一样,他们需要比这里更厚更浓的空气。他们在植入式压气机的帮助下急促地呼吸着。一双双硕大怪异、与人类相似的眼睛被固定在他们长长的身体的一端。他们仰望着浣生。不过他们仰着的到底是什么?因为没有更精确的术语,姑且说他们仰着头吧。

“欢迎你们。”浣生说。

她的翻译机发出一阵辘辘声。

“我鄙视你们每一个人。”根据地外心理学家的建议,她弯下腰来,和这些新来者保持目光接触,“你们在这里没有地位。没有。我只需要说一句话,就能把你们用最恐怖的方式碾成碎片。”

人类的礼貌在那个外星社会里是不存在的。

浮朗德人——他们真正的学名是一串诗意的嘀嗒声——将以礼相待等同于亲密举动。而亲密的举动只能存在于家庭成员之间,必须是血亲或者姻亲。地外心理学家坚信,如果浣生不对浮朗德人进行恐吓,他们就会觉得不自在。那种感觉差不多就像人类遇见一个陌生人走过来,用爱人才用的昵称叫你,然后献上一记热烈的湿吻。

“这是我的船。”她对听众们喝道。

在她的吼声的笼罩范围之内,数百名外星人的小耳朵高高地竖了起来,接收着她的话语和翻译机里发出的雷鸣般的隆隆声响。

“你们已经为我的耐心还有这个泊位买过单了。”浣生说,“你们用于支付的新技术,我们已经收到并且掌握了,而且正在改进。”

长长的胡须互相轻抚,外星人正在用触觉交流。

她注视着其中一双眼睛。那双钴蓝色的眼睛炯炯有神。“我的规则很简单,小怪物们。”所有的胡须突然不动了。

听众们屏息凝神。

“我的船,就叫作船。”她解释道,“它不需要别的名字。它的确引人注目,也非常庞大,但绝非没有边际,更不是荒无人烟。几千个物种与你们分享着它的错综复杂。如果你们不给予其他乘客绝对的尊重,就会被抛弃,被驱逐,被扔下船去,然后被遗忘。”

听众们恢复了呼吸,只是前所未有的急促。

她这出戏是不是做得太足了?

浣生没有收敛,而是继续施压。“空舱已经准备好了。你们求我们做的密封和增压也已经完成。空间很大,你们那些丑陋的食物也应有尽有。在这个新家里,你们大可随心所欲——除非你们想生儿育女,那是需要从我这里获得许可的。费用也需要另行支付。孩子也是乘客,他们的地位,我们到时候再谈。只要找到理由,我会亲自把他们扔下船去。都听明白了吗?”

她的翻译机问完这个问题以后,用轻柔而分不出性别的声音,提供了一组从外星人的回答中选取的样本。

“是的,船长阁下。”

“当然,阁下。”

“您吓着我了,阁下!”

“这演出什么时候结束啊,妈妈?我饿了!”

一阵大笑已经到了嗓子眼,被浣生憋了回去。待呼吸缓和下来,浣生承认道:“扔人下船在我这里还没有先例!”

驱逐的事都是其他船长做的。方式自然都比较人道。重载车或是别的飞船会把不安分守己的物种送回老家,或者更有可能的是送他们去那些无名星球,在那里他们有很大的几率可以活下来。

“但你们别搞错了!”她吼道,“我爱这艘船。我在这里出生,也会在这里死亡。在中间这段漫长的时间里,为了保护它古老而尊贵的殿堂与砖石,防止任何东西或任何人对它做出哪怕一丁点不尊重的事,我可以无所不用其极。明白我说的话了吗?你们这群矮小的蠢货。”

“是的,阁下。”

“是的,女神!”

“她讲完了吗?我饿得连舌头都没知觉了!”

“就快说完了。”她告诉这些外星人。然后她抬高音量:“我会盯着你们。由此刻起,我将如幻夜一般笼罩你们。”

这话带来了一阵静穆。

幻夜是浮朗德人的一位尊神,这名字被翻译成了一阵短促而粗粝的尖叫,连浣生听了都觉得脊背有些发凉。

带着一贯的傲气,她转身大步离开了。

这就是典型的船长。银河系的主宰者之一。

而现在,她还是传说中的怪物,等着窃走那些胆敢入睡的灵魂。

很久以前,浣生就到了逝者不可追的年纪——她的过去太过庞大,太过漫长,即使最清晰的记忆,细节也变得模糊不清。几个世纪就这样凭空消失,连珍贵的童年都已散佚,除了一系列支离破碎的回忆和那些钻石般坚硬的、任多少时间流逝——哪怕一千万年——也不会冲淡的时刻,什么也没留下。

