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

托尔斯泰 著 夏衍 改编

西伯利亚的一个荒凉的驿站。

风雪。

囚徒小舍的一角,围着短栅。入口处站着一个卫兵。枯树积雪。远远的教堂,旷漠的原野,点缀着一些疏落的白桦林。清晨。

马车的铃声,隔壁刑事犯室的喧嚣声。

一群叫卖的妇人和孩子从短栅外面探出头来,大声呼唤。

 买鱼呀,五个哥必克。

 鸡子儿,鸡子儿,牛奶……

 面包,面包……

一个囚犯 三个哥必克,行吗?

 没有虚价……

军官声 卖东西的,站开,站开,(皮鞭声)这小子!

嘈杂声渐远。

阴暗的囚室中,犯人们用枯柴生火,围坐着。一个哲学家气质的老犯人眼镜架在鼻尖上,热心的在看书。杜赫娃在添枯柴。面色苍白的年轻囚犯阿纳德利·克里淑夫躺在一堆枯草上喘气,不断的咳嗽。秀美温柔的玛丽·巴甫洛维娜端了一碗热水,在伺候他。西蒙生在整理他的背囊,把几本打湿了的小书爱惜的拿出来,翻了一下,交给杜赫娃。

西 维拉,对不起,烘一烘。

卡丘莎头上包了一块手巾,卷起了袖子在扫地,到老犯人前面的时候:

 格雷哥里伯伯让一让。(老犯听若无闻)

西 卡佳,昨天替我洗的衬衫干了没有?

 天气这样坏,怎么会干啊。

 (对西蒙生)符拉地米尔,觉得冷吗?

西 生了火,就好得多了,(望望天)瞧样子,下午又该下大雪了。

 还说下午!不是已经在飘雪花儿了?

阿纳德利 (挣起自身,觉得战栗)哦,冷得很。

 您躺着呀,起来干什么?

 有个问题要问问格雷哥里。

 咳,急什么呀,你在发烧……

 (躺下去)我真想不通,民权主义者都是些好人,为什么他们会干出这样的事来?(咳嗽)

 得了,得了,这问题明天要西蒙生给你解答。

格雷哥里 什么问题?(放下书,开始捉虱子)

 (对他做眼色)没有什么……格雷哥里,在找什么?

 找什么,还不是找我的情人!(干笑)

 情人?怎么的?

 虱子是犯人最忠实的情人,随你怎样讨厌他,他老是跟着你。

众人笑。

 (扫完了地,走到火边,烘烘手)真是好冷。

西 (凝视着她)卡佳,来烤火吧。

 不,事情多得很,也许这会儿就要出发,得收拾一下。

 明天是复活节,要在家里,多好啊,维拉。

西 复活节,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谁复活了?我们复活了没有?

阿纳德利辗转不安。

 (忧郁的)瞧样子很厉害,他怎么能走啊!

 要是(望着要下场的卡丘莎)你的公爵爷在这儿就好了,要他想法子说说情让他跟玛丽留下来。

 (低声的)知道他在哪儿呀。一路上来,我只碰到过他两次。

(下)

 (对维)您方才说的话有语病,“你的公爵爷”这句话要修改了,“她的公爵爷”,那么“她的西蒙生”怎么办?(干笑)

 (惨淡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容)符拉地米尔,怎么样?你们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卡佳跟你讲话也老是脸红。

 对了,(对西蒙生)傻孩子居然也会恋爱,见了卡佳,你就像个小孩子,坐也坐不稳,说话好像老是讲给她听,对吗?

西 (低头弄柴火)对,我很——(停了一下)我很敬重她,我觉得她的品性是从苦痛里锻炼出来的……我只想帮助她,使她能够有一份应该有的幸福。(低头)

 幸福,远得很呐。远迢迢的西伯利亚,幸福在哪儿呀!

