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纯属偶然,与同性陌生人成为好友进而发展出越来越深的特殊友谊——如此陈腔滥调的故事,我连一个字都不愿再提。所谓“陈腔滥调”指的是现实生活中频繁地发生、再发生的琐事。

而福江弓子的经验就是属于这一类。

某个早春的雨夜,客人用车送弓子从她任职的酒吧回家。车上还有另外两名女子,客人打算照住家远近依序载她们回去。这等好意有时对女生来说反而带来了困扰,单身女子的住处背后代表了太多意义,有时宁可对方别知道自己真正的住处。

当车驶到神田时,弓子对那位客人表示她想在这儿下车。客人问她:“咦,你住的公寓不是在池袋附近吗?”其他两个女子也这么问她。她回答道:“不,这里就行了。”然后想站起身下车。坐在客人旁边的女子跟坐在副驾驶座位的女子,同时默默地会心一笑。在这三名女子当中,其实客人是最在意弓子的,下车还为她撑起了雨伞,视线中透露着眷恋。

弓子比平常的微醺更醉了些,口很干,想喝杯浓咖啡。为了不让人知道真正的住所,雨夜中弓子在商店街附近下了车。当时的时间大约是午夜十一点半,家家户户的门窗早已紧闭,每条巷道都黑漆漆的,雨滴在街灯的照射下闪耀着微光。大马路上四五名学生模样的背影正爬上坡道。

因为雨天的关系,连一辆空出租车都拦不到。弓子并不想走回平常熟悉的池袋街头,今天特别想在一个从没去过的地方喝咖啡,这个念头在她心中蠢蠢欲动着——其实从那一刻起,她已经准备好要体验不寻常的经历了。

她撑伞走了十二三分钟,爬上了刚才学生们走的上坡道,来到了御茶水车站前,意外地发现了一家两层楼的咖啡店。店面虽窄却布置得很时髦。从外头看,一楼跟二楼的蓝色窗帘半闭,明亮的灯光从另一半白色蕾丝薄纱中透出。

因为雨下个不停的关系,店内挤满了客人,一楼以学生跟年轻上班族居多,二楼则被情侣们的浪漫气氛填得满满的。已经午夜十二点了,家人会怎么想呢?贪玩的年轻女子丝毫不忧心被雨困住,天真开怀地谈天说地。

没有空位。弓子在座位与座位间狭窄的通道中走动着,一边睁大眼寻找,有一位落单的客人身旁刚好有个空位。用不着与那位客人面对面,脸朝同个方向正好有张空椅子。若是陌生男子可能得考虑一下,幸好对方是位中年女子,着全黑和服,桌上摊了张信笺,手中的钢笔动个不停。弓子第一眼直觉此人非良家妇女,应该长年呼吸着花柳界的空气。

“请问,方便让我坐这儿吗?”

随着弓子礼貌的询问声,那位女子抬起漆黑的双眼。“请坐。”然后微微笑着,一面将身体往旁边挪。

弓子心想既然对方正在写信,那就尽可能别让对方误会自己在偷瞄比较好,所以只浅浅地坐在椅子边缘,目光遥望别桌。年轻情侣们脸颊紧贴着脸颊,正搂着肩情话绵绵,一个三十好几的女人混杂在其中,令人有点跑错场子的违和感。弓子心想:如果她正在等迟来的男伴,那我岂不造成了她的困扰?所以即便找到位置坐下,弓子也无法真正放下心来。

刚才抬起脸的一瞬间,那女子深邃的大眼睛镶在软绵饱满、吹弹可破的白嫩脸庞上,形成了极大的对比,更在弓子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跟杂志扉页插画中的京都美人简直长得一模一样。咖啡送来时弓子改变了一下姿势,稍微靠近面前的桌子。隔壁女子的信还没写完,搁在旁边的红茶跟点心还剩一半。弓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从眼角偷偷观察她,轮廓鲜明的侧脸上,连那半边唇形也完美无瑕。当她反复读着自己写下的字句时,天生的长睫毛抖动着,流露出一股高贵的气质。

