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⑧)
- 从维熙
- 7966字
- 2020-06-24 23:06:41
五
老弟!这就是我们久别后的第一次“幸福”的重逢。
我很难用我的笨嘴拙舌,描绘出当时内心十分复杂的感情。中国有句俗话:开锣的戏难唱,头三脚难踢。我把眼泪咽进肚子,总算是迈出了坚强的第一步。我知道凤妮心灵上受到了很大的创伤,希望她不谅解我,甚至恨我、怨我……只有这样才能算把往日的情谊画个句号。
唉!生活远非我想的那么简单,没过多久,就发生了我们第二次相逢。为了叫你明白事情的全貌,我还是接着第一次见面之后说起……
那天,我看见凤妮远去之后,再也没有心思把这幅画完成,就心事重重地返回农场。刚进大门,就发生了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右派”排成几列纵队坐在地上,正在听一个什么人的讲话。我定睛一看,站在土台上讲话的人是农场保卫科长雷光,不由心里打了一个冷战。两天之前,他是代表场方去火车站接纳我们这批“右派”的,刚下火车,他就在站台上对我们进行尖锐而犀利的训斥:“警告你们这批从北京来的牛鬼蛇神,在茶树湾农场这块土地上,只许你们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我之所以对这个人物内心生畏,绝不是因为他训了我们这几句话,老弟,你也经历过那个年代,这些千篇一律的语言,我们早已灌满了耳朵,就连几岁的孩子,都把这些话背诵得滚瓜烂熟;我之所以感到这个人物可畏,是他这段简单而又不简单的历史。
到火车站载运我们这批“成员”的满脸胡子茬儿的司机,显然是出于对我们的同情,在站台上悄声地告诉我们:雷光原来是县人委农林科的一个小办事员,擅长给地方小报写点通讯报道之类的文章,平日沉默不语,像个老实厚道的青年人,深受县委领导同志的喜爱。自从反右运动一开始,雷光摇身一变,从抽屉里拿出个小本本,对介绍他入党的农林科科长进行了九十九条“右派言行”的揭发。农林科科长划为“右派”,他被提拔为农林科科长。因为他反右有功,这次特意从农林科调到茶树湾农场,负责监督右派改造——据说北京来的右派都是难以改造的榆木疙瘩。老弟!听了这位满脸胡子茬儿司机的耳语,我真有点毛骨悚然,不禁认真地打量了一番这位保卫科长:他大概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长圆的脸庞,宽宽的前额,高高的鼻梁,水灵灵的眼睛,加上魁梧挺拔的身腰,是个仪表超人的青年干部。如果非要从他脸上找出什么缺陷不可,那就是被称作“心灵的窗子”的一双眼睛,亮度太强,忽悠悠地转动太快了;从那双眼睛里你可以明显地觉察到,他的思绪像江河一样不停地奔跑;大脑皮层里的每个细胞都在紧张地运动。使我感触最深的,是在火车站台上的点名,每个右派应声答“到”时,他那黑黑的眼球都要直射你几十秒钟,似乎他想在见第一面就记住每个右派的特征。
应当承认,他的视力和记忆力是惊人的;我刚刚走进农场门,他就发现了我,并高声叫出我的名字:
“高水——”
随着他的一声呼唤,我的那些“右派”伙伴都朝我回过头来,目光中有担心、有不解……大概是怕有什么灾难落在我的头上。我自觉并没有什么理亏的地方,因为给右派开会事先并未通知,我心安理得地走到队尾坐在地上。
“你站起来!”雷光显然是被我不卑不亢的态度激怒了,打着手势对我说。
我站了起来。
“你到前边来!”
我机械地迈着双腿,向前走去,两只眼睛不自觉地朝台上看了看:天哪!我怎么也没想到凤妮也坐在这个讲话的台子上!在我目光瞥向她那千分之一秒,我的心扑通通地跳起来时,一种浓重的羞耻感占有了我的全身。她,似乎也不太平静,身子微微前倾,眉心皱成小结,脸上笼罩着一层愁云,好像被专政的不是我,而是她石凤妮。
当我走到讲台前,我没有勇气再往台上看一眼了。雷光很可能认为我这个神态,是在他的威力下低头了,声音低了一点,但仍然冷峻得怕人。他说:“你到哪儿去了?”
