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杜言开接到图慧电话的时候,他和干事陈青松还在办事的路上。

“在哪儿呢?这个时候你应该在办公室!”电话接通,图慧直截了当,免去了一切客套话,还好像话里有话。

杜言开一边应付着接话,一边在心里盘算图慧找他的真正目的:“在市里。上次您牵线搭桥联系的黄教授给局里搞讲座,明天第一讲就开始了,到现在我连黄教授的面还没见着,显得有些不礼貌,按照您的指示,今天专程去拜访一下。”

“见了?”图慧硬硬地询问,听语气有些不太高兴。

莫名的语气,更让杜言开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不能问为什么,只能边交流边试探:“见了见了。黄老很和蔼,我们交流得很融洽。虽然看上去比电视上显得苍老些,但依然精神矍铄,举手投足就透着硬朗。我原来很担心像他这个年纪的老人,吃不吃得消这么繁重的讲座任务,今天一见才知道,我之前的顾虑都是多余的,事先安排的医生也没必要随时陪伴左右了。不过,有些必要保障措施还是要……”

“回来后赶紧到我办公室!”看来,现在图慧真没闲情逸致听杜言开娓娓而谈,急着打断他,甩过来更加突兀的一句话,就把电话挂了。

“好的……”这时车猛地颠了一下,像是压到了马路上的井盖,杜言开随着车子颠簸,手指本能用力,摁到了挂断键,“的”字还没说,就先图慧一步把电话挂了。

去拜访黄老是图慧事先安排的,此时她却对此不闻不问,这让杜言开心里不免犯嘀咕……

不过,事情办得还算顺利,去的路上一路畅通,折回时到了五环,车速便慢了下来,一开始还能慢慢前行,接着是走走停停,自从与图慧通完话,车子就彻底不动了,北京人常说“不怕慢就怕站,站一站二里半”,这下是彻底“站”住了,偌大的环路成了一个巨大的停车场,以为前面出了事故,司机郝战下车一打听才知道,说是香山过来的车流塞住了,才导致了整条环路完全瘫痪。

“你看这雨,不堵才怪!”郝战上车用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抱怨着带上车门。

陈青松看着郝战一副狼狈相,探起身拍拍他肩膀,以示安慰:“别一副苦相了,遇到这天气,权力再大也没招,也不能命令雨停下来。”

郝战用毛巾擦着脑袋嘴里咕噜:“就一破司机,还权力!”

陈青松开玩笑:“你比处长的权力大多了,上管方向,下管路线,中间还管党(档)呢!”

郝战把毛巾往挡风玻璃下面一扔,自我揶揄:“就是,我应该让这破雨停下来,再把香山的红叶栽满整个北京城,到时候看还扎不扎堆。”回身看着杜言开,“处长,你有文化、见多识广,你说早高峰、晚高峰这词是不是北京发明的?反正我认为是。”

陈青松在旁边应和:“没跑,首都变‘首堵’,进趟市里如同跋山涉水。”

“跋山涉水太容易了,简直是当年红军过雪山草地。”郝战还以例为证,“上次我送站,那边人家都下车了,我愣是从车站还没跑到营区。”

杜言开笑着说:“不能怪雨也不能怪北京,要怪就怪这风景太迷人。‘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深秋季节,正是欣赏香山红叶的最佳时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多少慕名而来的,多少百看不厌的,人流如注、车马如织纯属正常。俗话说,春雨如恩诏,夏雨如赦书,秋雨如挽歌,这挽歌秋雨更让这香山红叶增添了不少情趣,如果不是工作忙、事情多,我还真想到香山去逛逛。”

