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访阿尔卑斯

萧乾

走进阿尔卑斯山的村落,第一个感觉是俨然像从上海到昆明,或者刚从昆明到芒市。在大城市里,在“文明”城市里,艺术严谨地保存在博物院里,堂皇地陈列在展览会里,可是在这小地方,艺术深浸在生活里。这靠着台根湖的小村落到处都是美。巴伐利亚省的妇人不论多么穷,总有一件绣花衣裳,颜色配合得那么鲜明,图样设计得那么新颖可喜,常使过路人看得失了神。并没有高楼大厦,可是小木屋的门窗总雕刻得精精细细,临街墙壁上总有一幅图画,上面是蝌蝌形的字母。大部分画的《圣经》故事,也有日常生活的描写,如滑雪会之类。小村里的土产,不是精巧的陶器,便是悦目的水彩画。这里的牛群使我想起北平的骆驼,一样沉重的眼睛,项下是清澈动人的铜铃。

早饭吃到炸鸡蛋,对于一个从英伦来的客人原该是惊喜的事,可是更使我高兴的是窗外的风景。饭厅三面都是玻璃窗,窗外便是欧洲的脊背阿尔卑斯山,我居然与这些雪顶的大家伙为邻了,这时候山腰正有一片薄雾,白纱似的横披着。那边一片树林,树叶让秋气染成金黄色。

饭后我们出门逛湖。除了一辆生了锈的坦克,这里毫无经过炮火的迹象。家家檐下挂着成串的腊肉,后园堆满木柴。不像慕尼黑那样硬要军用马克,这里民用马克一样通用。村人和蔼而不阿谀,男男女女都载绿绒帽,白绸带上插着鹅毛。湖作葫芦形,一片清澄的湖水。在葫芦尖端注入一道小溪。黑白色的长耳羊杂在马群中吃草,一些鸡鸭在它们脚下来回。偶有挤牛奶的少女提了重重的奶桶走过,发际的花朵颤颠着。孩子们大都嘻笑着。湖边有一个修道女徐徐走过,黑袍上飘着阔边的白帽。在这样一个乐园里,我突然举起右手来,开玩笑的向一个孩子说“嗨,希特勒”(国社党敬礼),害得那孩子“哇”的一声哭了。

美国朋友进铺子里买水彩画和木雕去了,我坐在吉普里,让一群孩子密密的围着。金黄的头发,碧蓝的眼珠,漆黑的前途!他们现在年幼无知,长大起来却要背负前一代招来的枷锁。有的孩子想用过期的胶卷向我换烟卷,有的用父亲的铁十字奖章换口香糖。一辆美国宪兵的摩托脚踏车行过,孩子忙把货物收了回去。孩子们吃到我从伦敦带来的巧克力糖的时候,他们的面部表情是无从形容的:又狂喜,又贪婪,又怕一下吃完了,又停不住嘴。望着明蓝的天空以及伸向天空的教堂的尖塔,我为下一代的德国人抱起不平来。野心家的罪不可赦,最主要就在他们贻误后代。为了请求进入法军占领区的许可证,中午我们离开了台根湖,向巴德托兹的美第三军总部开去;在巴德托兹办完了手续,又南折爬过一道不算低的山。山坡上时常有堆满了稻草的牛车,草堆上坐着个挽着花帕的女郎,歌声在晴朗的空中荡漾着。从山坡下望,一片银亮的湖田,边缘上镶着芦苇。阿尔卑斯的兔岩便高踞在我们的顶上。这里接近奥境,许多景物已觉不同了。蒜头式的教堂屋顶代替了尖塔。路旁边每隔数步就有木雕的圣像站立在龛子里,大约是虔信的人许愿修造的。这儿的农家女喜欢把头发梳成辫子,然后环顶盘起来。公路沿了灰褐色的峭岩纡回盘转。松涛哗响着,忽如欢呼,忽如哀啸。

公路从半山腰折下。刚与台根湖道了别,吴深湖又在山脚下闪亮了。秋叶像火焰一般烧红了湖边。灌入湖中的是一道透明的绿溪,遮遮掩掩的沿着一带树林溜过。绿溪以上有百丈飞瀑的悬崖。山谷里是纵横的牛栏,有的空着,有的有牲畜在吃草。牛铃偶尔打破深谷里的静寂。下山穿过一道长林,便到了德奥交界的名镇:一九三六年奥伦比克冬季运动会的会址:加米施镇及帕添加深村。

