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繁华如梦(4)

这只是一个流传在廿八都的传说,并不可信,人们试图以此来解释“姜大汉”暴富的原因。那天我正好遇到了“姜大汉”的后人(大概是重孙子)挑着粪桶回家,也有60开外了,还在忙碌着田地里的事。他对此就表示不信。至今他们还住在这个宅院里,不过只是其中一小部分而已。

传说姜遇鸿自湖州回来后,就在廿八都开起了钱庄,生意越做越大,在宁波、上海、衢州等地都有分号。还有一个关于他的传说,1908年慈禧太后死的那天,他穿着大红衣服出门,从峡口到江山一路收债。慈禧驾崩的消息自然很久以后才传到偏僻的浙西,但他后来被欠债者举报,官府要来拿他问罪。峡口有亲友听到风声,赶紧越过仙霞岭来报信,他逃往福建,直到躲过了风头才回家。

浔里街17号的老房子就是他当年的钱庄总庄,资本雄厚,银票可在各地的分号兑现。浔里街19号是“姜隆兴”过载行,门面是“四柱三楼”的门楼,内层垂柱上斜伸出四根牛腿,中间为“招财”、“进宝”,外侧为“福”、“寿”二星,底部的图案是太极八卦,门框基石上刻着“琴棋书画”。他的过载行不是单纯办理储存和运输货物的业务,同时兼收购、批发货物,尤其以经营“三籽”(桐籽、茶籽、桕籽)著名,逐渐形成收购、加工、运输、销售一条龙的产业链。关于“三籽”当地有民谚:“千杉万松,终生不空;干茶万桐,吃着不穷。”“家有千株蜡,儿孙有得煞。”廿八都人把乌桕树叫做蜡子树,茶、桐、蜡几乎被看作是摇钱树。“姜隆兴”过载行大量收购桐籽、桕籽、油茶籽,然后榨成油,用木桶灌装,通过清湖码头转往杭州、宁波和上海等地批发,桶装的桕油冷却后成为硬脂状,上面可以打上“姜隆兴”的印记。桐油作为传统的特产,与茶叶、蚕丝一样都是中国大宗的出口产品。“姜隆兴”的桐油运到宁波分号,主要是出口海外。当然也有部分内销,那个时候,木船防漏主要就是用熬熟的桐油和石灰调和成的腻子,大量停泊在清湖码头的木船,每年清湖都有一个水位大涨的时期,行船不便,船户借机修整,叫做“岁修”,此时桐油需求增大,价格抬升。“姜隆兴”上一年以低价收入桐籽,并加工成桐油,存到此时就能卖个好价钱。这是他的生财之道之一。

“姜遇鸿旧宅”是按姜家从宁波分号带回来的图纸建造的,和街上的店屋连绵相接,占地达1700多平方米,杨庆山老人说,“光是天井就有36个”,可能是一种夸张的说法,连堂五进五个天井则是事实。据说38个工匠精雕细刻,足足花了十年时间才完成。这是廿八都规模最大的民居建筑,建造于清同治年间。大门口的青石柱上刻有对联:“占六秀门前离南;依九星宅秉坎北。”石柱的青石基座上都有精致的雕刻图案。

正面有三个门,左右两个拱门上方都装饰着一只石雕的蝙蝠,上面还有尖顶的窗户,呈现出中西合璧的风格。这是姜家从事对外贸易,呼吸到一些西方商业文明气息的小小证据。

姜家富甲一方,可以不惜金钱建造奢华的住宅,平时的生活却很节俭,“衣服常父传子。兄传弟,以大改小,内旧外新;女眷‘出客衣’,只在出门或待客时才穿。夜间休闲,清油灯只点一根灯芯,夜读或妇女做针线时,才添两根灯芯。”[16]

