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川峰荒原。小木屋矗立。百米外的土道,绵延穿过喀斯喀特山脉。时值仲夏,森林中孤零零的小木屋,眼望着十分突兀。虽然不过是三平米半见方,却实实在在有两层,上面还有一个高耸的尖屋顶。在屋脊之上,还架着一根三米长的木杆。一把雪铲绑在木杆顶端。在这样一个清凉的夏夜,那些在木屋前卸下肩上重负的登山客们——正像我们五位现在这样——抬头就可以看到那把雪铲,想象有人在十多米之上的雪地中跋涉,先得找到这把雪铲,还得一铲一铲挖到门边,不由人心中肃然。这就是奇兰县的雪况调查队在冬天里要使用的小屋。他们得在下雪时测量积雪深度和雪密度,并估算出融雪时的大致径流。这是因为在华盛顿州这一带,会积起超乎想象的、超大量的雪。而他们从事的工作,对居住在山脚下的人至关重要,其影响甚至超出了整个山脉地区。
我们当然不是来做雪况调查的。我们都累坏了。从下午三点开始,我们已经连续攀爬了十二公里左右的上坡路。我们中间,一个六十多岁,一个五十多岁。在这仍显寒冷的山区里,这样一幢小木屋对于我们整队人来说不啻是个天堂。除非是在仲夏季节,否则那土路根本无法通行。为了这次旅程,我们不得不等待冬雪融化。小屋登记簿上的一条记录表明,就在前一周,也就是8月5日,这里还在下雪。把我们吸引到喀斯喀特山脉的部分原因,是因为很多人都把它们看做是美国境内最美丽的山脉。有一小部分人甚至坚持认为,这些由火山堆积,又由冰川勒划成形的巨型锥形山峰,称得上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山脉。1964年,美国国会将这片山区和另外几个地区拨为永久性荒地,甚至不能开辟为国家公园。除了在极端紧急的情况下,任何类别的机械不得入内。永远不得开发,不得改变用途,不得采伐。然而,在这个叫做《荒原法案》的规定之内,有一个被称为“采矿例外”的条款,即所有已获准的开采项目将得以继续开发挖掘,荒原地区的新的开采申请在1984前仍有可能获得批准。在冰川峰脚下,就在这片荒原的中心,是一个宽度为八百米的铜矿脉。肯尼科特铜业公司对这部分矿藏握有开采权,可以在任何时间开挖。我们想趁该地区仍然在原始状态时,到这里来看看。其他人都让我代他们在小木屋的登记簿里注上他们的名字:查尔斯·帕克,地质学家,矿业工程师,他认为如果在白宫下面发现铜矿,那么白宫就该移走;戴维·布劳尔(David Brower),被美国国务活动家、联邦议员斯图尔特·尤德尊为“本国环境保护前沿阵地作用最大的个人”,也是环保组织地球之友的领导人;拉里·斯诺和兰斯·布里格姆是华盛顿大学医学院的学生,他们协助安排行程,必要时或许还得实施急救。
一只老鼠从木屋地底下蹿了出来,在背包间急速钻动,然后又蹿回到木屋下。我们拾了些干柴,还打来了水。木屋旁有一挂小瀑布,水流湍急,一泻而下。我们都换上了暖和的衣服和轻便的鞋子。一直穿着斜纹布短裤T恤和灰色意大利皮靴走路的布劳尔,换上了长袖的格子衬衫、布裤和一双篮球鞋。虽然体型有些走形,布劳尔仍是一个颇有魅力的人。他身材高大。他有着粗壮的骨骼,结实的手腕,健壮的脚踝。他脸色红润细致,俊朗英气,五官精致,比例匀称,只是都小了点,相对他的体格而言可说太过精巧,或许这正表明他内心情感的细腻。他的声音平静深沉,极具说服力。牙齿洁白,微笑令人愉快。他当时快六十了,一头白发凌乱无序。十九岁那年,布劳尔从大学退学,然后一头扎进内华达山区。他一生都在捍卫这些山脉以及他所体会的它们所象征的意义。一个极具讽刺意味的事实是,正是他对山脉的挚爱,把他早早地从它们身边远远拖开,拖进了被称为摩天大楼的办公楼中,拖进了国会的走廊上,拖进了临时办公的酒店房内,拖进了一场又一场的战斗,直至形神俱疲(在环境保护的术语中,“战斗”是环保主义者最重要工作,而环保读物则是“战斗阵地”)。由于常年攀登,布劳尔的皮肤带着山地红,每当他脱下湿透的衬衫时,就能看到他腹部的肌肉格纹。又有一只老鼠从地底下爬出,环顾四周,鼻尖颤动,然后跑掉了。
布里格姆:“再把你的鼠头伸出来一次,就是你的死期。”
布劳尔轻声回应:“我们,才是入侵者。”
帕克脱掉他的靴子——加拿大制造的重磅皮靴——并换上了一双凉鞋。他高深莫测地咧了咧嘴。他已经六十多了,也是满头银发。大学时代,他曾经是一位运动员,时至今日,他依然结实精干,根本看不出有任何时候会气喘吁吁。从青年时代到现在,他生命的大部分岁月都花在了户外,其中,花在荒原地区的比例最高。那天下午沿着小路上山时,他用手中的地质锤,不停地在一块块山岩表面上敲敲打打,还时不时地毫无目的地用地质锤的一端在沿途的树桩上狠狠来那么一下。这些树桩都是当初开路时所留下的。
“这是我很久以前养成的习惯——敲石头,敲树桩,”他说。
“为什么?”
