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用饭时雪娟到底还是上了桌。她被吴妈和丫头搀着,神情怯怯地跨过门槛。毓梅和韵秋的脸瞬间挂上了霜,何秀儿却站起来为雪娟腾了地方,自己把碗筷挪到了雪娟的下首。诸克己臊眉耷眼地扒饭,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假装视而不见。
雪娟显然被吴氏精心打扮过,一头乱发早已被挽成了发髻,碎花小袄也极为可身。但她的目光却是空洞的,黑漆漆的没有半点神采。她不敢抬头,垂首端坐着窸窸窣窣地摆弄碗筷,像个孩子。诸克己忍不住抬起眼皮快速瞟了雪娟一眼,女人在黑屋里不见天日,竟然又出落得粉嫩了许多。如果不是被眼神带累,倒是比何秀儿看上去更让人心动。诸克己的心到底还是痛了,隐隐地像被针扎。他忙低了头专心用饭。
何秀儿向雪娟微笑:“吃啊,莫光看。”
雪娟抬头望了何秀儿一眼,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妖精,妖精……”
韵秋冷笑:“这才叫热脸蹭了人家的冷屁股!”
毓梅也沉了脸只顾夹菜,显然是对何秀儿不满。
诸克己再也耐不住性子,刚要发作时有院工急匆匆地赶来报信:“老爷,管家和崇义两个人在南门外打架呢!”
诸克己一蹾饭碗:“两个人打架有什么稀奇,劝开他们就是了!”
院工看了何秀儿一眼:“两个人疯了似的,拉都拉不开。”
“为啥啊?”
院工又看何秀儿:“说是为争四太太跟前的丫头。”
满屋人都吃了一惊。
韵秋咯咯地笑得癫狂:“瞧瞧诸家都成什么样子了?下人们都敢上房揭瓦了,现在竟然闹到下人抢丫头的地步,传出去让人笑掉大牙!”
诸克己忍不住火甩手给了韵秋一个耳光:“婊子,再胡说打掉你的牙!”韵秋的哭声尚未出口,倒是雪娟一声惊叫,踩了蛇一般跳起来向屋外跑去。诸克己顾不得韵秋大喊大叫,让院工备了小轿急匆匆地出了门。
太阳悬在半空中昏头涨脸地像吃醉了酒,才露片刻脸就躲进了旧棉絮般的铅云中。雪开始下了,不是雪渍,是雪花。雪花很大,砸在脸上簌簌作响。地头的两头公牛已经疲倦,他们缠抱着倒在雪地里,身上覆盖了薄薄的一层雪。诸克己下了轿,顿着脚骂后生们:“你们这帮饭桶,怎么不把他们分开,还嫌他们不够丢诸家的脸吗?”
“拽了,分不开。”后生们道。
诸克己拿了手杖一路踏得雪渍飞扬。
“崇福,把手松开!”
“爷,算我忤逆,我不松手!”崇福躺在崇义身下,睫毛上也覆了浅浅的雪渍。
“崇义,你松开!”
崇义不言语,手上却又添了一份力。
“反了,反了!”诸克己的手杖嘭嘭有声地砸在两头公牛身上,“松开,松开!”雪地瞬间染了血,艳红一片,缀在雪地上像红色的流苏,艳艳地晃人的眼。
两个人仍旧牢牢地黏在一起,殉情般壮烈。
诸克己打得累了,把手杖交到一个院工手里:“打,接着打,一直到松手为止!”
雪越来越大,两个血人躺在白天白地中。一直到打人的院工累了,手还是不松。
漫天大雪中来了何秀儿和绣儿。
“崇义松手!”何秀儿说。
迟疑了一下,手到底还是松了。
崇福的手却依然很牢。
“崇福松开。”何秀儿说。
崇福一动不动,像是死人。
何秀儿蹲下身去掰崇福的手,手指却像被雪冻实了难以掰动。
“松开!”绣儿的喊声盖过了北风。
崇福的手终于松了,大雪扑面而来,眼泪才一出眶就被冻成了冰粒。
掌灯后诸克己进了屋,心不在焉地洗了几下脚就钻进了幛帷。何秀儿假意咳嗽了几声,诸克己不理,把一个羸弱的脊背亮给她。
“崇义和崇福你打算咋办?”何秀儿问。
“按家法,坐窑!”诸克己头也不回。
“没商量?”
“没商量!”
灯花一爆,诸克己突然翻了个身:“还有你的那个丫头,得卖掉。”
“这事跟绣儿啥关系?”何秀儿吃了一惊。
“这绣儿是妖精啊,搞得两个诸家后生像丢了魂,不祥之物,留着她日后恐怕又要生出许多邪事来!”
