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今敏:没有梦想才是死期

今敏(こんさとし),1963年10月12日出生于日本北海道札幌市。日本漫画家、动画导演。

2010年8月24日上午因胰腺癌逝世于日本东京都,享年47岁。

时隔7年,我依然会不断回想起今敏导演那份长长的遗书,他在遗书中说,他要提前“上飞机”了,怀着对世上所有美好事物的谢意,他放下了手中的笔。如今,整整5年过去,我们都未曾“上船”,更不曾被世界末日吞没;然而,昔日那位生机勃勃的“动画巨匠”今敏,却再也回不来了。今年的8月24日,是今敏七周年祭,太多人扼腕于天妒英才,而身为影迷的我们,也依然在没有今敏的世界里继续着“造梦”的征程。

和今敏一样,我们最放心不下的同样是他的《造梦机器》。这部未完成的遗作,至今依然杳无音讯。即便有导演曾声言,要极力帮今敏完成遗愿,但至终还是无能为力。正如今敏在遗书中所言:“原作、脚本、角色与世界观的设定、分镜、印象音乐等等,所有的想法都只在今敏一个人的心中。……只有今敏知道是在搞什么,也只有今敏做得出来。”

在这个失去了今敏的造梦时代,我们恐怕再也看不到更多如梦如幻的世界观了。遗憾之余,我们唯有重拾旧梦,再祭今敏。

在今敏导演短短47年人生中,虽仅有寥寥几部动画长片问世,但其作品的密度与深度,却让太多创作者望尘莫及。想来,今敏导演的魔力正在于此,纵观其短暂又辉煌的创作生涯,瑰丽绚烂,云波诡谲,仿佛一座巨大的梦境熔炉,包罗了整个世界。而在我看来,一位好导演即便不幸英年早逝,他的作品也绝不会昙花一现。

现实与幻觉的奇妙交融,是今敏作品中最让人心潮暗涌的神秘时刻。在处女作《未麻的部屋》中,今敏将女主角未麻置于虚实难辨的不同的舞台,公寓、网络、唱台、片场,就像一场漫无止境的穿梭。而未麻自身,也在焦虑不安的穿梭中经历着“人格分裂”的恐惧,仿佛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在过着另一半生活。这正如影片中的两大色调,蓝色与粉色,照应现实与幻觉。直至那场情色而禁忌的片场游戏,更进一步将未麻拽入虚实难辨的超验时空,难以脱身。影片中值得分析的场景比比皆是,甚至影片的拼图式海报也包含着同一角色的双重建构,令人回味无穷。而片名“未麻的部屋”则一语双关,包含虚实照应,“既指主人公未麻的独身公寓,亦指未麻的网络博客”。

2001年,今敏的《千年女优》荣获日本文化厅多媒体艺术祭的动画大赏,与他同台领奖的还有宫崎骏的《千与千寻》。自此,今敏一跃成名。印象中,《千年女优》是一部气势恢弘的影像回忆录。作为经典的“戏中戏”,《千年女优》以传奇影星藤原千代子的一生为蓝本,巧妙地串连起日本电影的各个时期,将真实与幻境彼此融合。影片中,千代子奔跑在不同时代的爱情故事里,从日本战国到幕府时代,从大正年间到昭和时期。而她一生的光辉岁月,都最终定格于眼角下那一枚泪痣中。白马长啸,刀光剑影,爱恨情仇,时而刚烈如火,樱花怒放,时而柔婉如水,隽永绵长,就像一场风驰电掣的影史神话。而关于这场伟大的幻想,今敏曾说:“人们常说幻想是谎言,但我不这么认为;神话和宗教都是巨大的幻想,叙事都是不现实、不科学的、不理性的,但没人能否定其意义。”

对大多数影迷而言,“盗梦”概念的始作俑者当属克里斯托弗·诺兰。但其实早在《盗梦空间》诞生的四年前,今敏的《红辣椒》便已横空出世。同样以“盗梦”建构世界观,显然今敏才是独一无二的开拓者。

