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自序:引子与回旋(2)

应当承认,这样做也是同样会付出代价的,那就是内心中不免要充满杂音,往好里说,可以是对话性和多声部的,而往坏里说,则干脆属于思维的嘈杂与混乱。我想,当孔子指出“思而不学则殆”和“学而不思则罔”时,他差不多也正是在指:无论是作为思想的刺猬,还是作为思想的狐狸,都有可能遭遇到相应的危险。——也正因为这样,我们就必须时时警惕着,在思想上光有“发散”的力量还不够,还要同时再具有“聚敛”的力量,并让这两者组合成精神的“合力”。换言之,一位真正够资格的思想者,不能只满足去当个“两脚书柜”,只顾着每天往里边充填什么,还要在“无所不读”的静夜过后,又于午后去进行充满了喧嚣也充满了“自由联想”的散步,以消化和整合进入头脑的信息,让它们到同一张“智识之网”上去各安其位。

正是这样,自己于往日发出的种种思绪,便通过不断回顾与反省,联结成了为我独有的“智识之网”。只要这根“芦苇”还在思想着,它就会不断地织补、加密与扩展,而这张网一旦被全部打开,那也就是我自己全部的生命历程了。同样是这样,我那些作为回顾与反省的自我引证,即使看上去确实有点“不合常规”,却也有助于这张“智识之网”的形成,——它不断地在把往昔的认识带到当下,也不断地在以今日的意念来重组过去,正如我前些时曾经就此所写的:

许多绞尽脑汁的学术话题,只要是被自己下力碰触过的,我都不会再轻易地放过,总会把这个主题悄悄发展下去,直到那些看似无关的思想线头,能从各个方向被收拢过来,联结成一张疏而不漏的网。[6]

就这一点而言,刚才提到过的那位朋友,又在后来的一封信中描述说:

你的这种自我印证,就好比巴赫的无穷动,一个基础旋律被反复跟进变化——不是复制,是重复带来的新意,是音乐。

同样,这一方面仍然属于“过奖”,而另一方面又不妨说是“知言”,也就是说,不管我本人追求到了多少,人家至少知道我是在追求什么。既然如此,我也索性从音乐家圣桑那里,借他那首小提琴随想曲的标题,来为这本新书命名,而这就是所谓《引子与回旋》的由来。——这至少足以表明,在看似兴之所至的随想中,在随机穿插的情绪变幻中,其实真正“一以贯之”的主题,就是在“引子”与“回旋”之间的这种对话,或者说,就是从最初的那个动机开始,所牵引出来的不断前行又不断回归的无穷思绪。

实际上,这样做最大的不便之处,就是在行文时会碍手碍脚。——过去的思想对于自己而言,既构成了一排上升的阶梯,也会构成一道无形的牵绊,不再能任由我去天马行空,有如随心所欲的、断了线的风筝。而反过来讲,这种内在的约束也同样说明了,我是打内心就厌恶某些学术“玩家”,他们竟如此地“艺高人胆大”,总是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把思想观点玩弄于股掌之上。哪怕是要把昔日的立场彻底推翻,这些人也不会感到一丝迟疑,只顾去一路宣讲现在最想说的,而对于自己以往所持的论点,则干脆表现出那根本就不值一提,最好是谁都不要再去提它的态度;甚至,即使有谁固执地、有点煞风景地再来提示,说他以前的观点不是这样的,他们也是几句话就打发过去,就好像不知道那是“哪个傻瓜”说过的。

无论如何,那些都是“聪明人”才有本事去玩的——尽管要是弄得不好的话,有时也会落得“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也就是为什么,就像黑格尔曾经反转过“主奴意识”一样,无论在私下里还是在公开场合,我也常常在“傻子”和“聪明人”之间,反复地去指出其中的辩证关系——

“历史从来都是傻子创造的。”刘东觉得“袖手派”们太“聪明”了,反而是自己愚钝得很,也正因如此才做得如此丰富:“聪明人太聪明了,他们只能被历史创造,哪儿能创造历史?都说黄河东流去,然而九曲黄河,从来都没朝过正东,太聪明的人,都沿着切线飞出去了,只有咬定青山,朝着日出的方向走过去吧!”[7]

