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山脉(7)

倒影湖十分狭小——就像那种牲畜平时饮水的水潭,坐落在一片平坦无树的山地上。我们慢慢绕着走了一圈,想找一块过夜的地方。太阳正在下山,我们来得太晚了。我们走过一顶顶的帐篷,那些红的、绿的、蓝的、黄的帐篷。一丝风也没有。我们能听到沿湖四周的人声,还有收音机的声音。我们一边走,一边和人打招呼。沿湖岸西北面的山阴最浓,温度也最低,就那儿还有些空位,我们就占据了这些空地。我们是从东面进山的,而这些人是从西面进来的,那面的路肯定好不了。最近的公路在西面二十五公里以外,至少一千两百米以下的地方。不过,那天晚上那个小湖倒有一些沙漠绿洲的气氛。抖抖索索的我爬上了一个斜坡去亲眼看看大山在水中越来越暗的倒影。客观而言,水中的倒影也真像传说的那样。只是在湖面的上方,似乎飘浮着一块“额满”的告示牌。

旁边,是一块真的指向方便之处的指示牌。我们去找了一些细树枝,那可真不好找。我们总算搞出了一点火苗来,大家都围拢来取暖。我问帕克和布劳尔:“你觉得现在是在荒原吗?”

“是的,”布劳尔说,“这么多人当然会影响对所谓荒原的感受。但我见多了。在他们走后,什么也不会留下。我知道的。”

有一次,我和布劳尔在塞拉山的一条土路上与一群登山客迎面相遇,他们是那么一大帮人,弄得布劳尔十分不爽。他们并没有骑山地车,没有带收音机,也没有乱扔啤酒罐。他们使布劳尔不舒服,就是因为他们出现在那里。布劳尔不停地问他们,在我们前方的恒弗雷盆地,是否人“太多”。当他认为恒弗雷盆地——一个面积近十平方公里的盆地——必定有许多人类活动时,他半道折向大山的另外一边。还有一次,我和布劳尔从西面沿198号公路进塞拉山,当天正是周末长假的最后一天,汽车像一条长龙从对面驶来。布劳尔不急不慢驾着车。“我们在这里等得越长,山里的人就越少,”布劳尔这样解释。

这回是在倒影湖。帕克说道:“这根本谈不上是荒原。我心目中的荒原是走上一公里碰不上一个鬼。这儿人实在是太多了。”

布劳尔说:“真难以想象有那么多人会走那么多路到这儿来。”

“人口压力,”帕克接嘴道,“谁都阻止不了。我搞不懂的是,他们为什么偏要到这里来。不就是山里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湖。”

我们把晚饭放到了唯一的锅中,把它烧开。大家吃着,谁也没在意吃的是什么。帕克又第一个打破了沉默。“我在这块地方走得越多,就越看不出一个铜矿能对它有什么影响。我们刚进山时,我还想或许会有一些影响。可是,哎哟喂,现在我可看不出来。”

“挖掘地点离这里还不到两公里,即便是这个湖,再也不会有什么荒原味了。目前的压力,它已经承受不了。这里的生态系统十分脆弱。虽然恢复很快,但仍抵不住不停地搞。这种破坏会一直影响到苏雅特山口,也就是说,冰川峰荒原事实上会被一割为二。”

“在这儿,会有一个采矿的企业在工作,他们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干这个。矿工们会在矿上干活。当然会有些人跑来跑去,爬爬山,钓钓鱼什么的。这不正是他们一直都在做的事吗?矿工们也喜欢荒原。”

“问题是他们要挖出来,带出去。”

“哦。”

“采矿之后就是伐木。”

“这你能管得住。”

“也只能这样希望了。”

“你所谓的管得住就是不让人碰。”

“环保组织能做到的就是把一些事情推迟而已。从来没有什么永久性的胜利。当我们赢了一个回合,那片荒原还在,依然非常脆弱。而当我们输了一个回合,那片荒原就再也不存在了。”

“这可不一定要这样。”

“事实上是死了。”

“我不同意这种荒原的概念——拿走一大片土地,保留起来,说是为了后代。我看不出有什么道理。”

“荒原说起来就是一个大家能去的漂亮地方。但这并不是荒原的全部。荒原是地球多样性的一个储蓄所,我们正在把我们还剩的一点点家底以可怕的速度耗费掉。我们现在就要把它止住。只要还未开发,就不再开发。”

“要是换上我,我就要把一部分划为可利用,另一部分划为不得利用。划出一大片地来并把它们整个保持在一千年前的样子——你做不到。人口压力太大了。”

“所谓荒原其实就是让所有的自然因素在没有人类干预下发挥作用。如果还有百分之十的土地未开发,那么,我们就不要再开发,就把它们看成是交给教会的什一税好了。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已经获取太多了。我们要把余下的当作不存在才好。那些东西是为了其他目的才存在的。”

“什么目的?”

“不是人类的目的。人在这个时间轴上并不太久。”

明月高挂,冰魂素魄,清光四溢。我们静静地与它对望。人类不久前去过那儿,再过几个星期,又要回去。“月亮上或许真会有什么机会。我看不出能有什么。”

“阿波罗11号已证明了自己的能力,这已经足够了,”布劳尔说道,“让我们现在把钱花在别的地方。我们要拯救地球。”

“月球漫步是个蠢主意,”帕克表示同意,“关于地球,我们还有好多东西需要了解。我们很需要了解这些东西。这要花很多钱。”

“我们还没穷到非得把荒原给毁了,也还没富到能把这荒原给供着。这话总结得太好了。国家公园服务署的德鲁里主任说的。”

“我不相信我们能够让原料消耗的增长停下来。”

“没了,就停下来了,”布劳尔说,“而在目前,尽量少浪费一点。”