“我……”
他不等我回答,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一样:“噢!夹着画夹子去画画了,来,我看看你的杰作!”他语气里流露出法官对罪犯的轻蔑、嘲弄,同时伸出一只手掌。
我的心在战栗,但我仍然把画夹子递给了他。
他把我那幅没有完成的画稿,从夹子里抽了出来,看了好一阵子,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杀鸡给猴看似的说:“一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到农场不考虑怎样改造反动的世界观,画什么蓝天、远树、朝霞……”他把画举在半空,向台下的“成员”们问道:“你们看见了吗?为什么他画面上没有画太阳?”
“右派”成员们面面相觑,没有反响。雷光迫不及待地抛出他的结论说:“这,不能说明别的,是高水反党阴暗心理的大暴露!”
尖厉的声音,在我头脑里嗡嗡地鸣响着,我几乎难以控制我悲愤的感情了;但就在我嘴唇翕动,要表示一个灵魂被奸污的人的抗议时,我耳旁响起了凤妮的声音:“小雷!情况是这样:他在外边画画的时候,我正从县委回来,当时,太阳还没有上升!”
我张开的嘴巴一下闭住了。
雷光紧闭着的嘴巴却惊愕地张开。十分明显,凤妮的话是他意料不到的;就像一叶在大海里顺风的帆船,正在开足马力向它的目的地行驶的当儿,突然触了海底的暗礁——而这块“暗礁”不是别人,就是坐在他背后的女场长。
会场静极了,静得几乎能听见树叶被秋风吹落在地上的轻微声响;整个会场的视线,像被聚光镜集中起来了,都投向雷光那张长圆脸上。老弟!我真佩服雷光那种伸屈自如的本领,他的脸只是微微红涨了一下,就神态自若地下了台阶。他说:“既然石场长看见了你画画时的情况,我……我刚才的话收回。”他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把我那幅画又看了看说,“其实,就我个人爱好来说,我也喜欢这幅画,能不能叫我挂在墙上欣赏两天,嗯?”他两只闪亮的眼球望着我,貌似在征求我的意见;但说话的同时,他只把画夹子递给了我,事情再明白不过了——他变相扣留了我的画。
散会了。这个在茶树湾农场开锣的专政会议,成了我们谈论的中心议题。到晚上临睡之前,我们躺在一条通铺上,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向了对凤妮的评议。首先提起凤妮的是“右派”侯奇,他在这个被专政的集体里不但年龄最小——只有二十二岁,而且人长得又矮又瘦;虽然貌不惊人,但在一个大型的京剧团里他扮演过“美猴王”。侯奇是我们中间唯一的一个乐天派,从北京上火车时起,一路喜笑颜开;似乎他来安徽不是来接受专政,如同到外地演出一样轻松。由于他演过“猴戏”,动作像个毛猴,外加上他又姓侯,在火车上就获得了“猴子”的雅号。
他从床上像练功那样,鱼跃而起,虔诚地眯起双眼,两手合在胸前,像祈祷上苍似的说:“阿弥陀佛!幸亏叫我们这伙牛鬼蛇神,碰上了一位菩萨娘娘;要是都像雷公老爷那样巨齿獠牙,我的天,我们这伙人,谁也活着回不了北京,都要到酆都城找阎王爷报到去了!”
屋子里滚过一阵哄笑,有人接茬说:
“‘人’这个字不过是一撇一捺,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差别?”
“你们注意了没有?那个姓石的女场长一直盯着高水!”
“我坐在头排,看见她眼里闪出过泪花,然后,用手绢偷偷抹掉了。”
“胡说!”
“真的,谁要是胡说,谁一辈子戴着这顶‘金箍’!一直戴到进棺材!”
“那……”侯奇插嘴说,“也许这位善心的女场长,生活里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吧!”
“看三国掉泪,替古人担忧。”一个年长的“成员”,从床上支撑起半截身子,发泄着怨气说,“自己的坟头还哭不过来呢,还有心思去哭别人的坟头,活见鬼——”
几句音量不高的提醒,勾起了这条通铺上每个人的心事,片刻之间,对凤妮的评议沉寂下去了;唯独“猴子”钻进被窝之后,还在我耳边上嘀咕着:“你呀!多亏那位善心的菩萨娘娘保驾,要不,你想一百八十度角放平身子在这床上睡觉,门儿都没有,一准在低头弯腰接受批斗,你信不信?”
我没有心思回答他的提问,我能回答他什么呢?
“猴子”很快睡着了,我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我想起了很多很多,从苦井底层的相逢,一直想到今天的会场。诚然,凤妮今天给我作证,使我绝处逢生;可是一旦雷光知道了我和凤妮的历史渊源,只会给凤妮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那该怎么办呢?
