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曾结伴出游。她的想法转眼就变,走过一个国家,又闹出一个主意。我只好当她是个举止失常的病人,当然,她全然不觉我的这种想法。我在期待什么,我自己也不甚明了,或许旅途中会有意外的惊喜,或许只是消遣解闷罢。”
“无论在德国、意大利,还是在俄国大草原、热情的西班牙、活力的美国,都不能打动这个诡异女人的心,她心不在焉,毫无兴致!观赏杰出大作,她流露出妒忌的神情,竟然走神半晌,完全不知她的美堪与杰出大作相媲美!我特意带她游历这些美的事物,让她照鉴自己的美,不过她同样一无所知。”
“在瑞士,我们来到罗萨峰[57]跟前,日出之前,她大声喊:‘噢!我讨厌大山,感觉自己像被压扁了一样。’(她嫣然一笑,笑容和雪山上的晨曦一样美。)”
“在佛罗伦萨,我们去观赏列奥十世[58]时代辉煌杰作,她打着哈欠,有些不耐烦地说:‘瞧,蛮有趣的,也不过如此。’在德国,我们在剧院听着瓦格纳[59]的音乐剧,她说:‘音乐不着调调!这也忒难听了!’然而,在我看来纯粹低级或媚俗的玩意儿,她又赞不绝口,称之为星星。”
同样,我还常听到她用优美的嗓音嘀嘀咕咕:
‘你想要的,不是星星!不过,亲爱的洛尔,这无关紧要。’
这就是她的口头禅,随时随地都在叨念着。这些陈词老调表明,她总是本能地去贬低那些高于尘世界限的事物。”
“爱情呢?爱情是少有的几个能让她喜笑颜开的词语;如果灵魂丑陋的面孔压住了娇媚的脸蛋,她会眯起一只眼睛,做出鬼脸。我察觉出这些可怕的时刻:美妙的身体展露出本性的恐惧和阴郁时,阴阳怪气的模样就从灵魂中浮出。”
“一次,在巴黎,发生了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情。我想让她去看看维纳斯雕像,让她自己和维纳斯一比高低!我承认,这是亵渎神灵的想法!很愚蠢!不可理喻!不过我很好奇,想知道这个冥顽不灵的女人会作何感想。这样,我带她去了卢浮宫,半开玩笑地对她说:‘亲爱的艾莉西亚,你会大吃一惊。’我们穿过一间间展厅,随后,我冷不提防地把她带到维纳斯大理石雕像跟前。”
“这次,艾莉西亚小姐摘下面纱,吃惊地看着维纳斯,不知所措,天真地叫道:
‘瞧,这不是我么!’
随即,她又接口说道:
‘不过,我的手臂完好无缺,我看起来更优雅!’(我比她出众)
她浑身颤了颤,甩开我的手臂,自个靠在栏杆上,随后挽起我的手臂,低声说道:
‘这些石块……这些墙壁……让我全身发冷,我们快离开这儿吧。’
走出卢浮宫,她一直沉默不语。我寻思着,她竟会说出如此无知的话。”
“不过,我已经不再失望!她紧紧地靠在我身边,沉浸在自己思绪中。随后,她对我说:
‘如果大家会花钱去看这个雕像,那么我会走红,对么?’”
“听完这话,我感到头昏目眩。这种无知的蠢话就像地狱一样,太可怕了。我低下了头,心乱如麻。”
“‘如你所愿。’我对她说。
我送她回到了旅店,随后,我又回到了卢浮宫。”
“走近那间神圣的展厅,凝视着维纳斯女神。维纳斯,那颗夜空中遥不可及的星辰!啊!有生以来第一次,莫名的哀嚎胀满了我的身体,我的心支离破碎了一地!”
“她的身心是二元割裂的,我被她的外在吸引,却又排斥她的内心;就像磁铁两极,铁棒在其中既排斥又吸引。”
“初见时候,我痴迷于这个女人的体态、嗓音、气味和迷人的外表,随后,我的爱变成不折不扣柏拉图式的空想。她鄙俗的灵魂,冰封了我的情欲,情欲只是纯粹的冥想。如今,看到她那副情人的嘴脸,我便如鲠在喉!我依恋着她,痛苦的欣赏。如果死亡不能消除艾莉西亚悲哀的心性,我情愿看着她死去!总之,她不配尝到爱情滋味,她的出现不过是黄粱一梦,让我空欢喜,然后心死。”
“在她的恳求下,我决定为她去歌剧院打通关系。在伦敦,这意味着……对于人生,我不再有任何牵肠挂肚之事。”
“如今,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一无是处,我前来向你握手道谢,在我消失人世之前……”
“这就是整个事情的原委。你也看到了,我已无药可救。握个手吧?该告辞了。”
19 劝谏
“人不该重蹈覆辙!”
——蒙田
“亲爱的埃瓦德伯爵,”爱迪生不紧不慢地说道,“什么?为了一个女人!而且是为这样的一个女人?我该说什么是好!你真是!……我以为我在做梦呢!”