的确,尽管我生性就不会虚伪地自谦,然而在作为生命支撑的、决不可逢场作戏的治学过程中,我却从来也没有敢耍过什么“聪明”。正因为这样,其中的学理对我也就显得“很难”,而我对它也就只有诚惶诚恐而已,连一丝一毫的幽默也不敢妄发。再者说,虽说我由于内心充满了“狐疑”,不敢说已然把握到了那学理的整体,甚至都不敢咬定它一准就是个整体,但自己在另外的意义上,毕竟又是一只“狐疑的刺猬”,所以,我也只能以始终如一的姿态,去窥视它、测验它、探求它,以不断地把握住它的崭新侧面,以及在这些侧面之间的内在关联……

毫无疑问,如果我意外而尴尬地发现,刚刚发现的那个侧面跟以往的发现之间,并不存在若合符节的关系,那么我自当要为此而大伤脑筋。可即使如此,我也不会简单丢掉以往的判断——须知那也是经过认真思考的,也仍然包含着相当的道理——而会再去进行通盘的考虑。在这样的心理基础上,如果我最终懊悔地醒悟到,自己以前的某个判断确实弄错了,那么,我一定会郑重地指出来,以向公众承担起应有的责任。但反过来说,如果我最终又惊喜地确信,自己新近获得的某种领悟,跟以往所认识到的某个侧面,不仅不存在背离、脱节和抵牾,反而还存在相当的妙合与互补,那么,我也会借助于自我引证的方式,把思想间的这种契合再给指出来。这后一点,对我来说是尤为重要,因为它正说明了自己的工作在持续,而治学的生命也没被白白耗费。

最后,既然已经说到了“愚钝”或“笨拙”,那么至少在一件事上,自己是一向都自叹弗如的,那就是在“学院政治”或“学术经济”方面。且不说糟心而让人沮丧的前者了——那可以说是当前最大的校园污染——如果经济学的一般原则是,以最少的投入获得最大的收益,那么,谁还会像我这个笨伯一样,大半辈子都不去抓紧写作,反而到了都快要退休的年龄,什么职称都不需要再评了,却越来越写到兴头上来了呢?一般而言,到了这个年龄段的学者,如果不是已经在鞠躬谢幕,也大多只是在上演“返场曲”了。可我呢,却请人写下了黄宗羲诗中的一联——“书到老来方可著,交从乱后不多人”,并把它郑重放到自己的书桌旁,算是一心一意地闭门谢客了。我甚至觉得,也只有到了这样的阶段,自己的写作才摆脱了被迫的感觉,才更像花儿在自由自在地开放;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自己的“智识之网”才略显阔大一些,写作起来也才稍觉游刃有余。

这么说来,竟又有点像是一只执拗的、死死咬定的“刺猬”,或者一只“刺猬型的狐狸”?其实,我对这种形容也搞不大清。不过至少有一点:自己虽是不断在开拓知识疆土,却又确实不断在重返思想的主轴,而那轴心就是中西接壤的文化边界,因为在我看来,那正是我们这代学人最大的命门。——事实上,收集在下面的这一批文章,也正显示了这个回环往复的过程,或者这种既发散又聚敛、既开拓又守成、既跨越又回归的心路历程;与此同时,沿着自己心中不断积累的问题意识,学术的难题总是解了一道又出现一道,而像是朝露一般有限的生命,也正向那令人敬畏的无限学理,诚挚地展开了拥抱和归化的进程。

无论自己此生能够追求到多少,也无论这世间还有多少的不如意,正如我刚刚对一位清华弟子讲过的,自己此生终究还是有幸以思想为业,——而那正是在人类文明社会中曾经出现过的、最为高尚可爱的工作!

2016年1月17日于三亚湾·双台阁

注释:

[1]刘东:《天边有一块乌云:儒学与存在主义》,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待刊。

[2]刘东:“伯林:跨文化的狐狸”,刘东主编:《中国学术》,第三十三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13—14页。

[3]“狐疑的刺猬”,《用书铺成的路》(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书评,首发于:http://book.douban.com/review/45379471。

[4]刘东:“伯林:跨文化的狐狸”,《中国学术》,第三十三辑,第32—33页。

[5]刘东:“伯林:跨文化的狐狸”,《中国学术》,第三十三辑,第33页。

[6]刘东:《天边有一块乌云:儒学与存在主义》,待刊。

[7]李大白:“刘东:不能任由中国文化凋敝下去”,“腾讯文化”,2015年11月30日,http://cul.qq.com/a/20151130/010015.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