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繁华如梦(2)

姜家迁到廿八都比较早,大约明万历年间(1573—1620)姜七宝就从江山的嘉湖(现在叫新塘边)迁来,一百多年间,繁衍了6代,都是人丁不旺,以务农为生,也没有文化,一直到第7代才出了个太学生姜如升(1713—1761),第九代姜殿魁创立了后来远近闻名的店号“姜隆兴”,建造了住宅“致远堂”。“姜隆兴号”大概在清嘉庆前期(1800年前后)开业,这是姜家经商发迹的开始。在“姜隆兴”之后,姜殿选又开创了“姜源兴”。姜殿魁的儿子姜在琪(1818—1895年),又名兆隆,继承“姜隆兴”商号。光绪十四年(1888年)《江山县正堂禁溺女婴》碑文开首就说,这是绅士姜兆隆等率先提倡的,可见他在当地的影响。姜在琪生有五子:姜遇汉、姜遇春、姜遇鸿、姜遇臣和姜遇焕,又将祖上的事业发扬光大。

姜遇鸿除了姜隆兴钱庄,也经营商业,他的过载行以经营“三籽”(桕籽、桐籽、茶籽)而冠盖闽北,生意遍及兰溪、杭州、上海、宁波、浦城、福州等地。外号“姜老虎”的姜秉书开煤油行,常与英国亚细亚煤油公司打交道,他出售的煤油,不止供应廿八都,还批发到临近的遂昌、龙泉、福建浦城、建阳和松溪等县。同时,他兼营金鼠、老刀、美女等名牌香烟。《廿八都镇志》上说,他母亲毛织秋(1861—1922)本是官宦之女,嫁给他父亲姜遇焕,生有4子3女。因为孝敬公婆,教导儿女,怜恤孤寡,周济贫寒,造桥、赈灾,都乐于捐款,特别是她有一手针灸技术,不问贫富,为乡人免费治病,施医施药,名声传到了外地,县知事曾三次看望她,为她写像赞、墓铭。在她身后,1923年10月,民国总统专门颁发了褒奖词。

姜家盛时,仅在廿八都街上就有数十家商号、店铺。姜秉臣(1868—1941)有姜元春纸行,姜秉如(1896—1951)有姜隆兴香菇行,姜守道(1899—1950)有品仙泉酒坊,还在清湖开设了“裕和酱园”。此外,姜遇汉主持宁波分号,从事对外贸易。姜遇吉(1878—1948)在峡口开设“益和隆”号,姜绍诰在淤头,姜绍诒在杭州任浙江省烟草公司襄理。这个家族有过上百年的兴旺。1949年后划分成分,姜氏50多户全部成了地主。

杨家主要是实业,以造纸著名,拥有竹山、草场,后来转到南北货交易,生意也做得很大。廿八都的山林资源特别是竹资源丰富,造纸业最晚从明代就已发展起来,明崇祯三年(1630年),徐霞客在廿八都南面大约4公里的金竹里上山,“度木桥,由业纸者篱门入,取小级而登”,“业纸者”就是一户以造纸为业的人家。

杨家以经营造纸作坊负有盛名,有杨瑞球的“杨义成纸行”、杨通熙的“杨宝成纸行”,杨秀东的“杨恒记纸行”,以及“杨仁和纸行”,“杨智记纸行”等,全盛时拥有大小纸槽三十六,年产土纸约4万多担,销往沪、宁、杭等地。杨义成、杨元亨、杨宝成等布店、染坊到民国时期依然口碑很好。杨通熙的后人杨庆山老人说,他们家过去每当土纸出槽时,仅供挑夫吃饭,一天就得几担米,挑夫吃饭时,每人一条扁担,一次就要放满一个房间。

金家是耕读之家,人口众多,早在清咸丰四年(1854年)金桂芳在《枫溪居址记》中就说:“枫溪一大村落,居者不一姓,称巨族者,惟金氏。”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修的《枫溪金氏宗谱》称,金家的祖上金世忠(1635—1691)于清顺治六年(1649年)迁到这里定居,渐渐人丁兴旺。至于为何迁到这里定居?金桂芳的《枫溪居址记》说得很清楚,有一天,金世忠到枫溪访友,见这里山明水秀,民风淳朴,就决定长住下来。金家以书礼传家,受人尊敬。后来,金家子孙即使经商也不忘读书。除了“金同顺”南北货店、布店,金家还有广泰祥南北货、金乾美广货店等。

