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爱迪生先生(4)

“哦!亲爱的爱迪生,”洛尔·埃瓦德微笑着说,“你才是我的恩人,你叫我明白了我的存在,并非一无是处,你就是我最好的见证人。那次偶遇,我接济了你一些金币,对于我来说无关紧要,在你手上比在我手上更有意义。(而且,你需要那笔钱。)我想,在这种情况下,任何有良心的人都会伸出援手。感谢命运的恩赐,安排我遇见你,给我机会去用我的财富帮助你!今儿,在我去美洲的途中,匆匆前来拜访,特地向你道谢:在波士顿途中,能碰到你,我感到非常庆幸。”

听完这番话,善解人意的发明家觉得有些蹊跷,埃瓦德说话时脸上带着冰冷的微笑,好似冰湖上徘徊的一缕温暖阳光,爱迪生也向埃瓦德行礼问好。

“你变化不小,亲爱的洛尔!”爱迪生乐呵呵地说,示意洛尔·埃瓦德就坐到扶手椅上。

“你也是,变化比我还大!”年轻人一面说,一面坐到了扶手椅上。

爱迪生打量着埃瓦德,他脸上的愁云渐渐散开。第一眼看到他,爱迪生就觉察出年轻人郁郁寡欢,笼罩在深深的悲伤中。

“绅士,”爱迪生打紧问道,“是不是到门洛帕克的行程太赶,你身体有些不适?……我有个很要好的……”

“完全没有,怎么?”年轻人回答。

爱迪生顿了顿,说:

“没什么,感觉而已。”

“唉,我明白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了。我身体很好,只是心里有些止不住的悲伤,让我整个人患得患失,神色焦虑。”

埃瓦德调了调手眼镜,向爱迪生身旁瞥了一眼,说:

“我仰慕你的人生,敬爱的科学家,你是上帝选中的人。这个闪闪发光的电灯,不正是你的杰作吗?光很亮,我们好像在夏日午后一样。”

“这一切多亏了你,亲爱的洛尔!”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当你发明出发光的电灯时,你定说过这样的话!”

“的确,我又发明了两三百样类似电灯的小东西。我告诉你:我不想在发明的路上停滞不前。所以,我时时刻刻都在工作,睡觉时也不例外,甚至在梦中!我就是谢赫拉莎德[43]所说的那类清醒的睡觉人。”

“在神秘的途中与你结识,我感到非常荣幸!现在,我终于明白,相识是命中注定的!正如维兰德[44]在贝雷格里努斯—普罗台中说过:‘世间不存在偶然,该遇见的,迟早会相会。’”

二人的交谈亲密无间,埃瓦德内心的焦虑在言辞间隐约透露,两人沉默了片刻。

“绅士,你在烦恼什么?”爱迪生突然问道,“作为你的老朋友,我可以知道你的心事吗?”

埃瓦德把目光转向了爱迪生。

“方才,你谈到你心中的悲伤,神情甚为忧虑,”爱迪生接着说,“那种感觉,实在难以言说。瞧!我真心想聆听你的故事,兴许可以减轻你内心深深的痛苦?虽说有些唐突,可是……我就像那类特立独行的医生一样,我坚信没有治不好的病。”

听到爱迪生这番突兀的话,洛尔·埃瓦德有些出其不意,身体不由得轻轻颤抖了一下。

“唉!纠结的痛苦。”埃瓦德答道,“这个痛苦源于不起眼的事:我在一场悲惨的爱情中栽了跟头,伤口永远都不会痊愈了。你瞧,我的心事俗气不堪,不值一提,不说也罢。”

“你!不幸的爱情!”爱迪生惊叹道。

“抱歉!”洛尔·埃瓦德打断爱迪生的话,“说我的事,只会浪费你宝贵的时间,亲爱的爱迪生,咱们聊点别的吧。换个话题会更有意思,谈谈你的近况吧!”

“我?嗯!……现在我拥有的一切,多多少少都要归功于你!”电学家说,“有些人看好我,打算创办一家大公司,投入资本约为十亿,对我过去和未来的发明进行投资,那些人会把我弄得像狗一样筋疲力尽。而我常常想到你,一个法国人曾说:‘人类会等到的这一天:我坚信真情比利益更为珍贵!’亲爱的洛尔,我与你真心相待,我一心想了解你的烦恼,因为我真切地感到了你的痛苦。”

英国人点燃了一支雪茄,说:

“发明家先生,我很难拒绝你的好意。虽说才在你这儿落脚,千里之外,我已把你认做知己。在电学家眼中,人生之事来得就像电光一般迅速。你想弄清楚我的心事,其实不过如此:我恋爱了,爱情让我痛苦不堪,这是我的初恋(在我的家族中,第一个恋人几乎也是最后一个,恋人是唯一的,独一无二的!)瞧!我的初恋情人是个妩媚的美人儿!我觉得她是世间最美的,她是绝代佳人!此刻,她在纽约的歌剧院,在某个包厢欣赏着《魔弹射手》[45]。就这些!……好奇的老朋友,我想你该满意了吧?”