1942年,当日本攻打仙霞关时,这所廿八都首屈一指的大宅院成了国民党大军的驻扎地之一,被日军侦察到了,于是派六架轰炸机炸了两天(军队得到防空警报躲进了附近山里),结果正屋的下堂完全被毁,现在是一片好大的空地,被用来做晒坪。然而,就是现存的部分建筑还是可以隐约想见它当年的风光:它的堂屋足有两三百平方,有16根立柱,每根柱子下的石垫都有精湛的石刻,木雕非常精致,每个画面都是一个故事,堂屋又特别高,楼上的栏杆都用木条钉成大型的“福禄寿喜”篆字,还有一片百寿图组成的栏杆,不同写法的“寿”字。杨庆山老人说土改后地主的房产都分给了贫民,这个被炸掉了大半的院子里一下子进了17户人家,可见这座宅院规模之大。

站在废墟上,看着堂屋前操场那么大的空地上,晒满了各种杂物,昔日的风光早已不再。富贵总被雨打风吹去,姜家的衰落或许也是注定的。

在他弟弟姜遇臣的旧宅保存有一张“百工桌”,就是可以转动的大圆桌,据说一个木工做一百天才能完成。我们穿堂过屋,住户就像没有看见一样。确实,对他们来说,我们这些廿八都的匆匆过客从来不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当外部世界发现这个“世外桃源”,以另样的眼光打量这些百年老屋时,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却并不觉得有什么新奇。

“德春堂”

浔溪街上,有一家清光绪二年(1876年)开张的“德春堂”,从事中药的零售与批发。主人姜秉怡是姜遇鸿的侄子,这座石券门的老宅院,不仅是廿八都最早也是最大的中药店,在整个江山也是最早的。

“德春堂”有“六柱三楼”的门楼,门楼的内层垂柱上,四根牛腿雕刻为秦琼、尉迟恭,以及招财、进宝二童子。大门外,原来“参茸燕窝;丸散膏丹”的对联,轮廓仍依稀可辨,大概“文革”时凿掉的。

推门进去,先是三层楼的门厅,一楼是营业厅,现在还能看到门后横躺着一排旧得发黑的货柜,贴壁从上到下是全是有抽屉的格架。二楼是药材加工的地方。在二层腰壁上百年前的“止咳保肺片”、“保肾固精丸”、“××宝珍膏”等药品广告,以及“公平交易”几个字还依稀可辨[图],可以想象百年老药店当年的景况。三楼是翻晒药材的地方。从北面的珠坡岭上,眺望廿八都,浔里街头一片黑瓦、马头墙之间,有几个高高耸起的小亭子,特别显眼,远远就能看见,德春堂药店即是其中一个。这个突出的小亭子,不仅可以晾中药材,起到通风、采光的作用,而且还可以起到一点小小的广告作用。

往里走就是天井,我第一次走进“德春堂”时,看到四周有三只带有些暗红色的牛腿(有一只掉下了),与周围开始腐朽的雕花门饰不太一样,这几只雕刻精致的牛腿还是完好无损,杨庆山老人告诉我,这是红木雕刻的。他曾陪同上海的文物鉴定专家来看过,他问每个牛腿值不值一万元,专家厉声回答这是无价之宝,十万都不能卖,因为国内目前还没有发现红木雕刻的牛腿。

堂屋里的香几也是红木做的,经过岁月磨损,许多木材都会霉烂,只有坚韧、高贵的红木能抵御风雨的侵蚀和无情的时间。住户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什么无价之宝,也没有当作奇货可居束之高阁,珍藏起来。屋角就随意扔着那只掉下来的牛腿,香几也积满了灰尘,大门敞开不见人影,任凭我们自由出入。

中药店最多的时候,小小的廿八都竟多达17家。在“德春堂”之后,还有光绪十六年(1890年)开张的“仁寿堂”,此外,还有“百斯堂”、“仁德堂”、“济生药店”等,胡家那块“百斯堂”匾额至今尚存。

如果按人口比例,这么多药店未免太多了,其实是因为廿八都附近山里出产多种药材,比如桃仁、杜仲、栀子、蕲蛇等,中药店集中收购,或制成成药,或将原料直接由清湖码头转运到杭州等地卖出,药材集散才是廿八都药店兴盛的原因。[17]