何秀儿不说话,用簪子调弄灯花。
两个人在沉寂中对峙。诸克己当然知道何秀儿在压制着愤怒,两个人像是隔着楚河汉界的两支军队,悄无声息中隐藏着摩拳擦掌的万千精兵。
“如果要卖绣儿连我一起卖。”何秀儿一句话惊出诸克己一身冷汗。
“秀儿,你莫说气话。”诸克己坐起身来。
“谁说气话,你若敢卖绣儿,我就到县城集市上插标自卖。”何秀儿说得真切。
刘杏儿躲在柴房里哭到半夜。
一个梦碎得了无痕迹。
哭得累了,她靠墙坐下,脸颊撑在双膝上用柴火在地上不停地画字。崇福,崇福……她不明白绣儿什么地方让崇福为她性命相搏。刘杏儿的手抖了一下,把地上的“崇福”抹得干干净净,又开始不停地写“狐狸精”。
这个祝绣儿应该姓胡,不,姓狐,狐狸精的狐。她究竟哪儿比我强?刘杏儿的手上用了力,柴火竟然折了。
是的,一定是祝绣儿的眼睛,她的眼睛比我狐媚。男人是最见不得女人眼睛狐媚的。祝绣儿的主子何秀儿的眼睛不也是那样狐媚吗?她眼睛一眨,老爷的魂魄就丢了半边。现在连大太太的话老爷也不听了,何秀儿一张嘴,老爷就像是接了圣旨,真是被灌了迷魂汤。
刘杏儿又忍不住用手指在地上画起了“祝绣儿”,然后又在字上狠狠打了一个叉。
吃晚饭时,绣儿在饭厅外咳嗽了一声,何秀儿忙搁下饭碗出了门子。见她走远韵秋投箸道:“总是戏子习气,没有半点规矩。”诸克己皱下眉头也不理会。毓梅只当没有听到,拿了牙签专心剔牙。
门外雪正大,打得灯笼扑扑簌簌地响。绣儿站在走廊下呵着手不住地跺脚。何秀儿一把拉住绣儿的手腕:“绣儿,先生可曾请来了?”
“来了。”绣儿道,“就在油坊外。这位梁先生专治疯癫,每日忙得很,今晚问了诊就要连夜赶回大名去。”接着又道,“若不是太太的那封信先生是断不肯来的,他佩服太太的为人,连您送去的贴己钱都不肯收。”
两个人急急忙忙一路踩着雪出了诸家堡。官道旁停着一辆马车,大憨打着油纸伞,伞下站着一位白须白发的老先生。那人穿了青色的棉袍,负着手,肩上挎着药匣,脑袋后还晃荡着半截辫子,显见是一位郎中。
“梁先生。”何秀儿忙行个万福,“路上辛苦了。”
梁先生忙打个躬:“这位敢是诸太太?我家里忙得很,那位犯病的太太在哪?”
“绣儿,你去向老爷回,就说我让三太太来看雪打灯。”何秀儿道。
梁先生借着雪光上下打量何秀儿。女人穿着红缎的绸袄,桃红色的马面裙,被雪一映红梅般耀眼。梁先生忍不住又打了个躬:“太太也不知前世积了多少德,才出落得今生这般出众容貌。”
女人一笑,把梁先生请进了油坊。
落座后不久,绣儿便拉着雪娟进了客厅。见到雪娟,梁先生又吃了一惊,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却暗叹诸家堡的主人有福,两个太太俱是天仙般的人物。
雪娟见有生人在场,便坐在一旁垂首不语。
梁先生打量了雪娟一番,又颤抖着伸出手搭在雪娟的脉上。绿袖映皓腕,梁先生不敢抬头,只得闭了眼细细把脉。片刻之后,叹息一声:“诸太太,凡是癫症无非是忧思伤脾,恼怒伤肝,升降逆乱,气机拂郁所至。这位太太脾气虚弱,想是先前受到过惊吓,致痰涎内生,痰与气结,迷蒙心窍。除去吃药,恐怕日常还要让她多走动走动。”言毕,写了药方。“这药方是我祖上所传,煎服数月定然会好转。”
何秀儿忙收了药方,让大憨拿了诊金。梁先生却忙不迭地摆手:“这诊金万万要不得,若不是太太那封信梁某断是不肯来的。我平日四处出诊,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大户家的那些妻妾哪有不争风吃醋的?没想到诸太太竟然拿了自己的贴己去央人为另一位太太治病。先前就听得人说诸家四太太种种事迹,今天才知道太太的心胸!”