“科迪亚克熊。我不想惊着它们。在非洲那边,则是非洲豹和大猩猩。换句话说,不要惊着动物。”
帕克慢吞吞地说着。这并不是因为他有所犹豫,而是他那种与地质纪年相适宜的性格。他的下颌消瘦,灰色的眼睛充满警觉,笑容有些飘忽不定,并且总是集中在一个嘴角。他比布劳尔长得还要高,从头到脚都穿着卡其布的服装,头上戴着一顶有着长长帽舌的纱卡帽。
从山脉东端往里走不久就到了奇兰湖。我们在那儿见到一个政府所立的形状怪异的地标。这是一个标示牌,上面写着:“你现在进入冰川峰荒原地区。”换句话说,“根据法令,再往前一步,你将进入一个保存完好的独立世界,你将从文明进入荒原”。来到了这里,所谓荒原是这样实实在在、触手可及,就像进入另一个房间那样。
帕克问道:“他们会让我把地质锤带进去吗?”
“1984年以前都可以,”布劳尔应声回答。
我们抬脚跨过了地界线。我说:“如果有一把地质锤,即便迷了路,我们也许还能找到一个新的铜矿。”
布劳尔回应:“如果你真的找到新的矿脉,我就在这里守着不让你离开。”
我们进入了荒原。小道上满是尘土。覆盖在土路上的浅棕色的粉末是那么细,甚至不能被称为砂子。帕克说这就是所谓的冰川粉,含在冰层中的研磨得极细的岩粉。是冰,远古的冰和现代的冰。在我们的上方,在远处,是层层叠叠的冰川遗迹——李曼冰川,蝶鞍冰川,玛丽绿冰川。或许我们还应该期待,有一天会在一个叫什么利润峰的地方找到一个公司冰川。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这是喀斯喀特山脉中难忘的一天。布劳尔对没有下雨有点失望。他解释说,他不喜欢这种干燥无味的感觉,更欣赏雨后森林中那种水汽蒸腾,叶尖反射着阳光的美景和湿润的感觉。他说他希望我们能在旅行结束前有幸遇上一场好雨。他步履缓慢地沿着土路上行,尽量保存体力,沿途还不时吃些随手采来的糙莓和越橘。
“在喀斯喀特山脉没有什么真正算得上年代久远的岩石,”帕克一边说着,一边随手在岩石上划着。他从地上捡起一片淡色的黄绿相间的帘石,放在手中仔细翻看。沿着土路又往上走了二百米后,他用地质锤重重地敲了一块突出的岩石说:“这是火山岩。”没过几分钟,他又弄得碎石飞溅:“这是接触岩。”某种程度上,布劳尔给逗乐了。他大笑起来,摇了摇头。我记得有一次我和帕克一起驾车穿越黑丘岭,他会不时停下车来,坐在地上默默地审视着岩石。作为出生在特拉华州的男孩,他总是在收集不同种类的岩石,同时畅想着大西部的风貌。还在威尔明顿高中上学时,帕克就已收藏有五十多块矿石。他有赤铁石,孔雀石,方铅石,铬铁石。“我想学习采矿,也不一定就要学开采地质学,”他说道,“我想深入到山岩内部,了解它们的构造。采矿一直深深地吸引着我。因为都是在一些偏僻的地方。”
土路对面几里外的地方有一条锯齿状的山脊,在傍晚的余晖中泛着淡淡的红色。“看见那里的红色吗?那是黄铁矿,”帕克一边指一边说道,“经常会有铜矿伴生。如果我要在这里寻找铜矿,就到那边去找。”不过,这里离我们想去看的铜矿地带仍有十几公里路要走,因此,我们没离开原路。
我们在路旁看到了一棵巨大的花旗杉,它的直径起码有一米半,看起来才倒地不久。布劳尔说,看见这棵树倒卧在这里,就可以判定木材公司还没有机会看到它。这样,我们才有机会观察到树木自然周期中的腐殖阶段——森林在用这种方式要回属于它的那份。这样的感觉真不错。如果死去的树木不能在当地自然腐烂,那么,荒原的生态链就会被打断。帕克没说话,他把自己的想法藏在了心里。他的眼光在一棵杉树树桩的方孔处搜索。他用地质锤往树桩的方向指了指,“那是红冠啄木鸟。”我们继续赶路。