“咱们中国人对秋天最情有独钟了,五一出去游玩的远远赶不上十一,一到秋天全国人民都亢奋,你看这些人——”陈青指着窗外香山上朦朦胧胧的人群。

“你说得没错,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欧阳询的《秋声》与苏东坡的《赤壁赋》,就能使人感觉到中国文化与秋天的关系很深。其实,北京的很多景色只有到秋天,才能显现出韵味来,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垂柳,玉泉山的月夜,潭柘寺的钟声,也只有在秋天,才会令人魂牵,让人入梦。”杜言开沉浸在眼前的美景之中。

雨还在不停地下着,车仍堵在原地,一动不动,郝战对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文绉绉的对话,既听不懂也不感兴趣,“你们聊吧,我是要眯一会儿喽,攒足精神再和堵车做斗争。”郝战伸了懒腰,懒洋洋往后一靠,不多时微鼾响起。

杜言开透过被雨水浸洗如新的车窗,向远方望去,烟雨朦胧,香山在雾气渲染中,婉若一幅山水画,缥缈着铺展开来,他依稀记起,登香山,赏红叶,那还是五年前的事了,虽然香山近在咫尺,自那次登山后再也没有涉足过,望着这远山,杜言开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个秋天。

那年秋天,杜言开和妻子齐嫣然,带着女儿囡囡,为了避开赏景人流,早早地就来到了香山,引发登香山的缘由其实很简单,是为了完成老师布置描写景物的作业,女儿囡囡头天在家思考了一整天,然后坚定地说:“我要描写香山。”早听说香山红叶是北京最浓最艳的秋色,能假借女儿的课业,去香山看看,也自得其乐。

到了香山公园,时间尚早,人流稀少,抬眼望去,一片红红绿绿,杜言开不由得发出赞叹:“青山助人寿,碧水悦人心啊!”

妻子嫣然心情舒畅,不仅为眼前的好景色,更是欣喜丈夫这么难得闲情逸致陪着她和女儿,“最好的锻炼是走路,最好的走路是登山!”

女儿囡囡接过话茬,小大人一样:“迈步是最好的锻炼,向上是最好的姿势。”说着小手一挥,“出发啦!……”三口人便向红叶深处攀去。

“红枫拂寒意,叶轻总关情”,“秀色香入云,山秀景迷人”,“红叶枝头秋几许,风送寒意人在云深处”,每登到一个红枫观赏的最佳点,都会有前人的诗词句在木板上闪发你的诗潮。女儿囡囡禁不住双手做成喇叭状,“啊——啊——”喊起来,空谷激起的回音,涤荡悠扬。

不一会儿,来到一座幽雅的院落,里面有两眼泉水,石壁上刻“双清”两个字,杜言开突然想到,他曾在书上看过这泉水来历的传说,便给妻儿讲了起来:“元朝有个皇帝到这里来游山,倦了,睡在这儿,梦见自己坐在一艘大船上,脚下还翻着波浪,醒来后叫人一挖,果然冒出股泉水,这就是‘赶梦泉’的来历。”

妻子嫣然疑问大于相信:“真的假的?”

“真的。书上还说,有块碑就立在这泉水旁边,记载着‘赶梦泉’这事儿呢!”杜言开说着就找起了碑,三口人忙活了半天,还是一无所获。

“乡村野话,不足为信。”妻子嫣然悻悻的,又说道:“以后少讲这些离奇的传说,囡囡不仅学不到知识,还净让你往沟里带!”

女儿见状,急急地说:“这些我爱听!我最爱听爸爸讲故事了。”

“哎,这辈子遇上你们这两个冤家,我算是倒了霉喽!”嫣然嘴上严声厉词,心里却装满了幸福,美滋滋的。

三口人边说边走,不一会儿就到了半山亭,朝东望去,真的一片好景色。莽莽苍苍的河北大平原就摆在眼前,烟树深处,缕缕云霞中,正气派地静卧着北京城。也妙,本来也算有点神韵的昆明湖,看起来只像一盆清水,万寿山、佛香阁,不过是些点缀的盆景,再近处的玉泉山宝塔更似伸手可及,真得“枫香晚华静,锦水南山影”,不经意间,感觉到人的渺小,地的伟岸。