梁先生收拾药箱拱手告辞。
何秀儿一直送到门外方回。进门时,突然发现雪娟的眼神里有了神采,抬头望何秀儿时,眼中竟然活泼泼地灵气泛动。
太阳出来时崇文也跟着露了面。
这天的阳光充盈而饱满,一到晌午连风都被熏得热烘烘的。何秀儿想去油坊,才一出门又没了兴致——崇福和崇义被诸克己关进了堡子外的土窑,绣儿躲在房里不吃也不喝,病恹恹地不愿出来见人,她身边缺了崇义和绣儿像是丢了魂魄。驻足回望,毓梅屋顶的烟囱有烟升起,柔柔地,不急不缓地揉进阳光中,像毓梅的性子。
何秀儿的心一动,崇文已经在毓梅的屋里躺了近一个月,自己是该看望一下了。才一举步,勇气又荡然无存。
她站在影壁前犹豫不决。
“崇文,你干啥去?”是毓梅的声音。
何秀儿听不到崇文的回答声。
“儿啊,你莫跛着脚乱跑了,再让娘操心。”何秀儿听出了哭腔。
“娘啊,我去后花园坐坐,闷了。”崇文到底还是说了话。
“娘陪着你。”
“娘,你让我静一静,我就在亭子里坐一小会儿。”
何秀儿的心咚咚地跳,像雪地上跳跃着的阳光。
“嗯,那你可别出大门。”毓梅叮嘱。
大宅子里没了声息,唯有暖暖的阳光在已经变得坚硬的雪地上静静地流溢成淡淡的烟岚。
何秀儿猫一样循着游廊向后花园走去。
天井里没人,她红着脸瞥了一眼毓梅的屋子,棉门帘静静地垂着。她匆忙地走过,一直跨过后花园的门槛心才静下来。
花园的草木上到处是厚厚的雪糁,冬猫一般肥硕。亭子里站着崇文,他穿了一袭鼠灰色的棉袍,辫子依旧油亮,手中是一根竹杖。听到簌簌的踩雪声崇文回过头,脸上的血痕尚在,两颊微微塌陷,面皮也黄了许多。何秀儿的心一沉,浸了水般冰凉。
“四娘。”崇文的脸上有了一丝喜色。
“你咋出来了?雪天路滑,莫再摔倒。”何秀儿的声音竟然颤颤地。
“一条腿废了,还怕什么滑倒,大不了再废一条腿。”崇文苦笑。
何秀儿站在亭子边:“崇文,你莫失了志气。腿断了事小,若是心志断了才是大事。”
崇文又苦笑:“四娘放心,英子一天不死我的心就一天不死,我这腿虽然断了心却大着呢。”
“这就好,将来这诸家还不都是你的。”何秀儿说。
“四娘小看我了。”崇文扶着亭柱缓缓坐下,“我诸崇文虽然丢了方巾丢了美人,却没有丢心胸。诸家太小,我看不上。”
风从刺眼的阳光中渗出来,吹得何秀儿的衣襟簌簌作响。崇文眸子倏地一下就亮了,像是在一瞬间还了魂。
“四娘,英子总归是我的。还烦请您想办法托赵兰子跟英子捎句话,让她等我,即便她被杜老庆糟蹋了我也不嫌寒碜。”崇文将手中的竹杖敲得啪啪作响,“总有一天我手里的竹棍会变成枪,我会带着兵杀上峭河寨,活剥杜老庆,然后救出英子!”崇文的语速越来越快,他手中的竹杖成了一种伴奏,雪糁溅起,在静静的光线中飞舞,刀剑般锐利,“四娘,你莫笑话我一心只为女人,我诸崇文在十六岁中生员时就对我爹说,这辈子要为国家做点事,江山美人我都要!”崇文丢掉竹杖五指成拳,“四娘再见我时,我诸崇文必戎装宝马,带三千子弟而返!”
崇文说得激越,眼中泪水满溢。
“咋,你要离家?”何秀儿也红了眼。
“嗯。”崇文点头,“我知道你会来找我,今天我就是来和你话别的。四娘冒死救我,我诸崇文日后一定报答。”
“崇文,你莫伤了你爹娘的心!”何秀儿慌了神。
“四娘,我把你当作知己,你也莫负我,让我顺顺当当地出家门,方今乱世,正好建功立业,成不世之功。至于诸家的万贯家财……”崇文哧哧地笑,继而笑得前仰后合。他拾起竹竿撑起身子,想极力走得正常些,脚却一滑,险些摔下台阶。何秀儿忙上前扶住,崇文却一把拉了何秀儿的手。何秀儿想挣脱,崇文的手却愈加用力。
“四娘,我走了。”崇文看着何秀儿的眼睛。何秀儿看到了崇文眼中透出的疲倦,她突然想到春天池水轻漾的时候,崇文静静地站在池塘对面听自己唱戏。那时的崇文杨树般挺拔,眼角眉梢都带着一股志得意满,甚至有一些跋扈。才多半年的时间,这个少年却老了。
世事无常。
泪从何秀儿的眼眶中溢出。
“四娘,”崇文的声音柔得让人发疯,“你曾经想过我对吗?”