倘若不算上半成品《造梦机器》,那么《红辣椒》无疑是今敏真正的遗作。《红辣椒》又名《盗梦侦探》,改编自日本科幻作家筒井康隆同名小说,曾被认为是“最不可能影像化的小说”。或许,唯有今敏导演敢于冒险尝试,并且有足够的自信与毅力。回溯影片中的女主角,曾一度被称为“女版孙悟空”,她的第一重身份是美女医疗师千叶敦子,另一重身份则是盗梦侦探“红辣椒”,能够与患者同步体验梦境。

和宫崎骏一样,今敏同样惯以女性形象作为主角。纵观一系列日漫来看,除了热血机战类动漫常以少年为主人公,其他大部分题材都少不了女性的加盟。显然,这是东方文化不同于西方男性主义文化的一大明证。按今敏的话说,“总是以女性作为我电影的主角,是因为,我觉得女性是一种很神秘的生物。”正如《红辣椒》中的千叶敦子,其变幻多端的形象设定,恰是对童话故事与神秘传说的再塑。简言之,红辣椒这一形象就像是一个神话的集合体,它包罗了所有的美好与正义,并以光明对抗黑暗。与此同时,女性元素无疑也是更接近于“母体”的神话建构,而母体除了拥有“海纳百川”的本体外,还拥有无与伦比的韧劲和张力。显然,相比于男性的英雄主义情结,女性更具进入灵魂的魔力。

纵观《红辣椒》全片,最令我热血沸腾的是那场铺天盖地的魔幻大游行。那一刻,整个世界的物件,无论虚拟如电子设备,抑或象征艺术的雕像,都不可抑制地涌入狂欢的人群。这注定是一个伟大的魔幻时刻,它关于狂欢,也关于孤独。

犹记得今敏去世那一年,关于“诺兰克死今敏”的说法不绝于耳。这听似无畏的谬言,却终究明证了一个事实:今敏的存在,对日本动画界,甚至美国好莱坞,都是一笔宝贵的财富。而论及“抄袭”,今敏的《未麻的部屋》也曾被美国导演达伦·阿伦诺夫斯基反复“捣腾”。无论《梦之安魂曲》中的运镜与构图,还是《黑天鹅》中的女主角心理设定,仿佛都能看到今敏《未麻的部屋》的影子。无独有偶,甚至大卫·林奇的传世之作《穆赫兰道》,都与《未麻的部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殊不知,这一切仅仅是“盗梦”的奏鸣曲而已。

不同于其他动画导演对外部世界的远足冒险,今敏导演的热血是深植于骨髓和血肉的,更像是一场内部的精神之旅。对后辈们而言,今敏无疑是最好的梦想代理人。今敏式的梦想,注定不会像宫崎骏那样温暖纯真,也不会像大友克洋那样热血暴走。他的梦想,更应该是《东京教父》里的那一束微光,三个流浪汉共育弃婴,如此残酷而渺茫,却又直戳人心。

吉卜力工作室的得力干将近藤喜文于1998年逝世,时年47岁,今敏同样死于47岁。对整个日本动画界而言,今敏的去世就如同悲剧重演,挫伤了太多人的追梦之心。而仅在今敏去世一天前,日本木偶动画大师川本喜八郎也刚刚撒手人寰。时过境迁,昔日人才济济的日本动画界,注定也将面临后继无人的困境。薪火相传,恐怕是这个时代最令人唏嘘叹惋的一个词了。在梦工厂与皮克斯日益称雄的技术时代,日本手绘动画何以常开不败,是新一代动画人亟须反思的事。没有梦想就是末日,今敏这电光火石般的一生,便是对这句话最好的诠释。

而今敏对“末日”的态度,或许就像《千年女优》中的千代子那样。面对采访现场的两次地震,记者与摄影师都表现得惊慌失措,而藤原千代子小姐却始终稳如泰山地静坐着,她的沉默中有一种远古而哀恸的力量。回望弥留之际的今敏,他在面对死亡时的心态,恐怕也如千代子一样波澜不惊吧。至少从今敏的遗书来看,他对死亡的恐惧少之又少,更多的则是对梦想之旅即将终结的遗憾。在今敏眼里,死亡绝非末日,没有梦想才是真正的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