戴笠、梅乐斯视察女特务训练班

——姜守全旧宅的故事

在国民党统治时期,姜家还有一个显赫人物姜守全(1909—1975),曾做过吉林省财政厅厅长,少将军衔,位于姜家下弄的“姜守全旧宅”保存完好。廿八都作为福建与浙江之间的咽喉要道,常有军队经过。杨庆山老人说,有一次,一个广东籍的国民党军官梁华盛从这里路过,住进了姜守全家,因为下雨住了三、四天,两人下棋打发时间,产生了感情,最后结拜兄弟。到了江山,梁就从营长升为团长,到杭州就升为师长,叫姜守全去做师部的军需处处长。这个说法不大准确,不过,毕业于黄埔军校一期的梁华盛,自北伐战争起确是一路升迁,由营长、团长、旅长到师长,姜守全1933年也确曾在梁任师长的陆军第92师做过中尉军柜。

八年抗战胜利,1946年梁华盛成为东北行辕副主任兼吉林省主席,姜守全当上了吉林省财政厅厅长,以接收大员的身份前往长春接收。他在掌握了吉林省的财政大权后,搞了一个“生产联营处”,垄断市场,控制工商业,抢购囤积棉布、粮食、煤炭等生活必需品,高价抛售,投机倒把,从中取利。据说他廿八都的家里堆满了“东北三宝”。

令人谈虎色变的军统特务首脑戴笠小名戴春风,1896年出生在仙霞岭北麓的保安,如今,这条道上,处处是机关暗道、充满神秘色彩的戴笠故居正吸引着好奇的人们,街头书摊摆满了关于戴笠特工生涯的书籍。1926年,他考入广州黄埔军校前夕才改名戴笠,字雨农。他的情报生涯开始于1927年,1932年成为“复兴社”特务处处长,不久复兴社改称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第二处,这就是军统的开始,他曾组织暗杀杨杏佛、史量才、王亚樵、吉鸿昌等人,鞍前马后,在秘密战线上为蒋介石立下了汗马功劳。1938年8月,年过不惑的戴笠升任军统少将副局长,实际上军统的大小事宜都由他一手掌握,局长向来由蒋介石侍从室主任兼职、挂名。抗战期间,戴笠领导的军统特工先后暗杀了许多大汉奸,如周凤歧、张啸林、傅筱庵、李士群等,在越南河内组织暗杀汪精卫未遂。这一切功过是非,历史自有评说。他的家乡和廿八都只是一岭之隔,他与姜守全同在国民党内做官,又是同乡,两人私交甚密,戴笠几次来廿八都都住在他家。

沈醉在《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内幕》中回忆,抗战后期有一个属于财政部战时货物运输局的东南运输站,实际上归戴笠任所长的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东南办事处就近领导,运输站站长就是姜守全。[18]官虽不大,却很重要。在姜守全的履历中还曾担任过军统局的中校处长,也是在这个时期。

1941年12月初,戴笠领导的军统技术研究室破译了日本意图偷袭珍珠港的重要情报,经蒋介石批准,通过驻美大使馆的武官转告美国五角大楼海军司令部,然而美国军方并没有理会,珍珠港基地毫无应变准备,以致在几天后发生的珍珠港事件中损失惨重。在美国人眼里,戴笠这个名字从此有了些分量,为以后中美情报合作机构“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的诞生埋下了伏笔。

1942年5月,戴笠陪同美国海军情报署代表、后来“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副主任梅乐斯上校化妆偷越日军的封锁线,到东南沿海一带视察,5月26日他们在廿八都南面的福建浦城会合。也有人说:“戴笠在陪同梅乐斯去东南沿海视察时,故意绕道去他的家乡浙江省江山县,以示威风。家乡有人问戴笠何以会同美国人合作共事,戴笠很得意地回答说:‘这是因为我有一张珍珠港王牌!’”[19]

为了戴笠和梅乐斯的吉普车出入方便,姜守全将枫溪上通往自家的东升桥,由木桥改造成水泥石桥,并改名为“葆真桥”,葆真是他自己的字。但是廿八都人还是习惯把这个桥叫东升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