“我也以为这是场梦,”洛尔·埃瓦德脸上挂着一丝冰冷忧伤的笑容说道,“你觉得该怎样!在我心中,她就像潺潺清泉,流淌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国度或古木参天森林深处。春天里,泉水汩汩流动,你觉得水波很美,放了一片新绿的叶子在泉水中,叶子轻灵地起伏飘动,随后,你把叶子拿出来,叶子却变成了石头。”
“那倒是!”爱迪生若有所思地说。
他细细打量着洛尔·埃瓦德,年轻男子眼神深邃、茫然,爱迪生心里清楚,他有了轻生的念头。
“绅士,”爱迪生说,“年轻时,我们遭受到情感挫折,会自己痊愈。你应该明白,时间能淡忘一切。”
“哦!”洛尔·埃瓦德把手眼镜放了回去,笑了笑,“你以为我是那种稀里糊涂的人么?我里里外外琢磨过这段荒谬的‘感情’,我没少受那些心绪不宁、痛心疾首、心烦气躁的罪。我的哪根神经被触动了,我一清二楚。不过,这一切结束了。现在,朋友,该怎么做,我意已决,不必再多说。”
爱迪生抬起头,像医生观察泄气的病人一样,盯着年轻人看了几秒,他脸色灰白,却依旧风度翩翩。
年轻人默然沉思,他犹豫了!
爱迪生聚精会神,心中盘算着离奇古怪的计划。
“瞧!”爱迪生说,“你是英格兰最为显赫爵爷中的一个。你知道,那些懂得生活乐趣的女伴,活泼动人的姑娘,一生中只忠于一个男人。她们内心高尚,是美好的理想伴侣。我的绅士,你一表人才,高贵富足,前途大好!你心地善良,就像……而今,你却在这个女人跟前无能为力。假设有一千个美丽动人的女子,她们像艾莉西亚小姐一样貌美如花,出现在你面前!在这些女子中,有一百个性格迷人,看到她们,你的内心会升起幸福温暖的感觉!在这个一百个女子中,又有十个内心勇敢,白璧无瑕;在这十个女子中,总有一个女子值得你去爱。要知道,达那俄斯五十个女儿中,总有一个忠于自己丈夫的许珀耳涅斯特拉[60]。”
这个你值得去爱的女人,会让你后半辈子幸福。你每天生活在快乐中,即便老了回忆起来,也是那么甜蜜!她会为你添几个可爱的孩子,骨子里流淌着你的血液,值得让你骄傲的孩子!那么,命运赐予你幸福和无量的前途,你不正是上天眷顾的孩子么?要知道,无数夏娃般的少女们拿命去赌前程,在漫漫无期的斗争中油尽灯枯;而你,为了一个偶然相识的女人,无视上天的厚爱,想要销声匿迹,放弃生活,去成全这个上天失手造出的女人!她不过是宿命安排下,千千万万个女人中的一个罢了。你太把她当回事了,过往的记忆很快会被遗忘。几年后,这段回忆会像燃烧着印度大麻的香炉升起烟雾一样散去。嘿!许我这样说,如果艾莉西亚·克拉丽小姐天生喜欢便士[61]甚过几尼,这才是你沾染的厄运,真正的灾难。”
“我的朋友,”洛尔·埃瓦德说,“不要对我那么苛刻,我比你还严格待己,可是一无是处。”
“我以一位年轻姑娘的名义,向你发问,她也许能帮你脱离苦海,”爱迪生接着说,“你要把她丢给谁?好事尚未做到底,却招来了麻烦,到头来还得去面对解决。”
“我也有其他的烦心事,”洛尔·埃瓦德回答,“不过,我是那种一生只爱一次的人。在我的家族中,如果在爱情中倒了霉,那就毫无怨言、无声无息的退出,仅此而已。‘细枝末节’和‘特权’留给其他男人。”
爱迪生似乎摸准了埃瓦德的伤口。
“对,”他低声说,仿佛在和自己说话,“情况不妙!糟透了!见鬼!真见鬼!”
随后,他猛地回过神来,说:
“亲爱的洛尔,恐怕普天之下,只有我能医治你的病痛,让你康复如初。就我对你的了解,你果断地回答我的问题。最后一次,你确定你这次特别的感情经历,绝不是上流社会公子哥的心血来潮,寻求刺激的轻浮爱情?”
“或许明天,艾莉西亚·克拉丽小姐就躺在别的男人怀里,成为一夜情人。至于我,我将不再出现,我只有在来世才会看见她了。”
“你那么瞧不起她,却不断赞叹她浑然天成的美貌,你不是对我说,你对她的渴望已成冥想,已经冰封?”
“冥想!冰封!……对,就是这样!”洛尔·埃瓦德回答,“我对她已经失去了欲望,不过她依旧萦绕在我心中,我中了中世纪巫师的魔咒。”
“你要彻底放弃社交生活?”
“是的!”洛尔·埃瓦德说,“关于这个,亲爱的爱迪生,你要好好生活,你会名扬四海!你是人类的福祉!我该走了。阿喀琉斯之踵[62]!打搅了,和你聊了么多虚妄的事,占用了你的时间,而你的时间对于全人类来说是那么宝贵!最后一次,告辞了!”
正说着,内敛儒雅的洛尔·埃瓦德,拿起了帽子,身旁巨大的望远镜让他有些眼花缭乱。
爱迪生也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