何秀儿的泪愈加汹涌。
崇文松开手,一瘸一拐地走进雪里,消失在角门处。
何秀儿突然放声痛哭,她抱着亭柱,仰面号啕。头顶阳光灿烂,风很细,松枝上肥硕的积雪败絮般在光线中飞舞,然后轻轻地落到尘埃,融进雪泥。
何秀儿哭得累了,用袖子抹眼泪时却发现有人站在亭子外。
是雪娟。
何秀儿忙擦了眼泪:“雪娟,你莫笑话我。”
雪娟不笑也不哭,眼神里却多了一分柔和。
“女人哪有不哭的?”何秀儿又说,“你莫告诉别人,让人笑话我。”
雪娟竟然点点头。
月亮上来时,窑顶的天空一片透亮。风进不来,只能在头顶的窑口上盘旋,裹着草屑和冻结的雪粒扬了崇福一脸。崇福啐一口,骂一声“娘个脚”。隔壁有人把窑壁踹得咚咚响,“狗×的崇福撅(冀南方言,骂)谁呢?”——是崇义。
“谁搭腔就是撅谁呢!”崇福再啐一口。
“娘个脚的崇福,出来后老子骟了你!”
两个人隔着土窑互骂。
骂得累了,两个人渐渐住了口,呆呆地望着一方天空出神。
起风了,把月光刮得零零落落。崇福心里凄冷,两眼凉凉地想哭。有人抽开了窑壁小窗的砖,递过来的是热粥和咸菜。崇福借着月光看到了那只手很细,月光被风吹得一荡,他看到了那人手腕上的银镯。
“绣儿?!”
外面许久没有应声,窗子里又递过一瓶酒。
“是不是绣儿?”崇福一把拉住戴着镯子的手。
“松开。”是绣儿的声音。
“绣儿,你咋来了?”隔壁崇义扯着嗓子喊,“狗×的崇福,你要是敢欺负绣儿老子真的骟了你,让你做一辈子骡子!”
“你嚷啥?让绣儿说,绣儿说跟谁就跟谁!”崇福到底还是松了手,下意识地闻了闻自己的手,满是馥郁的香气。
“都别嚷了!”绣儿坐在月下啜泣,眼泪溅得月光荡漾出一泓银色。
崇福和崇义住了声。
“你们这么闹想过我没有?”绣儿问,“我的脸往哪搁?若不是四太太保我,我早就让老爷牵到县城集上卖了!”
无人回答。
“我命再贱也是人。”绣儿说,“你俩都高看自己了,我谁都看不上,将来娶我的一定是我祝绣儿看上的那一个!我心气高着呢,非嫁一个有才有貌的不行!”
没人搭腔。
“你们俩也都莫闹了,坐一个月的土窑出来后各找各的,跟我没有半分半毫的关系!”
崇福和崇义都冷了半截身子,他们倚在冰凉的窑壁上默不作声。
“我走了!”绣儿起身时却被崇福唤住。
“绣儿。”崇福唤得失魂落魄。
“崇福哥,我知道你对我好。”绣儿站住脚,“我也不怕崇义翻嘴,荷包的事儿若不是你我怕就中了别人的圈套……可这事求不来,你以后忘了我就是。”
崇福倚着墙委顿下去。
“绣儿,你还没给我饭吃呢。”崇义说。
绣儿抽掉土窑窗子上的砖,把米粥和馒头递过去。崇义看到女人皓腕上戴着银镯,他的心剧烈地跃动了一下。
崇义抓住了女人的手,女人的指尖在崇义的掌心留恋地划过,一声不吭地站起身来。
崇义哭出了声。
月光散了,漫天的雾霭扑头盖脸地陷进土窑,崇义的眼前一片漆黑。
“绣儿,跟我说说话。”崇义喊得绝望,像掉入陷阱的猎物。
绣儿㧟起篮子下了土窑。风霜渐紧,眼泪冻在了脸颊上——早晨出门倒水时,绣儿在游廊里和诸克己险些撞个满怀。绣儿忙束手束脚地站在一侧低头侍立,诸克己站住脚眼光看着别处,话却是冲绣儿说的。
“你让诸家丢了大脸。”诸克己说得咬牙切齿,“若不是你奶奶护着你,今天我就让人把你绑到集市上卖掉。”
绣儿手一抖,半盆水全洒在了脚面上。
“听好了,今晚你去窑厂一趟。”诸克己的眼光仍在别处,“让崇福和崇义彻底死了心,日后我尽快给你找户人家赶紧滚出诸家,这样也照顾了你家太太和你的体面。”
“爷,我不想离开四奶奶。”
诸克己冷笑,目光终于落在了绣儿的脸上:“祝绣儿,你和韵秋对你家四奶奶做的事我全知道,你道神不知鬼不觉?若我将这件事告诉你家奶奶,她还会要你?到那时你走得恐怕就不那么体面了!”