听完这番话,爱迪生诧异地打量着洛尔·埃瓦德,一声不出;他的心情瞬时变得沉重,似乎沉入了隐秘的思想中。

“是的,的确不幸!”爱迪生冷静地低声说道,漫不经心地看着埃瓦德。

“噢!你全然不知事情有多严重!”埃瓦德低声说。

“亲爱的洛尔,那么我得再了解更多的细节!”爱迪生顿了顿说。

“唉!可是!说了又有何用?”

“有用,既然我问你,自有我的理由!”

“理由?”

“是的,我想,我可能有办法让你脱离苦海,至少,能……”

“哦!不可能!……感情方面,科学还到不了那一步,”洛尔·埃瓦德说,苦涩地笑了笑。

“科学?我一无所知,我只是常常做出设想,有所发现,然后让世人拍手称奇。”

“况且,我为之痛苦的爱情,非常古怪,让人难以理解!”

“没错!这就对了!……再告诉我些具体的情况!”爱迪生说道,兴奋地睁大了眼睛。

“这……难以理解,恐怕,就连你,也会觉得费解!”

“费解?……黑格尔曾说过:‘按不可思议事物的本样去理解事物!’亲爱的洛尔,我们总得尝试尝试!”电学家高声喊道,“不久以后,你将看到,你人生中忧虑的黑点将被干干净净地抹去!如果你现在拒绝我的好意,啊!……那么……我同样会为你守口如瓶!”

“好吧,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洛尔·埃瓦德说,爱迪生的关心,让埃瓦德内心暖暖的。

12 艾莉西亚

“她翩翩而来,仿若一尘不染的星空下恬静的夜色。”

——拜伦勋爵《希伯来歌曲》

洛尔·埃瓦德坐在椅子上,交叉着双腿,抽了一口雪茄,轻轻地吐出了烟圈,开始讲述:

几年前,我在英国斯塔福德郡[46]奥特洛尔庄园生活,那是家族门下最古的老产业之一。庄园地处偏僻,荒无人烟,终年雾气蒙蒙。庄园距纽卡斯尔[47]几公里,周围被湖泊、松林、岩石包围;从阿比西尼亚回来后,我离群索居,远离父母亲友,身边只有几个忠厚的老仆,供我使唤。

服过兵役后,我得以随心所欲地生活。我对现世自有自己的想法,我很早就放弃了从政的念头,不打算谋求一官半职。我生性孤僻,加之经常独自远途旅行,越发习惯了独来独往,倒也逍遥自在。我可以去冒险,去做梦,我活得有滋有味。

然而,一次印度女王[48]加冕典礼,女王下了诏书,要召见我和其他几位同僚。迫于女王的命令,一个晴朗的清晨,我动身去伦敦候命。作别了我的逍遥居,也作别了我平日打猎的生活。在去首府伦敦的路上,机缘巧合,我遇到一位前去参加典礼的女子。这次偶遇对我预示着什么呢?那时,在达纽卡斯车站,车厢内挤满了人。月台上,一个年轻女子,焦急不安,担心不能挤上火车。最后关头,年轻女子朝我走来。我独自一人坐在包厢中,与她素不相识,她局促地开口问座,出于礼貌,我答应了她的请求。

说道这里,亲爱的爱迪生,我得向你声明:直到遇见这个女子之前,上流社会男女厮混,在我看来,空洞且毫无意义。

我生性有些避世,不善于在名利场中交际,但因此也得到不少好处。在这个年轻女子出现之前,我从未定过婚,内心从未爱或渴望过任何女人。可是,就在那一秒,我觉得她会成为我的女人,虽说我和她素昧平生。

对于婚姻大事,我非常“传统”慎重,我最交心的朋友们都讪笑我,直至今日,我都觉得他们匪夷所思。我向来厌恶那些年轻男子,说些七荤八素的托辞,未到结婚之日,就做出对未婚妻不忠的事情!此后,朋友宣说我是个冷血胚子,直至进宫,一些不常来往的朋友,还赶着向我介绍俄罗斯女人、意大利女人、克里奥尔女人,我都无动于衷。

不到几个小时,虽说只是萍水相逢,我却疯狂地迷恋上了她。我们到达伦敦时,我尚且不知家族传统:一生只爱一个女人。不多时日,我们开始交往,关系甚密,直至今夜,我们的关系依旧亲密。

此刻,你既是我神秘的医生,我将向你坦言一切,首先我得向你描绘她的身形样貌。我想以情人的身份来介绍她,可以的话,我更想用诗人的语言来描绘她。她叫艾莉西亚·克拉丽,她的双眸带着艺术家清高的眼神,摄人心魄,气质非凡。