在满山的红叶间,三口人有说有笑,又游览了“森玉笏”、“西山晴雪”、昭庙等香山风景,下山的时候,已是日头偏西,还有游客,成着群、结着队地向山上涌来。回家的路上,女儿囡囡摆弄着从山上采来的红叶,突然失声叫了起来:“哎呀!还香呢。”妻子嫣然拿过红叶嗅了嗅,说道:“哎呀!是香。怪不得叫香山。”

“哎——呀!通了,通了!”干事陈青松高兴得手舞足蹈,司机郝战也被陈青松激动的喊声惊醒。郝战轻拍方向盘,一脸的兴奋,像笼子里的鸟重获了自由,两人的大呼小叫,也把杜言开从回忆拉回到现实中。

路通了,堵车过后的畅快,像如厕般惬意,车流奔涌向前,争先恐后,奔向各自的目的地……

杜言开紧赶慢赶,在晚饭前总算回来了,陈青松和郝战去了食堂,杜言开心急如焚到了图慧办公室。怎么能不着急,图慧上午联系的杜言开面谈,他们却下午才赶到。

图慧不在办公室,杜言开拧开一瓶农夫山泉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估计图慧吃饭没那么快,杜言开摸了摸因混了个水饱而略显鼓胀的肚子,起身到楼道转悠。刚过楼道转角,就发现欧阳宇与郝朵朵在转角处嘀咕着什么,搞得像特务接头。他听说过他们之间的那点事,正欲回避却避之不及了,两人发现了这个“第三者”,正用惊魂未定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杜言开抱歉地一笑化解尴尬,郝朵朵顿时红霞满面,扭捏地朝杜言开打了声招呼,转身离开,欧阳宇一副母鸡护鸡仔的架势,对远去的郝朵朵发出温柔的嘱托:“别忘了时间——啊——,直到看不见了,欧阳宇的目光还温柔地停留在她身影消失的地方。”

“欧阳部长,欧阳……”杜言开呼唤着被郝朵朵带走的灵魂。

欧阳宇扭过头,嗔怪杜言开:“你神出鬼没地吓死我了!”

“没有棒打鸳鸯吧?”

“少扯淡,什么鸳鸯!谁跟谁是鸳鸯?”欧阳宇夸张地极力掩饰,且反问起杜言开来:“杜处长,不是我说你,此时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你应该在训练场忙得屁滚尿流才对!”

“我……”杜言开被问得一头雾水,不知如何回答。欧阳宇抚摸着半光不光的脑袋,又狡黠地警告他:“虽然这次没有提拔你,但你也不能撂挑子呀!咱们可不能这么鼠目寸光,这哪像一个领导干部;哪像受党教育多年的职业军人?”

对杜言开来说,欧阳宇简直莫名其妙,哪怕是冲撞了他和郝朵朵的美事儿,也不能抛出这么多没头没脑的话来:“欧阳部长,你认为我搅了你的好事,我向你道歉,但确实没必要送我这么一顶戴不起的大帽子吧?”

两人正掰扯,图慧来了,欧阳宇冲他努努嘴,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儿,“一会儿你就知道是不是我给你戴帽子喽!”

一进门,图慧就给杜言开打了个哑谜:“今天找你来,知道什么事吧?”

刚才欧阳宇的一顿奚落还没来得及消化,图慧又暗藏玄机,杜言开更加云里雾里,既然猜不透,不如静观其变:“不知道!总归不是什么坏事吧?”