铜盆落在青石板上当啷的一声。
绣儿顿时丢了魂。
诸克己又冷笑:“你向韵秋门前丢荷包时有人看到了。原本我是想把这事搞清楚的,可我就是守拙郎中手里的戥子,略斜一点儿就会把一副好药撒掉,捂一点儿没有坏处。你若知道我的好就听话,夜里去跟那两个蠢物说清楚,这事我就隐瞒下来,你好我好大家好,日后挑户排场点儿的人家做个小儿强似在我府上做下人。”诸克己言毕丢下一声“哼”拂袖而去。
绣儿的心立时枯了。
三更天时大宅院里响起了毓梅的惊叫声,接着又响起急促促的锣声。诸克己吓得一身冷汗,扯了棉袍跑出屋门时,毓梅正坐在天井里恸哭。
“咋了?”诸克己惊问。
“崇文不见了。”
“是不是嫌闷出堡去了?”
毓梅扬手把一张纸扔在地上:“出走了!”
诸克己忙捡起就着灯笼看信,纸上墨迹仍湿淋淋的。
“快派人去追,翻遍成安城也要把人寻回来!”诸克己慌了神。
何秀儿没有出屋门,她知道崇文是寻不回来了。诸克己终究还是不了解自己的儿子,一个小小的诸家堡,一个小小的成安县盛不下崇文的心。
何秀儿的心慢慢地委顿下去,化成了一朵枯萎的花,花瓣片片凋零,轻轻地跌入风尘,零落成泥。
没了崇文、崇福和崇义,大宅子像是一下子空了,大上午的也悄无人息。毓梅和诸克己都丢了魂,派出去的人真的把成安县翻了个底朝天,崇文仍旧杳无音信。诸克己躲在毓梅的屋子里不肯出来,何秀儿也不便去请,只得把时间耗在油坊里。
冬日里诸家堡人闲,后生们纷纷找王大憨寻活儿干。何秀儿索性把油坊扩了十间,大炒锅终日和铁铲剐蹭得吱嘎作响,一进诸家堡地界缭绕的香气都能把人冲上一个跟头。
香气终于勾来了鲍云安。
鲍云安轻裘宝马,带着仆人循着香味径直进了大油坊。
掀开棉门帘的一瞬间,冲天香气让他目眩神迷。满眼都是赤膊的后生,大油锤擂得虎虎生风,黏稠的棉油从榨床中被一滴滴挤出来,晶亮剔透,涓滴都透着馥郁的香气。鲍云安从桶里盛下半瓢来,用手指蘸一下,才一咂摸,眼睛就亮了起来。
“好!”鲍云安伸出大拇指,“你们掌柜的是谁?”
何秀儿躲在雾气的后面已经把鲍云安上上下下瞧了个遍:四十岁的年龄,身材魁伟,脸色黝黑,眼睛不大却亮,声音洪亮,是灵动而蛮横的京腔。
“掌柜的在吗?”鲍云安又嚷。
何秀儿走到鲍云安跟前:“先生打北边来?”
鲍云安啐了一口油沫子:“我找你们掌柜的,你们的油我都要了。”
“我就是。”
鲍云安愣了神:“诸家堡没人了?怎么寻个娘儿们做掌柜?”
后生们停了手中的活儿。
“莫瞎了你的狗眼,这是我们诸家堡的四太太。”有后生道。
鲍云安哈哈大笑,笑得眼里溢出了泪,笑够了转身就走。
何秀儿挡住了去路:“莫走,说清楚,笑啥?”
鲍云安又笑:“笑诸克己惧内,笑诸家堡无人,怎的把这样一桩大事交给自己的小老婆。”
王大憨咳嗽一声,后生们的拳头捏得咔吧作响。
“我的油差吗?”何秀儿问。
“料香火正,是上品,能卖个好价钱。”
“那你管那么多做啥?买卖不做没啥,按我们诸家堡的规矩,来的是客——大憨,开酒!”
王大憨答应一声,棉籽的醇香中立时充盈了清亮亮的酒气。
“咋,要和我拼酒?”鲍云安捋着颌下的短须,“也行,但我不和下人喝,买卖场的规矩,跟掌柜的喝。”
何秀儿不言语,举起海碗喝了个底朝天。
碗底向鲍云安亮得展展的。
鲍云安丢了笑容,接过酒碗,一口下肚五脏六腑就着了火。
“油好酒也好!”鲍云安的髭须上满是酒珠,嘴里险些喷出火来。
何秀儿不言不语又是一碗。
鲍云安的眼神有些迷离,一碗酒不及喝完人就倒在了炒锅旁。
再醒来时已经到了下半晌。高粱酒性子烈,鲍云安全身筋骨都被酒烧得麻酥酥的。他喊了几声“鲍三”,棉门帘掀开了半边,一个窈窕的身影映衬在晦暗的暮光中。
“醒了?”女孩笑得灿烂,眼睛和眸子都很亮。荆钗布裙,虽然是下人打扮却美得让人炫目,一眼望去像极了何秀儿。
鲍云安倚着棉被垛坐了起来:“你们太太呢?”
