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题]
通向耶路撒冷的六条道路
耶路撒冷在自己的历史中被缠住了双脚。
文字的道路
在阅读W. G. Sebald的《土星的光环》时,我被他描写的耶路撒冷搞得晕头转向。Sebald笔下的耶路撒冷和他笔下的柏林、伊斯坦布尔或者任何一个其他城市一样,由无数门牌号、商户名称、宗教场所、拐角和小巷道的细节组成。这些名称和街道的拐角,组成了一个巨大的、毫无意义的迷宫。从某种意义上说,耶路撒冷确实如此,但是Sebald与描述对象之间永远保持一公里情感距离的习惯,抽干了圣城的血液。陌生人,如果一个人到了耶路撒冷而依然保持冷酷,那是违反自然规律的。就像一个女人不该炫耀她的胡须,一个旅行者不应该强行压抑掩饰他对耶路撒冷的激情。
一个外国人要了解耶路撒冷,还是应该从阿摩司·奥兹的自传《爱与黑暗的故事》开始。奥兹来自俄国,是父母参与犹太复国运动的小随从,虽然他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背叛了家庭——以自杀的方式。奥兹带着俄国犹太人的爱恨来到这个城市,在2007年9月北大的一场演讲中,他提到以色列的两个主要情感来源:
“以色列由来自136个不同国家的犹太人组成,他们有不同的背景,说不同的语言,有不同的文化。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学会了独立(精神),并保留自己的看法。
“一直以来,以色列人把他们自己称为欧洲人,他们热爱欧洲的一切。但是欧洲人不热爱他们,正好相反,欧洲反对他们,对他们充满敌意,甚至驱逐他们。”
要跟随奥兹穿过耶路撒冷,你才会越过战争的后院,看到这些东西:欧洲小城风格的别墅,开满鲜花的露台,大树下扶手椅上读书的教授,书房里的自鸣钟,白色镂空花窗帘里的遥远回忆。“我小时候希望长大了变成一本书。”这本书的名字显然叫做耶路撒冷,就像卡尔维诺的马可·波罗把自己变成了威尼斯的呓语。
作为地中海文化、中东文化和犹太文化的承继者,耶路撒冷人——或者说以色列人——给家庭、朋友和亲人许多的时间。街道名称和商铺名牌是不够的,重要的是情感纠葛、观念的冲突争吵和讲和,安息日整个国家不许开电灯电话的开关,仅仅用于祈祷、亲热、交谈和思辨。人和人之间紧密得没有间隙,却又能够各自独立。就像S. Y. Agnon、Yosef Klauzner教授在奥兹的生活中那样。这在任何其他国家和文化里都不太可能。
导游手册和职业旅行者的手记也可以将你带往耶路撒冷,不过那是电影、宗教和低俗小说版本的耶路撒冷,带着廉价的宗教光圈和盲信、缺乏根基的歇斯底里或空虚的喃喃低语,不值一提。
外国记者关于耶路撒冷的新闻报道,大多数是全球新闻业的最大共谋之一部分:把这个城市贬低成仅有你死我活争斗的戏剧舞台,以便在没有其他大灾难新闻的时候充一截子剧情。
耶路撒冷充满文字,并将文字散布四方。每个人选取自己的文字,抵达此处。
光和风的道路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
阅读《圣经》时,无神论者会把它当作社会起源的一份不准确记录,或者隐喻,唯独这句话例外。因为到耶路撒冷的第一天,我就觉得,一定有什么事情在这里发生过,在耶路撒冷创造了光。
光在这里以最强烈的、最充沛富裕的形式出现,你不会看到比这里更有原初力量的光:强烈的日光晒暖心中最阴暗的角落,肆无忌惮的月光照亮夜行旅途,水钻般密集的星光摄人心魄;星光辉映的满山灯光迷醉最孤闭的行人。
柏林犹太博物馆的设计者、犹太人建筑师丹尼尔·李布斯金在他的书《破土》里为光专门写了一个章节。他谈到光的神圣,以及在设计犹太博物馆时,想建一个没有光线的房间,两千年犹太史中严苛、漆黑、无望的“一章”:煤气室,大屠杀。幸存者亚芙·埃利亚赫的书《大屠杀的犹太故事》里提到自己被火车载到斯图特霍夫集中营,就在她放弃一线希望的时候,她想办法从车厢的木板缝隙中瞥到天空,看到一束白光。她以此为奇迹,抱着希望存活下来。
李布斯金被这个深含隐喻的故事所深深打动:“光,是一切事物的度量。是绝对的、精确的、物理的、永恒的……过去消逝于黑暗中,而未来还是一片未知,只是点点星光。”