“是好事还是坏事,这要看你怎么判断。”

杜言开有些茫然,“春雾花香夏雾热,秋雾凉风冬雾雪,该是什么就是什么……”

“我想,常委会的结果你是知道的。”在军事局,传言比风跑得还快,但她还是故意模糊人事任免和部署红蓝对抗任务两个常委会,她想依据杜言开的反应,拿出有针对性的说服对策,这也是她今天的任务。

“又被拿掉了呗!”杜言开故作平静。

图慧想,杜言开既然知道他被拿掉的常委会,也应该知道红蓝对抗的常委会,但他对红蓝对抗演习闭口不谈,说明他在自己的任用问题上有疙瘩,如果不解开这个疙瘩,往后的工作恐怕不太好做,只好暂且顺着他的思路说下去:“以后还有机会……”话刚出口就后悔了,她心里很清楚,扔给杜言开这么一句托词之语,搁谁都不信,自己怎么能咬着后槽牙说了这么句话?

满怀信心想从书记这里了解点真实情况,没想到她也耍起了两面派,他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问图慧什么叫机会,难道这次不是机会吗?

面对直言不讳的逼问,图慧只好硬着头皮解释:“按说,上面没有明确批复,我不能把结果告诉你。既然你为这事儿心里一直纠结,我心里也不舒坦,今天我就破个例,给你说个明白,这次你不是没有机会,我认为机会还是很大的。”

越解释越把自己置于不利的境地,她毕竟经历多见识广,不等杜言开反应过来,突然话锋一转:“但是,令人遗憾的是常委们在你的问题上意见很不统一。”最后还不忘以攻为守,教育起杜言开来,说他也是领导干部,对任何事情做出决策时,在没有达成一致意见之前,绝不会匆忙做出决议的,这个常识他应该是知道的。

杜言开不为所动,“党的议事决策原则是少数服从多数、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我可以服从局党委的任何决定,但在这件事上,我不相信我会被多数常委否掉!”

“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难道我不比你清楚?可……”图慧想了想,硬是把“关键少数”这四个字给咽了回去,“这不是分田到户多劳多得的年代,事情远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我劝你一句,与其对既成事实较真下去,倒不如重整旗鼓寻找下一个可能的机会。”

杜言开摇头苦笑,“还有什么机会,如果照此下去,永远都没有机会。”

“你不要太悲观了,我认为这只是个例外,这个例外也恰恰说明你现在的条件还不够成熟,正所谓好事多磨,条件完全具备了定会水到渠成。”

杜言开长叹一声:“嗨,我也不是对自己升不升职耿耿于怀,我只想给组织要一个能说服我的合理解释而已。”

图慧看看杜言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言不发。这件事儿她解释不清楚,回想起常委会上的一幕,自己仍然后悔不已,主要领导之间为了互相较劲,却以牺牲一个优秀下级的进步为代价。

图慧不接茬,杜言开又试探寻问:“您帮我分析分析,什么时候条件才能成熟?”

图慧模棱两可地回答:“上山砍柴,下河脱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杜言开沉默了……

“是不是感到委屈?”图慧耐心开导他,“咱们共事了这么多年,应该说彼此是十分了解的,你这个人一向不把自己的委屈、无助向别人倾诉,这种习惯不好,你要学会为自己的心情找个出口,只有发泄出来了,人才能始终保持一个好的心情,积极面对眼前的人和事。”

杜言开摇头。

图慧拿起桌子上的招待烟递给杜言开:“我这儿虽然备着招待烟,但从没有人在我办公室吸,今天特批你抽一支。——要说这人生的事儿不如意十之八九,谁都会经历很多不顺,不要在一件别扭的事上纠缠太久,纠缠久了,你会烦,会痛,会厌,会累,会神伤,会心碎……”语气里包含着几分歉意,“实际上,到最后,你不是跟事过不去,而是跟自己过不去,无论多别扭,你都不要深陷进去纠缠不清,要学会抽身出来,多看看自己的成绩和进步,这也像一个欣赏风景的人,不要因为偶遇了一条臭水沟,而坏了欣赏美的心境,这会让对你有成见的人拍手称快,让欣赏你的人极度失望。”