“在油坊里呢。”
“她没醉?”鲍云安吃了一惊。
女孩又笑,手腕上的镯子一闪一闪地晃着鲍云安的眼。
“告诉她,诸家堡的油我全要了。”鲍云安说,“对,还有你们织布坊里的布。”
“当真?”绣儿喜出望外。
“我鲍云安啥时候说过谎话?”鲍云安伸出小拇指,“按照江湖规矩,拉钩。”
绣儿红了脸,把手袖了起来,扭过了半边脸。
“那怕啥?”鲍云安一把拉过绣儿的手拉了钩。
女孩羞得转身出了门。
鲍云安闻到了手指上的香味,淡淡的,像是荆棘花的味道。
才一入夜,飞霜就跟着夜色弥漫得满天满地。
刘杏儿㧟着篮子踩着霜雪进了窑厂。
两座窑被齐膝的衰草紧拥着,白霜染得窑顶一片雪亮,柔柔得像女人隆起的奶。刘杏儿不知怎的就想到了自己胸前的两坨肉,她暗骂一声“不要脸”,低了头径直走到崇义的窑前。抽开窗子上的砖,一言不发地把饭菜递了进去。
“谁啊?”崇义问。
刘杏儿不答,又㧟了篮子去崇福的窑。她在窑门前站了片刻,眨眼间霜花就落了一头一肩。刘杏儿也不去掸,从腰间摸出钥匙打开了窑门。
崇福正拥着被子躲在土窑的一角,霜花从窑口肆无忌惮地飘下,落在崇福的头顶、肩上,肥肥的一堆。
“刘杏儿?”崇福摇摇头,霜花荡成了一片雾。
“老院工有事,老爷临时让我来送饭。”刘杏儿的眼里泛起了泪花,亮晶晶的。
“从窗子递给我就是了,你怎么进来了。这窑里比茅子(土话,茅房)还臭,放下饭赶紧走吧。”
刘杏儿不说话,把饭菜摆在崇福跟前的砖上,又拿出一瓶酒。
酒瓶一开,高粱酒冲得崇福的心一下子热了。
“我还给你带了条毯子。”刘杏儿说,“这霜雪天,让寒气伤了腿老来可就遭罪了。你起来,我给你铺下。”
刘杏儿半跪在草苫上为崇福铺毯子。霜泛起的光照亮的刘杏儿的身子,软软地隆起,又软软地凹下,像一条丰腴的蛇。崇福忙闭了眼不敢看。
刘杏儿拍拍手上的草屑:“铺完了,你怎么不喝酒?”
崇福默不作声地饮酒。
“崇福哥,你说说,你会为我跟别人打架吗?”刘杏儿盯着崇福的眼。
崇福不答。
刘杏儿冷笑:“你和崇义为了祝绣儿打得头破血流,可人家心高着呢,对你们谁都瞧不上,白白让人笑话一场!”
崇福放下酒瓶看到了刘杏儿眼中弥漫着一层雾。
“咋,看不上我?”刘杏儿问,“你瞧不出我对你的好?”
崇福点点头,又摇摇头。
“崇福哥,我给你唱个曲儿吧。”刘杏儿清清嗓子——
手巾长,手巾方
织的手巾最鲜亮
一织琴棋书画好
二织菊花梅兰香
三织狮子滚绣球
四织百鸟朝凤凰
五织王母群仙会
六织观音如意长
七织七星宝剑好
八织八杆对花枪
九织长龄并富贵
十织同心天地长
声音清冽,如一眼在雪夜中蜿蜒的泉。
高粱酒和刘杏儿身上荡漾出来的皂角花香撺掇着他,他不敢再去看刘杏儿。
“崇福哥,你莫躲。”刘杏儿托起崇福的下巴,“今天我索性也不要脸了,你看着我,我看上你了,你中意不中意给句话。”
崇福的头垂得越发低了。
刘杏儿苦笑:“想来还是惦记着祝绣儿,你中意人家,可人家的眼界恐怕高着呢。”
寂静中竟然能听到霜雪簌簌的落地声。刘杏儿开始慢慢地解棉袄的纽襻,崇福听到窸窣声,吃惊地抬头:“刘杏儿,你莫作践自己。”
刘杏儿不答,把上衣褪得干干净净。她抱着肩,抖成了一片锦缎。
“崇福,今天我把身子给你了,你要是还看得上就来吧。”刘杏儿躺在毯子上,缓缓展开了胳膊。崇福的眼前隆起了两座小山,它们在霜雪的亮光中柔软地划出令人心悸的弧线,又毫不张扬地隐入黑暗。土窑里混杂着高粱酒和皂角花的香味,气味像一队癫狂的蚂蚁从崇福的鼻腔一直爬进五脏六腑,撩拨着他的筋骨血脉。刘杏儿抓住崇福的手,把它们按在了两座小山上。
崇福的手满了,心也满了。他看到了刘杏儿眼中的泪。
“刘杏儿,你为啥这样作践自己?”
