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卷有益”

傅彬然

《渑水燕谈》:“宋太宗诏撰《太平御览》等书,日览二卷,因事有阙,暇日追补。尝曰:‘开卷有益,朕不以为劳也。’”这是“开卷有益”一语的来历。自从有了这一语,就有人拿来劝勉“读书人”。民国八年五四运动以后,我国青年学生为了参加爱国运动,往往罢课请愿,游行示威,那当然不免荒废学业,于是产生了蔡孑民先生的“读书不忘救国,救国不忘读书”的名言。曾经在一本什么书上,见过这样一段故事;张敬尧做湖南督军的时候,擅自出卖湖南的官产,长沙学生便游行示威,表示反对。张氏的弟弟派兵将学生团团围住,他自己向学生训话,长至一两个钟头。开头是一串的骂人的话,着实其势凶凶;可是临了并没有用逮捕监禁之类的手段,只捧出了“开卷有益”一语来,要学生闭门读书,别管闲事。

赞成“开卷有益”的人固然很多,表示异议的可也不少,甚至有以为开卷非但无益简直有害的。

我们的“亚圣”孟老夫子早就说过“尽信书不如无书”的话。说开卷有害最激烈的,大概要推清初颜李学派的两位大师。他们大骂宋儒高谈心性,不务实际;说理学家半日读书,半日静坐是野和尚,并非孔孟之道。颜习斋的一位门生就《中庸》里的“好学近乎知”一句问习斋,习斋说:“你心中是否以为多读书就可以破除愚见?”门生答:“是的。”习斋却说:“不然。试观今天下秀才晓事否?读书便愚,多读更愚;但书生必自智,其愚却益深。”习斋又说,“人之岁月精神有限,诵说中度一日,便习行中错一日;纸墨上多一分,便身世上少一分。”他甚至于把读书比作吞砒霜。李恕谷说:“纸上之阅历多,则世事之阅历少;笔墨之精神多,则经济之精神少。朱明之亡以此。”这一类的话,在颜李的著作中说得很多,这里不过略举数例而已。当代教育家陶行知创导生活教育的学说,反对书本教育,主张生活实践,其实颜李学派中人有许多话,比陶行知说得还要透辟。

说起陶行知,他也是反对开卷有益一派中的一位代表。他说:“中国有三种人:书呆子是读死书,死读书,读书死;工人,农人,苦力,伙计是做死工,死做工,做工死;少爷,小姐,太太,老爷是享死福,死享福,享福死。”因此他主张“读活书,活读书,读书活”。他以为“中国人是吃书的人多,用书的人少。现在要换一个方针才行。”“我们与其说‘读书’,不如说‘用书’”。

那么开卷究竟有益呢,还是有害?对于这问题,不是三言两语答复得了的。且先来谈谈什么是“书”。

现在的书,一般是在白纸上印上黑字。黑字是符号。符号所代表的是古今中外人们的经验。所谓发明,发见,学说,思想,技巧,情感等等,都是经验的结晶。所以书实在是古今中外人类经验的重要贮藏所。

人类的经验又是怎样产生的呢?人类为了应付某种环境,满足某种需要,必得寻求适当的方法去适应它,满足它。一旦在无意中发见了某种方法,或者有意地发见了某种方法,居然把问题解决了,需要满足了,心里自然很高兴。在这样的活动中,人们获得了有价值的动作,思想,感情。以后遇到相同的或相似的生活环境的时候,就会用这种有价值的动作,思想,感情去应付。所谓经验就是这样从生活实践中产生的。复杂的经验累积起来,加以组织,便是学问,科学。为有土地测量的需要,结果产生了几何学;为有航海与农耕的需要,结果产生了天文学;为有商业的需要,结果产生了算术:都是一般人所习知的。