“浪费是一种犯罪。”

“我们如果每年能利用足够多的再生铜,这个矿就没必要。我们现在知道我们其实置身于一艘宇宙飞船上,我们要把有限这个概念根植到脑子里。有些事必须得停下来,不然这个世界真会不得了。有限这个概念,处处适用,不管我们是在谈什么,小岛,长河,高山,甚至是人,空气,无不如此。我们想要保留的是生活的多样化。”

火光微弱,几近熄灭,谈话也慢了下来。温度相当低。我们四下散开,找各自的睡袋。布劳尔在岸边高处的礁石上找好了自己的铺位。作为山里人,他知道高处暖和一些,也没那么多露水。我和帕克的双脚疼得要命,不想再爬了。我们在下面平躺下来。帕克一边翻动着身体想躺得舒服一点,一边说:“我知道七八个像倒影湖一样的湖泊,能够驾车去,还没那么多人。我把我在倒影湖中的那份儿给你,换点假钱也好。”说着,他睡了过去。正好晚上八点半。

有一次在黑丘岭,帕克把我带去了西半球最深的矿井底下。我们花了一个小时才到地下——先是乘一个竖井缆车走了大概两公里,然后在一个平面上乘矿车走了也是两公里左右,再是竖井缆车,直下到离地表两千米的地下。在那个地方,每下降一百米,温度就上升两度。在下面,岩石的温度高达四十九摄氏度。可是我们走的坑道中的温度只有三十二度左右,地表的冷空气通过帆布的管道打到地下。这些坑道称为风洞。我们穿着工作服,橡胶靴,戴着安全帽和顶灯,还戴着防震眼镜,沿着一条风洞走到了底部——这个矿的最深最远的地点。帕克一路走,一路用锤子敲打着,随着四溅的火花,石块也掉落了下来。主要是些暗灰色的岩石,带着一丝丝黄铁矿的闪光,有时嵌着白色的石英粒。我还保留着那些敲下来的岩石块,也经常拿出来给人看,尤其是小孩看——并询问他们认为这是什么东西。这石头里有什么?为什么我们要挖那么深的一个洞?是什么东西让他们跑到两千米的地下?他们可能在找什么?答案从来都不是那么一言中的,可能是由于这岩石块的外表吧,毫不起眼的外表。“铁?”他们有时这样猜。“铜?”“银?”不对,再猜。这是我们为什么要采矿的最终理由,各国经济的实质基础,能扁能圆,能粗能细,存在于地表中而又使人最不能自持的矿石。当他们猜出“黄金”时,都会眼光一闪。

另一天,回到了地面上,帕克到一片闪岩山岗去寻找那种绿色的枕石。在地理测绘杂志上有人提出,这些枕石在黑丘岭的石脉皱褶中的位置可能提示着黄金矿脉的大致方向。帕克沿着悬崖上一道石脊往前走,一边用锤子敲打着枕石。最终他说:“我说根本不能确定,不能确定。”我们在高处,能看到周围的景致。参天的松林和杉林,一片墨绿,如此深浓,以至苏族人把此地叫做黑丘岭。它的两侧地貌贫瘠,一边是南达科他州的荒地,另一面是怀俄明州,夹在中间的黑丘岭绵延两公里,空气寒冷潮湿,郁郁葱葱的山谷和清洌可鉴的瀑布,水中鲑鳟相戏,沿溪麋鹿出入。“苏族人深爱此地,”帕克叹道,“怪不得他们不想放弃。”

土地对于印第安人来说是宗教的实体形态,而黑丘岭,对于苏族人而言,正是他们的宗教。黑丘岭,丰富的野兽和鱼类,迷人的景色,滋养着苏族人的身躯和灵魂。印第安人没有私有财产和私有土地的概念。一个人来占有一片土地的想法对他们而言,起先怎么也解释不清,到总算搞懂了,他们认为这是对自然的一种亵渎。随着白人到来,财产和产权的概念随之而来,也带来了不平等和矛盾,最终触发了自然保护运动。而同时,在1851年,条约保证了苏族人能永久保有黑丘岭。1874年,白人在这里发现了黄金。1875年,大批的白人拥向这里,拥向黑丘岭——主要是些社会渣滓,如狂人比尔·希科克。这是美国历史上最后一次淘金潮。当初对苏族人的保证再也不提了。苏族人用剿杀美国著名的卡斯特将军和他的部队来表达愤怒。“再往东一百六十公里的南达科他保留地中,现在还有些苏族人。”帕克向我解释。“塞拉俱乐部里可没有苏族人。”

我们走过一片不大的沼泽。百合、雏菊、薄荷、黄豌豆花竞相开放。我们看到了一个个凹坑,看上去就像是没有回填的墓坑一样。熊果莓长在这些坑中。有一个坑中还长着一棵山杨树,高大挺拔,枝干茂盛,看上去无论如何得有百年上下。“探矿人留下的,”帕克说道,“来到这里,花上一天或一天半,在地上挖一个坑。如果挖出点什么名堂来,这就成了他发现的基点坑,对周围他就可以提出所有权的主张。就这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他也不知道靠什么来找矿,就靠着黄金与石英和黄铁矿的伴生关系来找。有时探矿人会找到花生大小的金豆子,但这种机会太少了。挖掘,或在水里淘金,都是非常苦的活。”凉风阵阵,眼光沿着那棵山杨树往下,高垒深沟,一片荒凉。我们先前沿着走的岩层到此也就结束了。“前寒武纪的岩层,”帕克解释,“三十亿到四十亿年,可能是吧。有些前寒武纪的岩层在密歇根州那边,都是些早年的枕石流。伯克夏那边也有一些前寒武纪的。还有些在大峡谷的底部。快看,看那边!看那两块枕石!这家伙下面大概有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