来来回回走了一长段之字形的山路后,我们已经在不到四百米的距离中往上攀爬了两百多米。我们在一条溪流边停下休息,溪流时不时地漫过堤岸,腾空溅落,直下山腰。放眼四望,喀斯喀特山脉的每一处山坡,都有山泉盘流其间。水流从岩石的裂缝中喷涌而出,越过崖壁边缘,一泻而去。水沫四溅,雾气升腾,飞流直下,纯净,阴寒。在这个地区,有足够的融雪和降雨灌溉着利伯亚县全境。当天上不降水时,太阳将高山之上的积雪融化,溪流沿着暗绿色的山坡顺势而下。在山坡的林线之上,在裸岩的衬托下,水流闪闪发光。每一个山地中的凹陷就形成一个小湖。而我们现在,正是在悬崖边上,回望先前曾经走过的一个特别漂亮的湖泊。它就是哈特湖。涓涓溪流注水入湖,另一边,湖水翻崖而过,变身为落差极大震耳欲聋的大瀑布。溪流被一系列池塘湖泊所割断。所有这些形态各异的池塘边长着桤树、白杨、英格曼云杉等等;而在周围的群山上,就在它们的峰线以下,是一片冰川和雪原的世界。布劳尔,就其内心而言可说是一个美学家,并常常乐意讨论那些漂亮的景色。而在此刻,他缄口不言。帕克也没说话。我想起了一位在国家公园服务署工作的朋友的话。他曾经说过:“冰川峰荒原可能就是全国所有国家公园中最美丽的地方了。铜矿开采就像用煤铲去打一个漂亮女孩粉嫩的脸,或者就像在伊甸园里露天采矿。”
帕克用帽子擦了擦额头。我把杯子浸入水中,请他喝。他犹豫了一下。“嘿,为什么不呢,”他最后这样说。他拿起杯子,喝了点水,把杯子放下后他微笑了一下,擦了擦嘴,说:“这可是好东西。”
“这是融冰,是吗?”
帕克点了点头,又喝了一小口。
布劳尔也在喝着水。他喝水的杯子和我用的那个一模一样——都是不锈钢制,扁扁的,直径很大,平底,他用一根绳子穿着当拎手——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布劳尔用的水杯底上,有一行突出的字“塞拉俱乐部”(Sierra Club)。十七年了,布劳尔一直是塞拉俱乐部的执行董事——是它的领导者,主要策划人,卓越的斗士。到了山中,塞拉俱乐部的登山客们无论吃喝什么东西,都会用塞拉俱乐部的杯子来盛。多年以来,我与布劳尔一起在各地荒原时,也确实从未见过他用其他器皿吃喝任何东西。以往,在上塞拉山区,他偶尔也会用一些薄荷叶片在他杯底的浮凸字母上擦一擦,再添些雪和威士忌,当作一种在高海拔地区的冰镇薄荷酒来喝。不过在山里,他其实很少喝酒,而这次旅行也没有准备威士忌。当天晚上,在避雪的小屋中,我们吃了些杯面、牛肉以及巧克力布丁,我们把背囊挂在高处的木椽上后,九点前就早早入睡了。我们睡在木架床上,真不知他们用了什么魔法能在这么狭小的屋子里架起那么多床来。第二天凌晨两点,我们都醒了,一片漆黑中,有多个亮点在不同高度来回闪烁。
“他妈的是怎么回事?”
“这是什么东西?”
“那里是什么?”
“没事,四个小可爱。四只非常美丽的棕白相间的草甸鼠,”布劳尔说道。
“噢,我的天哪,”帕克说着,转身又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