弓子先前认为这位女子是在花柳界打滚的人,现在改猜她是银座某家酒吧的妈妈桑。和服虽然朴素得几乎没装饰,但处处透着低调的奢华,细节处的设计十分讲究,古意盎然的锈红色腰带正好有画龙点睛之妙。

弓子的观察到底正不正确呢?两人只消交谈几句,答案便能揭晓。坐在隔壁的女子将信笺与钢笔收进手提包中,在吩咐店员倒新的热红茶时与弓子搭上了话。温柔的语调再加上美丽的笑容,连女人都要心动,想必她在男客间的人气一定很旺吧。

许久以后,弓子对于两人当天是如何打开话匣子的,怎样也回想不起来了。弓子在酒吧当侍者,当对方表明自己是“天使鱼”这家酒吧的妈妈桑时,彼此马上就有了共同话题,只记得彼此打从心底涌出的亲密感超越了一切,而这份亲密感来自于弓子感受到了生方恒子的魅力——主要应该是折服于她的气质与姿色。至于恒子对弓子的观感如何,且稍后再叙。总之,在当时那个情境下,弓子让素昧平生的妈妈桑载了她一程。

“外头下着雨,又这么晚了,我让司机载你回去吧。你是不是在池袋下车?我要去目白台,正好顺路。”

不一会儿,一辆私家轿车驶到咖啡店门口,可不是辆出租车,专属司机是位中年男子。

“到了目白台后,请送这位小姐到池袋。”妈妈桑交代司机。

她还请得起专属司机呢,弓子不禁想象着“天使鱼”这家酒吧的规模。“很迷你,只有二十几位小姐而已。”妈妈桑在车里回答道。那为什么看起来这么阔气呢,铁定是被包养了。

弓子知道目白台有许多高级大厦,听说银座酒店的妈妈桑很喜欢住在那儿。从车子停放的大坡道一直延伸到每条岔路都是黑漆漆的,两旁一排又一排的树高耸着,举目所及都是大豪宅,以森林为背景的是栋18世纪风的雅致三层楼洋房,土质石灰岩的白墙,再搭上围绕四周的黝黑铸花铁栏杆。车子最后停在庄严的镂空雕花铁门前,铁制门柱上头的仿制瓦斯灯光淡淡照在铁门的浮雕上,隐隐约约浮现出充满中世纪欧洲风情的图纹。

妈妈桑邀请瞠目结舌的弓子进去喝杯茶。

“我一个人住。请进。”

几番推辞后,弓子随着妈妈桑进了屋。深夜里,走进一小时前才刚遇见的人家里,肯定是先前勾起的好奇心驱使。

这栋高级公寓从入口到内部的装潢,都透着仿古欧洲的典雅趣味,走廊的天花板、房间的门扉、窗户的形状,连楼梯的扶手也都匠心独具。对住在从池袋往巢鸭的路上、必须穿过某家公共澡堂才能走进位于深处那间陈旧公寓中的弓子来说,妈妈桑像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人那样遥不可及。告别外头寒冷的雨幕,弓子一进屋里便被热烘烘的暖气包裹全身。

“这是管理员的房间。”妈妈桑指着入口左侧灯光全暗的房间低声说道。

登上半圆弧楼梯,铺着淡茶色绒毯的走廊两侧有几个房间,屋内的色调十分协调,是跟楼下一样的浅咖啡色,每间房的门框上头装饰着木头雕纹,窗户是拱形的。妈妈桑住在二楼最深处的右手边,想当然耳,其内部装潢也是十分豪华。寝室与起居间相连,另外还有一间宽广的浴室,装饰过于繁复,让人眼花缭乱。

羽毛坐垫上一只两倍手掌大的小狗,用它华贵的眼神瞅着弓子。圆滚滚的头上竖起了两只耳朵,让人联想起毛色不深的老鼠那茶褐色的瘦长身躯。

“它是什么品种?”