秋月如水,隔着窗子洒进来一摊银光。我望着在乱云中穿行的一轮圆月,心里七上八下地乱成一团。我披衣坐起,继而穿上鞋走出屋子,在一片被夜风吹得沙沙作响的竹林小径上久久徘徊……
我得了失眠症。我苦苦地寻找解脱精神痛苦的钥匙,而这把钥匙是根本没有的。幸亏不久之后,“大跃进”开始了,在茶树湾的土地上开始了深翻土地的会战;我拼命地干活,一把铁锨成了治疗我失眠症的灵丹妙药。白天干,夜里接着干,干!干!干!我的一切感官功能都在极度疲劳中失去了作用,我成了一台两条腿的、没有思维活动的“掘地机”。据电台广播,深翻土地五尺,能亩产水稻万斤;雷光不知从哪儿取经回场,说他亲眼看见某某公社,深翻一丈,当地水稻亩产翻了十番,稻穗密实得能在穗子上面滚石磙子。总而言之,越说越神,最后传说得就像格林童话中的故事一样神奇。
在千军万马熙熙攘攘的“深翻”工地上,我经常寻找凤妮的影子。她是生产场长,理应统率三军冲锋陷阵,可是她低着头,在最不显眼的地方,机械地蹬着铁锨……相反,长着漂亮身段的雷光,是工地上最活跃的人物,他赤着脊梁,抖落着浑身的汗珠,俨然是“大跃进”的一面旗帜。他不但能“武”,而且能“文”,一有空闲就登上工地制高点,用喇叭筒宣传大跃进之后即将出现在中国大地上的奇迹。他高声地、嘶哑地呼喊着:
点灯不用油
耕地不用牛
走路不小心
苹果撞肿头
粮食满囤流
遍地冒香油
走道迷了路
错进摩天楼……
后边四句是雷光自己编的,听了扎人耳朵。也许雷光宣传的这个“王国”,太浪漫主义了,我倒宁愿堵上耳朵,想些人世间的坎坷遭遇,以逃避那只大喇叭筒的噪音。我思念凤妮——虽然我给了她感情上沉重的打击,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起她。许多天来,在人声沸腾的工地上竟然消失了她的踪迹,任凭我怎么寻找,也不见她的影子,连那最不引人注目的地方,我都用眼睛搜索过了:她不见了。我生怕她是因为我的刺激而病倒,唉,那些日子我心里真是如同压着一盘石磨。
过了很久,我才知道我想错了。
那是在暮冬早春的一个午夜,深翻土地夜战之后,我奉命值班看守工地上的劳动工具。三星早已西沉,我披着一件老羊皮袄,拿着手电筒在工地上巡逻;由于多少天“连轴转”的疲累,我一边走着一边打着瞌睡;当我偶尔睁开酸涩的眼皮,有意无意地向四周巡看的时候,一个惊奇的发现,使我的睡意顿然消失——我看见不远处有一盏晃动的灯火,有规律地左右摆动着,更深夜半,这引起我本能的警觉。
我沿着被深翻成战壕一样的沟渠,朝灯火闪亮的地方走去。我逐渐地接近那盏灯火的时候,才看清那是一盏挂在树杈上的桅灯。那盏灯随着夜风左右摇摆,影影绰绰的灯影下,有一个人弯着腰,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东西。我跳出壕沟,慢慢朝那盏灯火走去,一步、两步……走到离这个人只有几步远的时候才完全看清了:这是一个戴着毛茸茸农工皮帽的人,正跪在深翻过后的土地上,双手捧着一捧已经冰冻了的泥土,凝神地盯视着。这是在干什么?我不由得停下脚步,仔细地看着这个深夜的不速之客。老弟!这时我差点惊叫出声来,这个戴着皮帽子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凤妮。她虔诚地望着手中的泥土,脸上的泪水已然凝成冰滴,我的心立刻扑通通地狂跳起来。
我该怎么办呢?走上去询问我心中的不解吗?我们已经有一年多回避见面了;万一苦心筑造的理智堤坝被感情的潮水冲塌了怎么办?不走上前去,究竟在凤妮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对着泥土如此神伤?我心慌意乱地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理智和感情在我心中搏斗着、翻滚着:时而我拔腿想走,时而我又想去安抚凤妮——两种极端对立且都非常强大的力量,撕裂着我那颗心。斗争了许久,我终于下了决心: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应当离开凤妮;不然,任何一点感情的火星,都会使深埋在心底的火焰熊熊复燃,那对于凤妮和我都是非常可怕的东西。
老弟!人在心灵上失去平衡的时刻,常常会干出一些冒失的事情来;就在我一边留恋地望着凤妮,一边迈步离开这儿的时刻,忘记了树杈上还挂着一盏桅灯,头撞在灯罩上,发出嗵的一声响。
凤妮本能地放下手中捧着的泥土,侧过脸来问:
“谁?”