“我怕你跑了。”刘杏儿把崇福拉进了自己怀里。
霜越发重了,白白的一堆,覆盖了两座土窑。
毓梅一连哭了三天三夜,到第四天时才没了力气。她侧身躺在榻上一动不动,诸克己忙偷偷地探探鼻息,看人还在,他的心才放下一半。四更天诸克己起夜时突然发现毓梅没了,忙坐起才要唤刘杏儿,却闻到一股骚臭味,他心里一惊,抬头看时,却发现毓梅背对着自己坐在地上吃大烟。毓梅耸着肩胛骨,形销骨立的像只偷食的野猫。
“婊子,又偷吃大烟!”诸克己跳下床,拿了鞋去打毓梅。
女人任鞋底抽在头上肩上,嘬着嘴只顾抽烟枪,嘴里呜呜地哀号,猫一般。
诸克己打得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气。
毓梅抬起头,脸上满是鼻涕眼泪:“爷啊,你就让我抽两口吧,我儿子都没了,就不能可怜可怜我?”
诸克己闭上眼睛,眼泪哗哗地流。
“爷啊,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伺候你半辈子了,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我活不长了。”毓梅说,“这样我还能在世上多赖几日,说不定哪天就能等到崇文回家了。”
诸克己哭得不能自已,孩子般抽噎。
“爷啊,我想崇文啊,他要是不回来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的一口气全在这大烟上呢,没它我活不过明儿。”毓梅倚在墙角眼睛半张半闭,话音像是从梦里面飞过来的,缥缥缈缈,没有半点生气。
诸克己抓烟枪的手到底还是松开了。
他想起眼前这个垂死的女人是崇文的母亲。
诸克己爬到床上沉沉睡去,再醒时已经天交五更。身边毓梅睡得正香,残灯下煞白的脸上竟然泛起一丝红色。诸克己低低地叹了口气,若不是有大烟为毓梅提着劲恐怕再过几日人就不行了。
桌上搁着烟枪和烟灯。诸克己趿着鞋猫一样走到桌子旁,他望了一眼毓梅,女人睡得正香。他拿起烟枪,烟枪很漂亮,乌木杆纤细颀长,像未嫁女孩的身子。
诸克己拿起铁钎挑了一块福寿膏,才黄豆大,却泰山般压手。
“祖宗啊,我就吃一口,就一口。”诸克己闭着眼在心头默念,“我实在受不了了,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我身子实在熬不住啊!”
他侧耳细听,无人应承。
诸克己想起了他小叔。道光三十年,诸家堡的老族长诸耀宗下令把自己最小的儿子诸孝伦捆在祖祠前暴晒了三天三夜。诸克己清晰地记得,老族长最疼爱的小儿子被人从桩子上解下来时已经变成了赤红色,晒裂的皮肤在他身上形成了一道道沟壑,癞皮狗一样瘆人。孝伦娘——诸克己的小奶奶抱着奄奄一息的儿子哭得天昏地暗。
这一切都是因为烟土。孝伦一次好奇的尝试成就了诸克己父亲朱孝悌的前途——在此后不久,诸耀宗一命归西,临终前他别无选择地把诸家交给了他原本并不看好的长子孝悌。
小叔孝伦以一种近乎悲壮的转折改写了自己的人生——被削籍,然后逐出了诸家堡。一个锦衣玉食前途大好的公子哥最终蓬头垢面地消逝在江湖之中。
火苗燎得烟土吱吱作响,诸克己的手抖得厉害。
他回头看看毓梅,女人睡得正香。他又想起了毓梅的话——这东西虽坏,却能让她片刻清爽——诸克己险些把烟枪攥成两段,女人如此,自己何尝又不是?崇文的一连串遭遇山一般沉重,压得他的这把瘦骨咯咯作响,几欲碎成灰烬。
管不了那么多了。
诸克己把烟枪凑到唇边,狠狠地一口。
彻天彻地的雾在天井中静静地流动。
何秀儿隔着窗子望见了诸克己,男人站在院子中央,雾气堆拥在他的周遭,棉絮般柔软。男人向何秀儿的屋子张望,欲行不行,孩子一样羞怯。女人匆匆把头发挽了一个髻,开了门。
“你到底还是出门了。”何秀儿说。
诸克己苦笑一下:“你为啥就不能去屋里看看我。”
何秀儿也苦笑:“那是你和大太太的世界,我不愿意打扰你们。我若是去看你,恐怕又会有人嚼舌头说我是在魅惑你。”
两个人一时无话,站在静静流动的雾中。
“油坊怎么样了?”诸克己找到了话题。
“挺好,京城一个商人把我们的油包了。”何秀儿说。
诸克己点点头:“油坊的事儿,你只管做就是,我现在的样子也管不来。”
有风吹来,雾哗地一下被扯开,诸克己眼前的何秀儿瞬间变得明晰。女人挽着发髻,云鬓雾鬟,风姿绰约地站在风里雾里。
诸克己左右顾盼无人:“秀儿,今晚我去你屋睡去。”
诸克己眼中满满的欲望几乎要漫溢出来。
何秀儿的脸红得烫手。
入夜时大雾愈浓。
刘杏儿像是从云雾里钻出来的,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崇福面前。
“你咋来了?”崇福的欣喜显而易见。
“咋,不愿意让我来?”刘杏儿放下篮子,转身就走。
崇福忙伸手拦住:“莫走。”
“干啥?”刘杏儿站在黑暗中期待着。
崇福一把抱住刘杏儿,柔软的身体水一般滑,崇福的心一下子荡了起来。刘杏儿撑拒着,黑暗遮住了她脸上的红晕。
“崇福,你娶不娶我?”