枫溪街有一段靠西边山脚下的房子全是金家的,因此被称作“金半街”。清咸丰八年(1858年),太军天国石达开部路过廿八都,一把火烧毁了“金半街”的大部分建筑。现在仍有一条巷子叫“金家弄”。金家另有一个旁支本来在安徽定远经商,也在清初迁居廿八都的浮竹洋,称为枫溪金氏浮竹洋派,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出了一个武进士金之抡,做了御前侍卫,当地人说他有个绰号“金三枪”,1714年,江西有灾民暴动,他奉命带兵进剿,两战告捷,却在单骑追击时中了埋伏,死在战场上。期间金家还出过两个武举人,金之捷是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的武举人,金汤是雍正四年(1726年)的武举人。

枫溪街现存的“丁家大院”,按当地老人的说法,原来是金家造的,房子造好不久,就卖给了王家,随后又卖给了丁家。院子很大,与廿八都其他老房子不同,它还有一座高大气派的三山式砖牌坊的大门,屋檐下有许多小型的砖雕。“丁家大院”的梁、柱都是用粗大的木料,只是牛腿比较小。

曹家的祖上曹庆兰(1778—1850)从浦城忠信乡迁到廿八都,时在清嘉庆八年(1803年),最初经营染坊,以后开了布店、南货店等。“以末起家,以本守之”,这是曹氏家族恪守的信条。在经商致富之后,曹家大量购买田地,成为大地主,大面积的田地主要集中在福建浦城一带。到底有多少亩,谁也说不清楚,据抗战期间曾经做过廿八都镇长的曹玉书说,他们家每年从福建挑回来的稻谷,就有3000担。这个数字或许夸大了。但是曹家广有田地这一点则是可以肯定的。身为大地主,曹玉书在老百姓心目中却是个好人,青黄不接时他可以不计利息借粮给穷人,仅这一条就够了。所以,1949年后,“北方来的镇领导”要枪毙他,许多廿八都居民跑去说情,要求宽大处理这位“开明地主”。“镇领导”认为“地主太狡猾”,将他押送到江山县城,廿八都人仍“联名上访”到县政府力保,使他终于捡回一条命。然而,经历这一劫难,他回家大病一场,几年后就弃世而去。曹家的子女在1950年都迁回了福建老家。[12]

曹家除了广有田地,还开有南货店、布店,以及米行、纸行、饭店、旅馆等。今天曹家留下的老房子不多,枫溪街上的曹怀庭旧宅是清同治年间造的,曾经被徽商的“鼎丰泰”租用。曹玉图旧宅和曹遇成旧宅是清咸丰时造的。曹家弄原有一处上千平方米的旧宅,清咸丰八年(1858年)石达开部经过时被烧毁,现在的房子是曹玉书1941年重建的,没有当年的规模。曹家在枫溪桥的对面留下了一片老房子,其中占地上千平方米的“曹家大院”,木雕门罩、马头墙、歇山顶,保存完好,却在2005年12月一场意外的火灾中化为废墟,当时曾引起许多媒体的关注。

关于“四大家族”有几种不同版本,另有杨、姜、金、祝之说,或杨、姜、曹、祝之说,祝家人不多,但地位显要,最早在廿八都定居的祝善铨(大奎),乾隆初年(1736年)出任廿八都武官衙门的三品游击,诰武显将军,人称“祝大老”。祝氏是有名的“须江郎峰祝氏”之后,属于江郎山迁到福建浦城的一支。清咸丰年间,他在浔里街上建造了面积1000平方米的大宅子,现保留完好。他退役后经商,创办了“祝三多纸行”。清光绪年间水安桥上的廊亭就是祝家出资修建的。祝定东在同治年间造的祝家大院,已经在1942年被日本的飞机炸毁。浔里街东边,沿着枫溪从东河沿到东升路这一段,当年都是祝家的房子,号称“祝家半边街”。

在这些大家族中有三家(杨、曹、祝)都是福建迁来的,金家和姜家则是从江山迁来。

耐人寻味的是,廿八都那么多的姓氏,祠堂却很少,只有金家祠堂和杨家祠堂,听说胡家也有祠堂,显赫的姜家没有祠堂,等到姜家有意建祠堂时,抗日战争爆发,一拖就再也没有机会了。祝家在相亭寺有个家庙。[13]相比之下,同样拥有上百个姓氏的清湖,至少有11座祠堂。

金家祠堂、杨家祠堂,到20世纪80年代才被拆除,对此当地人记忆犹新。金家祠堂大概是清同治年间建的,北面进门就是操场,里面有戏台,两边看戏的朱楼,有回廊相通,有两个大天井,雕梁画栋,抱柱楹联,很是气派,原来有很多楹联,现在收入《廿八都镇志》的就有近三十对,这也可以看出它当年的盛况。建造“文昌宫”时就是仿照金家祠堂的格局。抗战时期,许多重大的公共活动都在这里举行。杨家祠堂的格局大致上相同,只是少了一个戏台,大约建于1930年。