“吉娃娃。是美国人觉得十分惹人疼爱的狗种。”

弓子凑近点看。小狗刚开始警戒地竖起双耳,马上又往两旁垂下,然后把鼻子钻到她手掌中舔着她的指头。

“是母的,我家可是一丁点男子气息都找不着。”

这只狗,肯定是谁送妈妈桑的,连同养这栋别墅的开销与生活费。一定可以在这屋里找到一丝丝男人生活过的痕迹,找到一些让人感觉到男人影子的东西。

狗一直保持沉默不吠。

如春阳般暖和的屋子里,妈妈桑边泡制着加了威士忌的红茶,一边温柔询问整个人陷入绷皮沙发中的弓子:“肚子饿不饿?”弓子说:“我已经打扰太久了,马上就要告辞。”她婉拒了妈妈桑,对方用那漆黑不见底又水汪汪的眼睛盯着弓子。

“你今晚要不要留下来过夜呢?已经午夜一点半了。”妈妈桑说。

弓子的紧张感完全消除了。正如妈妈桑所说的一样,这儿半个人影也没有。再说,原本以为对方热情的招待只是为了拉拢自己到店里工作,现在连这个疑虑也消失了。弓子此时此刻才觉得自己似乎可以停止胡思乱想了,因为这位妈妈桑的表情跟态度表达得很明白。态度指的是,她真的将弓子放在完全对等的地位,而脸上呢,则堆满了十分在意弓子的神情,如友人般深厚的亲密感。别致的宫廷风小水晶吊灯下,夺目的光芒映着妈妈桑的脸庞,使之显得更加美艳不可方物,她那越来越红润的双颊,柔嫩又弹性十足的身躯,即便对同性也充满了致命的魅惑。

两人轻松地喝了点小酒,妈妈桑说:“如果不介意的话,就拿去穿吧。”边取出一件绸缎睡袍。弓子转过身去将衣服脱下时,妈妈桑不避讳地帮了一把,此时弓子口袋里滚出了一只银色圆形物体,掉落在地上。

“哎,这是什么?”

妈妈桑把那东西捡起来拿在手中把玩着。

“制作服装时用的卷尺。”

“你走到哪儿都一直带着这种东西吗?”

“是呀,因为我白天还兼职做裁缝,店里的女同事有时也会拜托我帮她们做衣服,所以我一直把卷尺带在身上。”

妈妈桑凝视着发窘的弓子。

“服装设计师是你的梦想吗?”

“我呀,今年也二十六岁了,就算当不成设计师也希望以后能开一家小裁缝店呢。”

“你好厉害……那……什么时候帮我设计衣服呀?”

“没办法啦。我只能帮店里的女孩做做那种等级的东西,技术还很差。”

“有什么关系呢,就当作练习呀……”

寝室里并排着两张床,不过弓子一点也不意外。过着如此奢华生活的女子为何没有人陪,还是个未解的谜。弓子深深觉得没有那位最重要的人陪伴,睡在华美的床上更显得悲哀。

两人并排躺在床上秉烛夜话,床头那盏红色壁灯把妈妈桑的双颊醺红,乌溜溜的双眼中繁星点点。

妈妈桑说:“已经两点半了,该睡了。”随手将台灯按熄。只是弓子心中波涛汹涌,一时间难以成眠。因为邻床妈妈桑的吐息声时而清晰时而隐约,翻来覆去时与被褥摩擦的声响传入耳中。失眠的妈妈桑影响了弓子。

“妈妈桑,你睡不着吗?”弓子在黑暗中小声问道。

“嗯。”妈妈桑用叹气般的口吻回复道。

“怎么啦,还有什么想说的话吗?”

“说够了。夜深了,安安静静地睡吧。”

只过了十分钟,妈妈桑的足尖便点在弓子的脚上,弓子在黑暗中睁圆了眼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并不意外,弓子毫不躲避妈妈桑的脚。

弓子用前美国恋人对她的技巧,如法炮制在妈妈桑身上,这是经过长时间的陶冶与训练,让女人同时达到极致欢愉与懊恼的技巧。生方恒子三十五岁的肉体,可称为女人中的极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