“这我知道。”杜言开像电压极低的灯泡,心里暗暗的。

“既然知道,你就把心里话说出来!这样,心里会好受些……”图慧心里很清楚,杜言开心里憋屈,凭他的能力素质和取得的成绩,作出的贡献,理应得到更高一级的岗位,发挥更大的作用,无论对他本人还是军事局都是件好事,这本是个顺理成章的事儿,而现实中,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事还少吗?不管是人情操纵着理,不断改变现实,还是现实本来就是一副残酷狰狞的面目,总之,不得不让人感叹现实的世事难料,扑朔迷离,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也必须做到的,就是不能让杜言开带着思想包袱去执行任务。

杜言开孤独已久的心被图慧的一番话吹起了皱纹,一瞬间,心头涌集的到底是啥滋味,他也说不清楚,是中药店里的抹桌布,苦涩辛辣咸,百味陈心?还是像夜半观渔火,惘然感伤?真的说不清。他猛然抬头,“领导,你知道,我一路走来,从未像今天这样无所适从过……现在不像年轻的时候,虽然以前犯过错误,栽过跟头,让我从声名鹊起的云端,一下坠入万丈深渊,那日子从表面看,似乎更难过,其实不然,那时,我毕竟年轻,我承认自己的不成熟,也因为年轻,来日方长,觉得自己付得起这个代价,况且对自己犯的那些错误,有自己的看法。是的,我一度确实太较真,太过骄傲,甚至有些目中无人,还讲哥们义气,我得罪了不少不能得罪的领导。我的碰壁和遭到的打击,和我跟一些领导个人之间恩怨有关,跟我自己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有关。我想,个人恩怨随着时间的流逝,是可以改变和消退的,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可以学得善于起来,我年轻,我有的是时间,我有能力,我还能做出新的工作成绩来证明我的一切,况且当时还有不少同志,包括许多领导,他们在暗中安慰我,鼓励我,帮助我,从那时起,每天早晨醒来,我都提醒自己:生命是短暂的,也是美好的,我有没时间纠结,没时间计较,只有放下那些无谓的负担,我才能一路潇洒前行,吸口气,抬起头,我愿面向光明,不负恩泽,重拾希望,地球是运动的,我不可能永远处在倒霉的位置,只要心里有梦想,自己就能不断成长。但,这一回就不一样了,完全不一样了,我四十岁的人了,一次又一次被‘毙’,心里燃起的希望不断地破灭,给我的打击,在精神上可以说是毁灭性的,从表面上看,事情好像并没有引起任何‘波澜’,我的生活一切照常,但我人生的心理防线却彻底垮塌了。”

烟将燃尽,杜言开把烟头用力摁灭在烟缸里,“我知道,我们最先衰老的从来不是容貌,而是那份不顾一切的闯劲,一个输不起的人,往往就是一个赢不了人。回顾这几年,我做的事情不能算少,每件事情我都很努力,都经过再三考虑,周密布置,我相信只要工作出色,我就有未来。然而我错了,我的付出和努力招来的是白眼和轻视,我的坚持原则受到的是掣肘和打击,特别是因为我的坚持,有些人会用异样的眼光来看我,就像打量一头受了伤,但又在街上溜达的狼,他们只知道狼是要咬人和吃人的,而他们偏偏又都是‘人’,以为我会‘吃’他们,他们并不知道,我这一头‘狼’只吃坏人,而且还必须是条令条例认定的‘坏人’。在这样的环境里,我感到自己很可悲,也特别孤立,要想不受排挤,不被孤立,唯一正确的选择是看别人的脸色行事,像所有下属一样,在他们应该说‘不’字时,说出规章制度赋予他们可以说的这个‘不’字时,几乎所有的人只说‘好好好’、‘是是是’,在这些人的眼里只有两种东西最有魔力,一是拥有‘权力’,二是因畏惧权力而暂时坐稳了自己位置的‘奴隶’。这唯唯诺诺的一团和气,嘻嘻哈哈的是非不分,浑浑噩噩的人浮于事,给单位带来了什么?欣欣向荣?凝神聚气?不是,都不是,这一切的一切带来的不是团结,不是发展,带来的是吹吹拍拍的歪风,弄虚作假的邪气,上推下卸的不担当,浑水摸鱼的不作为,文恬武嬉者有之,假公济私者有之,卖官鬻爵者有之,所有的事情和问题都可以用‘关你屁事’和‘关我屁事’来回答,屁好忙啊!拿什么出战斗力?我多少次冷静地问自己,是不是该放弃不合时宜的原则,不切实际的真理,随波逐流,与世浮沉,就像有人说过的那样:大环境如此,我何必坚持?不行,我说服不了自己,该拿起的还得拿起,不该舍弃的就不能舍弃,与其说是一个人的原则,不如说是一个人的良心。现在虽然我形单影只,窘然孤单,感到自己有此力不从心,但,我仍然相信,这一切,这一切的一切迟早会改变,迟早……”