艾莉西亚小姐芳龄二十,身段窈窕,若出水芙蓉,亭亭玉立。她举止优雅,行为大方;身姿曼妙绝伦,就连世上最杰出的雕塑家也会为之叹为观止!肌肤若晚玉香一般白皙,恰似胜利的维纳斯降生到了人世间!棕色头发浓密光亮,几乎可以照亮南部的夜。一旦沐浴而出,带水的头发卷曲着,沉甸甸地垂在肩上,这一袭秀发仿若下坠的裙摆。杏脸樱唇,红润的嘴唇仿若盛放的水红石竹,含露带珠,娇羞妩媚。脸颊下方的小酒窝,浅浅一笑,露出素美的秀齿,像小动物的幼齿一样可爱。眉毛轻蹙,投下淡淡阴影。耳垂生得好看,冰凉凉的,红润好似四月天的玫瑰。鼻尖的肤色粉嫩微透,鼻子笔直而精致,顺着额头下来。她的手饱含艺术家气息,而非贵族气派,双脚和希腊大理石雕像一样精美。她神情高傲,双眸炯炯有神,睫毛密而翘。她像一朵生长在热带的花,身体里散发出热烈的香味儿,闻到之人会心炽如焚,心醉神迷。她的声音极具穿透力,抑扬顿挫,无论是朗诵悲剧章节还是歌唱咏叙调,都一样悦耳动听。不经意间,我常常心绪起伏不平,涌动着莫名的赞叹。

13 魅影

“微不足道……”

——俗语

“在伦敦举行的各色宫廷舞会中,随处可见容光焕发的年轻姑娘,娇媚的名媛们从我跟前走过,我全然不觉。寻不着艾莉西亚的身影,我心里会发痛,她已把我迷得团团转。

“然而,交往一段日子后,艾莉西亚的举止怪异在我脑海中纠缠不清。我们在一块儿时,她的一举一动都让我疑惑不解!为此,我没有贸然定夺艾莉西亚诡异的举止,而是责难自己愚拙僵化。我甚至硬压着理智去思想,以为就能驱除脑中对她的反感。可是,女人!何尝不像孩童一样,周遭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坐立不安!对于这样的女子,性格就像五彩鸟羽一样闪烁不定,异想天开的想法,变化无常的嗜好。可是,难道我们不能包容些、友善些去笑而纳之么?变化莫测是妩媚女子的天性。我们内心由此萌生出一种本能的喜悦,心甘情愿怜香惜玉,一点一滴的去引导这个脆弱、轻佻、带刺儿的女人,觉得女子知道我们付出的努力后,会全心全意去爱他。当女子向我们求助时,我们会本能地去扶持她。我想,既然爱情是有可能改变她的性情,在不远的将来,她的想法可能与我不谋而合,那么,过早地对她下定论并非明智之举。

“的确,这些都是我在心中自己思忖!我不得不提醒自己,任何人想法,无论是那最缥缈模糊的念头,转瞬即逝的感觉,还是恒久不变的情感,抑或是外在的变化,性格的转变,都是受着内心本质玄机的主宰,世人称之为灵魂。

“艾莉西亚小姐的身体和灵魂大相径庭,我为此大为神伤,无法理解。可以肯定的是,她的外表和心灵格格不入。”

洛尔·埃瓦德说完这番话,爱迪生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眼神诧异,身体微微发抖,竟是给蒙住了。虽说这样,爱迪生很识相,没有插话。

“其实,”洛尔·埃瓦德接着说,“她仙女般婀娜多姿的外表,似乎和她自己形同陌路;她的话语让人困惑尴尬,外表和内心,天差地别。艾莉西亚的灵魂受到某种秘密的惩罚,被永远禁闭在完美肉体中。这种情况隔三差五的发生,在我心中分外清晰(随后,我会分析具体的事情)。任何时刻,我都能立马察觉出……这毋庸置疑。有时,我也会想,极其严肃地想,在未来某个混沌黑暗空间,这个女子会意外迷失在这个本不属于她的肉体中。”

“这个设想有些过,”爱迪生回答,“不过话又说回来,所有女人,她们如花似玉,稍纵即逝的青春年华,在初恋情人的心中,总是会激起些相似的情感。”

“如果你稍微停当一下,”洛尔·埃瓦德说,“等我讲完,你就会明白情况格外复杂。我眼中的艾莉西亚小姐异乎寻常,至少性格极为阴暗(我想这是约定俗成的说法),俨然是个另类,是个极度阴郁的畸形儿。我在想,现在正值她貌美的时光,若我在这个时光中耗光热情而死去,我会在这个时光中永恒吗?只要美出现过,又何必在乎有多久!至于其他,尽管我是个冷漠的怀疑主义者,对于能混淆我的判断、感觉,甚至是情绪的人,我稍上心待之,难道不应该吗?相信我,亲爱的医生,我遇到的情况并不简单,不是那种常见编入医学教材可笑的失智症。相信我,情况甚为奇特。”

“请原谅,打断一下,你的忧虑是因为这个美丽女子对你不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