经验,知识,学问都从人们的生活实践中产生,而经验,知识,学问的作用,主要在于指导人们的生活实践。读书的目的无非要从书籍中吸取了别人的经验,知识,学问,再通过自己的体验,思考,批判,研究,来指导自己的生活实践。由此我们可以推知,读书只是一种手段,新经验,新知识,新学问还得从生活实践中去获得。

从前科举时代,读书人会背《四书》、《五经》,会做八股文,试帖诗,会写蝇头小楷;然而他们也许不辨菽麦,不会处理日常生活,甚至于一封家信一个便条都写不通。这个话似乎不容易使人相信,可是这种情形不但的确有,而且相当普遍。对于这种读书人,一般人称他们为书呆子。现在时代进步了,教育方法革新了,情形不同了。然而我们还可以见到有些青年朋友,他们会写诗歌小说,会谈主义,可是写不成一封像样的书信,懂不得一般政治社会上的真实情势。这班朋友可以称为新式书呆子。书呆子虽有新旧之别,产生的根源却是一样的,就是他们没有了解书的性质,不知道书应该怎样读;他们把读书与生活实践分成两橛了。

我们如果稍加思索,还可以知道“书籍是经验,知识,学问的贮藏所”这句话是有漏洞的。陶行知以为知识有真伪的分别。思想与行为结合而产生的知识是真知识;真知识是从生活实践里来的。不从生活实践里来的就是伪知识。所以他说:“知识的一部分藏在文字里。……经验比如准备金,文字比如钞票,钞票是准备金的代表,好比文字是经验的代表。银行想做正经生意,必须依据准备金发行钞票;钞票决不可滥发。学者不愿自欺欺人,必须依据经验发表文字;文字决不可滥写。滥发钞票,钞票不值钱;滥写文字,文字也不值钱。”他的结论是:“只有从经验里产生出来的文字才是真知识的文字;凡是不从经验里产生出来的文字都是伪知识的文字。伪知识的文字比没有准备金的钞票还要害人,还要不值钱。”

伪知识又从哪里产生的呢?其中有一部分也许是无意中产生的;至于大部分的伪知识,陶行知以为是“特殊势力”造成的。所谓特殊势力,在从前是皇帝。创业的皇帝大都是天才,天才必忌天才。天下最厉害的无过于天才而有真知识。假使政治天才从经验中得了关于政治的真知识;皇帝的江山就坐不稳了。皇帝要把江山当做子孙万世之业,他一定要收拾天才。收拾天才最好的办法是使天才离开真知识,接近伪知识。谁遵从了皇帝的意旨走进伪知识的圈子,谁就有饭吃,有官做,还可以荣宗耀祖,光大门楣。皇帝引诱人走进伪知识圈子的最重要的方法是科举制度,这制度教人把心智才力全都用在圣经贤传上,全都用在赶考应试上,再不存什么非分之想。“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唐太宗看见济济一堂的新进士,在快意之余,不禁把这个秘密泄露出来了。

伪知识的流毒固然甚大,然而伪知识终究是没有准备金的钞票,经不起现实的试炼。所以历代都有一些有为自好的人,他们不受皇帝的牢笼,自己从生活实践里获得种种真知识。到了现在,皇帝的时代早已过去了,用伪知识牢笼士子的时代当然也过去了。然而希望青年离开真知识接近伪知识的人,不能说没有。同时,伪知识的性质和花样,也许因社会情形的复杂而更见复杂。所以,我们要从书籍里吸取知识,还得戴上一副鉴别真伪的眼镜才行。

这篇短文写到这里为止,还保留着一个问题:“开卷究竟有益呢,还是有害?”这个问题应该怎样解答,让读者自己去想吧。

(一)反对“开卷有益”的人并不是真的不赞成读书,他们是反对只知读书而忘了实践。实践是目的,读书是手段;忘了本来的目的,却把手段错认作目的;的确应该反对。

(二)知识既有真伪的分别,我们读书当然应该读真知识的书,不必读伪知识的书。但是,我们如果有了鉴别真伪的眼光,遇见伪知识的书,还可以看出它何以会伪;这也不是无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