浣生遇见的第一种外星生物被称作翡尼克斯人[7]。

那时船还在银河系外围航行。那时的浣生与其说是成年人,不如说像个孩子。作为第一批登船的工程师,她的父母参与了翡尼克斯人栖息地的建造。建造团队人数众多,但都不大高兴。

因为那些外星人不受欢迎。毕竟他们曾经试图占领这艘船。虽然他们的进攻徒劳无获,但人们还是没法原谅他们。浣生的父亲平时是个非常宽容的人,但也公开表示接纳翡尼克斯人的工作根本就是浪费,说得重些,甚至是犯罪。“就该给这些混蛋挖口坟,把他们扔进去,最多再给点水和勉强能糊口的食物,然后把他们彻底忘记。这就是我的意见。”

浣生已经记不清母亲对这件事的看法了,她也记不清自己第一次造访那座监狱的原因是什么。是去找自己的父母?还是建造监狱的工程结束以后才去的,和其他同龄的年轻人一样,出于纯粹的好奇?

不管原因是什么,时至今日她所记得的,是那场葬礼。

在那之前,浣生从未见过死亡。在她当时短暂而幸福的生命中,船上没有一人死亡。衰老和疾病早被征服,现代人的身体可以承受极重的创伤。如果一个人既谨慎,又清醒,那他就不会死。直到永远。

但翡尼克斯人笃信一整套不同的理念。他们的母星小而炎热。他们的腮扩张成了三片巨大的、充满黑血的肺叶;他们的新陈代谢快速而激烈。在他们的母星,大多数长着翅膀的种族都能飞或者滑翔。翡尼克斯人是与人一般大小的游隼的生态等值种[8]。他们是经验老到的猎人,决绝的斗士,他们拥有比任何人类文明更加悠久的历史。然而,尽管掌握着许多先进技术,他们并不赞成大部分物种已经习以为常的永生。

他们的名字,是用人类的嘴无法唱出的音符。

“翡尼克斯”这个词出自某些古老的地球神话。又或者是火星神话?无论来源如何,这个名字只勉强算恰当。毕竟他们不是鸟类,而且他们也从未活到五百岁[9]。对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来说,三十个标准时间单位已经太长了。身体的病弱和衰老会让年老的翡尼克斯人丧失飞行与歌唱的能力,甚至最基本的尊严。

一旦死亡,他们的遗体便会和仪式用的巢一同火化。没有振奋人心的复活,苍白而冰冷的骨灰会被家人和朋友带到高空,然后释放,用风和翅膀的扇动将如烟的残余撒播到他们那座辽阔的船上牢房的各个角落。

船上的家园仅靠慈善事业是无法建立起来的。首领一贯高瞻远瞩,她认为如果要用这艘船吸引外星旅客,她的船员就需要知道如何调整和改变船的环境控制系统,将原始的舱室变成宜居的住所,让任何一种生物都能有宾至如归的感觉。这就是她下令让工程师们做这个尝试的原因。漫长的时间以后,浣生终于理解了首领,明白了那个女人为什么会对她父亲那样的人那么不耐烦——那些属下虽有才华,却只会抱怨自己的工作,不明白这种行为将会带来的长期效益。

翡尼克斯人在这艘船上的栖息地曾经是个磁瓶。也可能是个反物质密封舱。它原本的作用,人们始终没能查证出来。

直径五公里,深度超过二十公里,这片监狱的主要成分是密集的暖空气流,穿插其间的是厚厚的云层和一团团漂浮的植物。翡尼克斯飞船上的各种生物群体已经由人工培育,适应了新环境。原本的舱体缺乏光照,工程师们从头设计并制作了仿真天空灯,把光照调整到了适当的频率。由于没有足够的空间来产生急流或者台风,他们利用了一排隐藏的通风口和其他工程学上的把戏来搅动空气。为了隐藏高大的筒状墙壁,每一处墙面都被视觉幻象覆盖,看起来四周都是连绵不绝的云朵。这种视觉幻象对人类来说足够逼真,但对飞到近处的翡尼克斯人来说就不是这样了。

建造这所监狱原本是为了关押败军和邪恶势力。这两种类型的囚犯很快就老死了。

浣生亲眼目睹了其中一名翡尼克斯老战士的葬礼。她记得自己站在围绕宽阔的弧形墙壁修建的平台上,和上千个人类一起,双手紧紧抓住栏杆,看着带翅膀的身影飞到他们所在的高度,然后继续向上飞升。这些翡尼克斯人以了不起的精确度飞行着,他们唱着歌,声音响亮得盖过了不停呼啸的风声。

骨灰飘落的时候,死者的亲友已经升得太高,看不见了。

毫无疑问,这是有意的。

年轻的浣生被那场葬礼震撼了。“既然那些坏人都死了,”第二天她在家里说,“或许明年我们可以把剩下那些人释放了。”

她的父亲却不这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