(又看书了)

西 (抬起头来)幸福在每个人的心里,只要……

 (突然)喂,(指着墙壁上的字)这上面有字,玛丽,你念,写的是什么?

 (一面制止他)你别起来,我念,(看墙上模糊的字迹)“一千八百七十八年九月十七日,革命党人一行被押过此。涅威洛夫与余同行,至喀山被缢死。余身心健康如常,同志们可请勿念,努力,奋斗!”

西 谁写的?

 F.佩特林。

 啊,佩特林走的也是这条路吗?(对玛)玛丽,你看,我们一点也不孤单,这条路上已经走过多少的革命家,已经流过多少的血,他们不已经把路子指点得明白了吗?

(猛烈的咳嗽)

 (抚慰他)对,我们一点也不孤单,跟佩特林比较起来,我们这一辈子已经很幸福了。

 但是,路还远得很呐。(有点怆然)

西 (走到阿纳德利身边)所以呀,阿纳德利,为了要走完这条路,就得把身子弄好!

 (流泪)我,已经不行了,可是(决然)假如人可以有两次生命,那我一定要走完这条路的。(咳嗽)无言。

栅外人声。西蒙生,维拉,玛丽走到门边去看。

一个声音 从汤姆斯克一路来,全没上过手。

另一个声音 那是小孩子,不是小狗!

 咳,受罪,小孩子有什么用呀!

 简直是无法无天……

 (回头问)那是谁?

 一个刑事犯,老婆在路上死了,他就带着那个孩子……

 谁说无法无天!

皮鞭声。

 你想造反?我告诉你,这就是法,这就是天!

人们渐渐挤到门口来了。

西 (挤到门口)简直混蛋!(握紧了拳头)

卡丘莎抱着一个两岁的小孩子进来。

 (对外面)对不起,让我代他抱吧……(对维拉笑着)一个犯人的孩子……

 (迎上去)呀,卡佳……

大家让开一条路,一个军官傲然进来,后面一个兵押着一个满面流血的囚犯,两只手已经铐住了。

 让我抱她……我只有这一个女儿……

 (回头斥止)闭嘴!(对卡)你是谁?

 马斯洛华。

 政治犯吗?

 (摇头)是特准跟他们一起走的。(求告)我求您,让我代他带……

 代他带,逃走了谁负责?

 在人的手臂里,一个小孩儿怎么能逃走啊?

外面人声 让她带吧!

 (轻薄的看了卡丘莎一眼)也好,你负责。(回头对兵)把他带走!

 慢,等一等,(从怀里取出手帕来,替囚犯揩去了脸上的血)我给他敷点药。

 敷药?谁说的?走!(兵带了囚徒走)

 (追上一步)您放心,我带她……

小孩 爸爸,爸爸……

 别哭,给你糖,牛奶……(亲她)

 (对大家一瞥,正欲走,看见西蒙生怒目而视,站住,走近他一步)干吗?你——

西 (严肃)告诉你,方才你的行为很不对。

 你说什么?

西 跟你说,你方才的行为很不对。

 (对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你叫什么?

西 符拉地米尔·西蒙生。

 哼,是你。不错,你狠!早听人说,你是小领袖,打算造反!是吗?记住,总有一天给你知道厉害!(悻悻而下)

(一)这本戏剧是根据托尔斯泰的小说《复活》改编的,共六幕,这里选的是第六幕。剧中卡丘莎是公爵特米德里家的婢女,与特米德里发生过关系,后来被弃,堕落而至于犯罪,就跟着一批政治犯一同流放到西伯利亚。她经历了种种苦难,品性转变了,为同行的人所敬佩。特米德里知道了她的事,非常悔恨,就一路跟着囚徒走,意思是与她同受苦难,也想与她结婚。

(二)西蒙生说“她的品性是从苦痛里锻炼出来的”,在代带孩子这件事情上,就把这句话具体的表现了——处在苦难的环境里,自然会发生那种博大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