说到这儿,杜言开脸上出现了一种特别古怪的神情,这神情显得特别固执,有些呆滞,但又极其坚定热烈。

图慧听着、想着,她的确被杜言开的肺腑言词震撼了。这些年,她真切地感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左右着所有事情的走向,这股力量找不到源头,也摸不清结束的地方,像在天地间张开的一张巨大的、无边无形的网,只要他需要,随时随地可以吞噬光明,布下黑暗,让世风颠覆,让乾坤倒转,让人情冷漠,让制度荒芜,这是什么?心里答案似有还无。不可否认,改革开放斐然成章,举国振兴,成就辉煌,像春风雨露,唤醒了经济,修复了沧桑,但也吹起了人的欲望,对……欲望!想到此,她心惊胆寒,眼前浮现出一张张笑着脸,一双双眨着的眼,看似政通人和,军令畅通,其实是暗流涌进、欲望膨胀,这左右一切的力量就是一个个欲望的交汇,他不仅改变着人的行为,也腐蚀着人的灵魂,他把人活生生地劈成了两半,一半是行尸走肉的人,一半是张牙舞爪的鬼。

“我完全能够理解,我也必须承认,对于你讲的这诸多问题,我有责任,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许许多多的事,我也反感过,甚至恶心过,心平气和解决不了,我便暴跳如雷。有时我就想,如果人生像电脑一样多好啊,可以刷新,复制,粘贴,那么我就可以注销,关机,再重启,把单位打造成一个团结凝聚,士气高昂,到处充满阳光和正能量的团队,我有责任但我做不到,靠一个人两个人都没办法改变这一切,你可能有疑问,你是主官你凭啥做不到?我想告诉你,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与外界或者叫外面,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你不可能期望所有的人,都跟外界断绝一切关系,只生活在这个天地里,那样太绝对,也根本做不到。对于这块阵地,我们只能去试图占领,至于占领到什么程度,我们也只能尽其所能,没有预计,没有百分比,更没有确切的数字。”

图慧停顿了下,似乎整理像杜言开一样低落的心情,又说道:“言开,刚才我说了,你我相处这么多年,你的禀性我知道,眼里揉不得沙子,你今天能给我讲这些让我很感动,但你更应该做的,是保护好自己,咱们军人不是有句话嘛,‘保存自己,才能消灭敌人’。当然,天空不总是晴朗,阳光不总是闪耀,作为有情感的人来说,偶尔情绪崩溃一下,也无伤大雅,但是,这种话只能作为一种宣泄说说罢了,绝不能作为一种立刻兑现的承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们都期待艳阳高照的那一天,就像你说的,这一切迟早会改变。”

图慧和杜言开谈话的过程中,眼泪始终在两人的眼眶里打转,都极力控制着没有掉下来。末了,杜言开还是愉快地接受了红蓝对抗演习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