在这两千年里的任何黑暗时刻,耶路撒冷都是犹太人梦想中光线的源泉。耶路撒冷的各种光,都在旧城聚集,在伊斯兰教圣殿大阿克萨清真寺的洋葱头金顶和黯淡斑驳的哭墙。然而清晨、正午、傍晚、入夜,光不断在做最奇妙的实验,也许因为空中水汽较少,穿透力强,但又没有高原的阳光那么伤人。风也一样,以各种形式吹来,却从不使皮肤产生奋力抵抗的感觉。两小时车程之外就是地中海,那里驶来过埃及的帆船和英国的战舰。
光和风都曾参与过这里的战争,虽然看起来,它们更像是息战的原因和未来的甜美许诺。
沙漠和山的高速公路
高速公路连接起整个以色列,沙漠静候四周。从约旦山脉上启程,开到低于海平面的死海地带,沿途会看到白袍白头巾的贝都因人,和他们的羊一样染成了沙黄色。呼啸着骑着骏马和骆驼驰骋沙漠的日子已经不再,帐篷的迁移也多借助于汽车,但是他们游离于世界之外的身份保留了下来——大多数贝都因部落不喜欢被争斗的任何一方雇用,他们暗中相信自己才是沙漠的主人。
在沙漠中认路,就要学会辨认那些扁扁的山丘的形状和道路弯曲的不同角度。一个在城市中生活太久的人很难学会这一点,然而不学会这一点,又很危险。
高速公路有时候与另一些公路不情愿地交叉。“看,上面是以色列人的公路。”同行的阿拉伯女翻译愤怒地说,“他们把最短的路留给自己,让巴勒斯坦人绕行。”阿拉伯女翻译的职业愤怒和她收入一样丰裕,她被允许在巴勒斯坦和以色列之间穿行,像弹涂鱼一样能够附着于水中和路上的任何地方生存。
另一次,经过同样的地点,同行的以色列人德维尔说:“看,底下是巴勒斯坦人的公路,狙击手从那里向以色列人的汽车开冷枪。”德维尔从十八岁服兵役的时候就开始学习杀人。十九岁,他就跟着小分队夜袭加沙,拿着“巴勒斯坦恐怖分子”的照片,冲进熟睡的人的卧室,照片对上,一枪爆头。他的仇恨也是职业性的,所有的男人在十八岁都要入伍,而训练很难被忘掉。
进入耶路撒冷的高速公路也会交通堵塞。在漫长的山路上,一个接一个的关卡旁,站着紧张的年轻人,刚硬的脸,穿着军服,肌肉紧绷的手臂扶着枪,他们看进每一个车窗,每一张脸,试图在半秒之内解读旅行者的所有秘密。
人的道路
因为有太多的孩子在出生,耶路撒冷的平均年龄只有二十八岁。
德维尔(以色列商人,二十八岁):“我一定会去美国定居的,不过不是现在,总有一天我会去的。”
马赫穆德(巴勒斯坦旅馆经理,二十四岁):“你知道吗?我特别特别想去耶路撒冷,可是我进不去。”
碧珊(住在耶路撒冷的阿拉伯女翻译):“带你们去加沙,联系采访哈马斯,一天一百美元。”
一个以色列北部小镇的阿拉伯议员:“我们在议会里的地位越来越高。”
瓦埃尔(前外交家):“我收养了一个黑人女孩儿,出门的时候,所有人都奇怪,就问:‘这是你们生的孩子吗?’我们烦透了,说:‘是的!’你该看看他们脸上的表情!”
达尼(舞台设计师):“你想来这里居住?你疯了吗?不要来,这里的龌龊不属于你们。”
一个犹太学者的门口:“请穿着暴露的女孩子不要从这里经过。”
海逸达(前以色列大使):“欢迎来到以色列,一个现代、充满活力的国家。”
我的道路
《新闻联播》里的中东新闻;1995年在大学图书馆里发现的《本·古里安传》和《阿拉法特传》,以及法拉奇采访集《风云人物采访录》;海淀教堂里十块钱买到的一本圣经;电影《基督的最后诱惑》;所有我看到的犹太哲学家、音乐家、数学家、商人、银行家的故事;一帧来自台湾的金属画,上面是金光熠熠的耶路撒冷大教堂。
对诗意、冒险、参与历史的好奇和渴望,拯救了一个在泥泞的南方城市里苦熬少女时代的人。
我的道路,中间一小段,横穿过耶路撒冷,通向欧洲,那里的书籍开启了我对人类文明未来的想象和信心。然而在看到欧洲之后,回顾在自己的历史中缠住双脚的耶路撒冷,觉得那里已经沦落为一个野蛮之城。
梦的道路
一个人在梦中见到了耶路撒冷,他绕过一个有无花果树的街角,走上层层种有马樱丹和雏菊的、散发芬芳的石级。他听到遥远的风声,或者教堂的钟声,来自云间。抬头看看光芒四射的云朵,迟疑片刻,推开一座紧密的木门,踏进无穷黑暗的隧道,却并不感到惊悸。
“为什么要让我到这里来?”他沉默片刻,发问,“难道不是为时过早?”
“只是为了让你记住这扇门,等你返回。”他听到耳语,旋即在早晨的阳光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