对这两个祠堂的毁灭,我曾向当地百姓做过一些了解。金家祠堂长期以来都由廿八都小学使用,到1982年才拆毁重建。当时乡政府的理由是“危房”,需要拆掉重建。老百姓的看法完全不同,他们认为要说“危房”,廿八都那么多百年以上的老屋不都是“危房”吗?这些房子好不容易逃过了日本人飞机的轰炸、躲过了“文革”中“破四旧”的威胁,为什么还要拆掉?他们告诉我那些合抱的大木柱、那些雕梁画栋都被拉到外地去卖了,言语之间深为惋惜。一位当年买过一些拆下的旧瓦片盖小屋的当地百姓遗憾地说,他只买到了点瓦片。后来(大约1984年),当地政府要拆毁杨家祠堂时,杨家的后人曾出来抗争过,终于胳膊扭不过大腿,杨家祠堂大部分被拆,另建了镇政府,现在是敬老院。从幸存下来的部分建筑,梁柱、牛腿的装饰等都可以想象这个祠堂当年的恢宏。

说起这两个祠堂的拆毁,当地老百姓有着一肚子的话要说。这些生于斯、长于斯的廿八都人,他们未必有多少文化,但对于祖宗留下的遗物他们懂得珍惜,难怪他们提起这两个祠堂,至今仍心疼不已。

金家老屋的对联

一走进“金同顺旧宅”,就能感受到一种传统的书香气息,天井里种满了花草,一庭的芬芳,厅堂四壁挂满了楹联。厅堂上高挂的“余庆堂”匾额也是有年头了。

这个老宅是清光绪年间造的,住宅与店面连在一起,有不很奢华的砖雕门楼,有6个天井,因为没有评为地主,金家的老屋土改时没有被没收,现在的主人金庆康生于1924年,小时候在廿八都上的小学,初中读的是江山中学,后来到上海读高中,1949年以前在外语学院进修过,以后教了38年的书,教过语文、外语,也教过史地,1987年从仙霞岭北面的峡口中学退休。他说,金家祖上是教书的,一家六代都以教书为业,他的弟弟还是中学校长。据他说,清代的大学士费淳小时曾在廿八都随金家的祖上读书,费淳功成名就之后曾到二十八都来拜见老师,着实让金家风光了一番。

这个说法与事实不合,清嘉庆二年(1797年),费淳写的《枫溪金氏世谱序》说得很清楚,金家的祖上金思周深受他父辈的器重,当年他们曾在衢州“同砚席”,一别二十多年,他在朝廷为官,直到这一年春天受命巡抚八闽,路过廿八都,拜访当时已近八十岁的金思周于家塾,杯酒怀旧。他们之间乃是忘年交,不是师生关系。金家自从金世忠迁到这里,已历五代,有上百人口,一向以耕读为业。

《清史稿》有《费淳传》,他是浙江钱塘人,字筠浦,乾隆二十八年进士,历任刑部主事、军机章京,外放江苏常州知府、山西太原知府、云南布政使,做过安徽、江苏、福建等省巡抚,直至两江总督。嘉庆年间回京,先后被授予兵部尚书、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及体仁阁大学士等,一度被降职。他为官清廉,为人谨慎。如今,金家的厅堂仍挂着费淳当初送给金思周先生的两幅对联:

孝友传家绳祖武;诗书继世翼孙谋。

静如秋水闲中味;和似春风学后功。

另外两幅楹联也是历尽沧桑:

言易招尤对朋友少谈几句;书能益智课儿孙多读数行。

出自书法家曾心阳的手笔。

素仰高怀同霁月;每思雅量恰春风。

落款是“江山林霄达书”,林的书法在清代负有重名,当时人评价他的书法:“出入王(羲之)董(其昌)而能化其迹。”

这些对联书法精湛,又经过了长时间的沉淀,已经是不可多得的文物。听说有人愿意以1.5万一对的高价收购这几副对联,被金家后人一口拒绝了。我问金家主人这些刻在木头上的楹联,“文革”期间是怎么保存下来的,他说藏了起来。

金庆康老人说,他的曾祖父金汝镛是太学生,祖父金品佳是秀才,文昌阁就是金家盖的,后来金家败落了,文昌阁随之衰败。

金汝镛(1838-1918)曾是金氏族长,一向淡泊功名,关心本地公益事业。《枫溪金氏宗谱》称他倡修东岳宫,帮办保婴局,修水安桥、水星庙、法云寺等,他不光捐款,而且参与其事。仙霞古道上修龙溪路一段,仙霞关上修天雨庵,都有他的捐助。金氏宗祠也是他主持下建起来的,为了帮助本族贫寒子弟入学,他还组织了一个“敦叙会”。特别是宣统二年(1910年)到民国元年(1912年)他独力修文昌阁,耗费了无数心力。凡是他所主持的公益事务都能善始善终,受到信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