把行李放在市场旅馆之后,便动手梳洗。伺候我们的是一个匈牙利妇女,矮矮胖胖的,穿着印花布裤,又干净,又温雅,一看就知道不是小家妇女。果然,她的丈夫是匈军的军官,如今可还没有音信。饭是在对面驿站旅馆吃的。战前这里是个时髦场所。墙壁上不是木雕便是水彩画,低矮的屋顶上挂着闪亮的铜器。是行猎的地方,所以墙壁上也少不了长角的鹿头。房中间是瓷盖的大暖炉。喝着奥地利的红酒,望着四壁的艺术品,俨如到了维也纳。

吃饱了饭才有心来玩赏周围的景物。加米施镇是在德奥边界阿尔卑斯最高峰咀格斯比兹峰的紧跟前,山那边便是奥地利。这个镇四面临山,只在北面有两道关隘,一去慕尼黑,一去奥格斯堡。这时候半轮淡月正从重岩叠岭中升起来,把雪峰照得银一般发亮。街上美兵和德国女子挽着臂走过。杂在人群中的有刚下山的牛群,铃子当啷作响。我们便跟着铃声,向村中心荡去。

拐过街角,远远望见一座灯光明亮的门面,走近了原来是军官红十字会,里面有咖啡喝,又有土产纪念品可买。管理员是个细长斯文的德国人。当垆女打扮得非常妖艳,可是问起来才知道身世也非常凄惨,她们的家在苏联区撤克斯尼省,杳无音信。休息室里除了他们三个,只有一个美兵,一边喝咖啡,一边看纽约画报。

那细长斯文的德国人看见了与我同行的美国朋友的官级,赶忙凑过来,用近乎女性的笑容欢迎我们,问要不要点心。搭讪着,他坐了下来。说才从第三军的俘虏营里放出,因为会说英语,而且有招待的经验。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份推荐书给我们看。这是一位美国中校写的,说:“赫孟某某被俘之后,因为通英语,在营中担任翻译。他屡次有可以逃的机会而不逃,足以证明他为人忠实,大可任用。”那细长斯文的德国人又女性的笑了笑,玩弄着秀长的指甲。问他怎样会有招待的经验,他说直到开战前夜,他专在英法大旅馆里作招待员,像伦敦的陶芝斯特(这时候我与美国朋友互相望了一下。开战以前,纳粹惯派密探往英法大旅馆,从要人的行动侦探政治的倾向)。问他怎么会回德国来,他说怕因国籍受监禁。问他回来之后怎么样,他聪明的说由于职业的关系,德国的秘密警察当然问他英法情况。他说:“我咬住了牙,说一概不知。”后来呢?“后来他们征我入伍。穿了制服好不舒服,我暗里巴望德国打败仗。”为什么?“因为我不爱穿制服。德国如果胜了,我恐怕一辈子得穿制服了。”

这种米汤,东京大约也有的是。

正说着,一群军官进来了,大约七八位。可惊的是他们都穿着英国军服。他们在我们邻桌坐下了,自然互相打个招呼。看肩章,七八个人中大都是上尉阶级,其中两个是德语通译。领头的是一位胖大的上校,五十多岁,戴着黑边眼镜,不住的吧哒着烟斗。因为他们谈的大半关于摄影零件,美国朋友便打起岔来。话题渐渐触及各人在本届战争中“解放”的成绩(“解放”在这里作“攫取”的意义)。上校衔着烟斗,夸耀起自家的成绩来。他说从诺曼底登陆到德国投降,他一共解放了十辆汽车,五十架各式的摄影机(他问身边一位少校道:“我送你的那架康台克斯还好用吗?”),给他儿子解放了价值一百八十英镑的邮票,给太太解放了五百码绸子,还有三四百码哔叽。等他说起解放莱茵酒的瓶数,我忍不住了。我说上次我在柏林军需处买了一瓶威士忌,舍不得喝,带回英国去,海关都硬给上了一镑的税。上校得意的笑了笑,说你们记者还没有专用机。于是他又坦白的谈起“过关术”来了。他的下属却替他不好意思,他们站起来,伸了伸赖腰,说:“该走了吧。”

我们喝干咖啡也出来了。原来几码以外就是普通美军的红十字会。那可热闹多了。大厅中心可以跳舞,靠栏杆有小桌子,可以坐下来喝酒。沿墙有女人代修指甲,有艺术家剪纸影,一律免费。今日整个欧洲是这样划分的:有的人在背负着因政治愚盲而战败的枷锁,有的人在尝着胜利的甘果。

(一)这一篇是报纸上的通信稿,与普通游记不尽相同:像那些孩子吃糖的情形,那德国招待员的经历,那上校的“解放”成绩的自述,都是通信稿里的可贵资料。

(二)篇中写村景,写湖景,全用当时所得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