“娶。”
“真的?”
“真的。”
“再说一遍!”
“真的!”
“你不想祝绣儿了?”
“……”
刘杏儿一把推开崇福冷笑。
“不想就是了。”
刘杏儿的心是忐忑的,她不明白崇福不甚真切的表态是真心话还是被情欲俘获的妥协。这种追问让她头疼欲裂。
“记住你说的话,月底出去就向我提亲。”刘杏儿步步紧逼。
崇福低低地“嗯”了一声。
“还是等大太太心情好些再提这事吧。”刘杏儿转而又说,“现在她茶不思饭不想的,人瘦了一大圈。倒是二太太最近活泛得很,总是跟我说东说西的,还送了我好些吃的呢。”
“刘杏儿,你还是离二太太远些好!”崇福吃了一惊,“莫着了她的道儿,这女人毒着呢!上次四太太小产就是她搞的鬼,不但害了四太太,连带着把绣儿也害了!”
刘杏儿也吃了一惊:“咋害的?”
“她给了绣儿一个荷包,那荷包里暗藏了药材,四太太闻得久了自然要小产。”
“这么说是祝绣儿害了何秀儿?”刘杏儿问。
“算是吧。”崇福沉默良久才低低地说。
刘杏儿的心突地舒展开来。
后半夜醒来,何秀儿发现枕旁不见了诸克己。她才要起身,突然听到门闩的响动声,有人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何秀儿复又闭上了眼睛。她听到诸克己粗粝的喘息声,粗重得像只病犬。男人脱了衣裳,避让着何秀儿轻轻爬上床。
“你去哪了?”何秀儿问。
诸克己吓了一跳:“哦,起夜了,这些天肚子不大好。”他从身后环住何秀儿的身体,硌人胸骨下心怦怦地跃动。
“你身上有味儿。”何秀儿推开了诸克己。
“啥味?”诸克己有些紧张,“许是最近老是窝在屋里闷出来的味吧。”
诸克己的手指顺着何秀儿身体的线条轻轻地滑动,乍起乍伏间他的呼吸又粗重起来。
何秀儿皱着眉把诸克己的手推掉:“你莫把工夫都放在这上面,明日鲍云安要来付定银,你不见他面子上不好看。”
“油坊的事儿你做主就是了,又不是啥大事。”诸克己的手指复又在何秀儿的胯上滑动,舞蹈一般轻盈。
“两千两银子的定金不算大事?”何秀儿话语间有些怒意。
“两千两?”诸克己的手指像一只落在花间的蝶,缓缓地收翅停止了翕动。
何秀儿转过身对着诸克己:“你还是把眼光放长远些,不要老是盯着那些庄稼。那个鲍云安的手段很高,他从我们这儿买了油,转手倒腾到山陕各地,数倍的收益。还有棉绒,鲍云安贩运到松江府、太仓州,倒手又是数倍收益。这钱咱们不能都让他一个人赚,我正想寻你商量把油坊再扩一下,定制些纺车、布机,交赋税剩下的棉绒可以用来织布,我们目下先和他做着生意,等摸透路数后咱们自己单干。”
诸克己一把抱紧了何秀儿:“秀儿啊,真是老天怜我,赐了你这样一个尤物来!”
何秀儿一挣:“赶紧把崇福和崇义放出来吧,少了这两个人倒像是丢了我们的左右手。”
“放他俩你尽可以自己做主,但绣儿必须走。”诸克己的话复又变得生硬起来,“你还是快点儿给她寻个人家,免得再生祸患,这女孩是个妖精。”
何秀儿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