我用手扶住了晃动的桅灯,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了。
她可能没有从背影上分辨出我是谁,从深翻的土地上走了过来,并把挂在树杈上的桅灯拿下来,举到齐眉心的地方照了照我,惊异地:“是你……高水?”
“是我。石场长——”“石场长”三个字不知怎么就从我舌尖上蹦了出来。
“为什么这样称呼我?”凤妮脸上闪过一丝不快。
我有些尴尬地找不到回答的语言,索性舌尖一转反问她说:
“深更半夜,你……怎么到这儿来?”
凤妮垂下她的眼帘,似乎在考虑:应不应该把她来这儿的原因告诉我。沉默了好一会儿,她眼帘睁开,幽黑闪亮的目光,直直地投射到我的脸上:“这……我会告诉你。我先问你一下,高水,为什么你要对我撒谎?”
“撒谎?”我一时蒙住了,“没有这样的事。”
“有。”她重重地吐出这个字。
“我……”
“你在北京没有家,可是你说你……”凤妮有分寸地闭住了嘴唇。
“……”
我搜肠刮肚也编不出回答的词儿来了。那天早晨,我和凤妮初次见面,完全是为了斩断她对我的感情,告诉她我和一个同行建立了家庭。我说出这话的时候,内心十分痛苦,但出于对凤妮的深爱。眼前,她却向我提出了责备,我该怎么对她说明我的心意呢?
凤妮见我低头不语,单刀直入地说:“我知道,你这样撒谎,可能认为是为我好,可我觉着,是对我的不信任,也是对我凤妮的侮辱。”她倔强地摘下她头上毛茸茸的皮帽,在手中使劲揉着;早春之夜的风,一下吹散了她的短发;她不去理睬它,用火一样的目光直直地盯着我。
我慌乱成一团,想向她解释什么;但她不容我说话,继续对我说:“我看了你的全部材料,你一家人都死在国民党冤狱之中,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孤零零的一个人,你怎么说你成了‘家’? ”她悲愤而感伤地靠在树干上,目光中闪烁出泪光。
我望着她的一双泪眼,强烈的内疚涌上心头,我向她身旁跨了两步,想说些安慰她的话;可是说什么呢?在“右派”这个冷峻的名称面前,一切语言都失去了它应有的光泽。已经涌上喉头的那些痴男情女的柔情话,我又狠心地把它咽回去。我冷漠地对她说:“凤妮!不要再提过去了,我今天是一个被开除出党的队伍的人,我不愿意牵连你,这是……实话。”
“当初,你把我带出地狱的时候,我的名字还不如个鬼,你不怕牵连,我凤妮今天怕你牵连吗?”她挺直了身腰,突然紧紧握住我那两只冰冷的手,仰着一双泪水汪汪的眼睛,深情地凝望着我说,“何况你并不是个‘右派’!是个暂时受了冤屈的党员,我……我们为什么不能——”
“凤妮!”我摇着她的两只手,意思是叫她清醒一些。
这个看上去娇柔、但每根骨头都像钢筋一样坚硬的凤妮,挣脱我的两只手,一下抱住了我,一边低声呜咽,一边喃喃地说:“你……别再说心软嘴硬的话了,我一切都知道了,你画那朵荷花,是因为一直惦记着我;可是有人把它当成你的罪状,你不是为了我才成‘右派’的吗?”她抬起头来,直视着我的双眼,“你说话呀!是不是这样?对我要说实话!”
“凤妮……”我的心颤抖着,欲言又止。
“说呀!高水哥!”她用拥抱着我的那双手,摇晃着我的后背:“不要再对我撒谎了。”
我在她那双真情目光的凝视下,铁石心肠融化了;我向她点点头,然后敞开大皮袄,把她紧紧地搂在我的怀里。我们泪脸相贴,依偎在一个大衣里,静静地听着北返的大雁在早春之夜嘎嘎地喧叫……
老弟!这是个使人心碎的夜晚,凤妮依偎着我,向我倾吐了她来工地的原因:她并不知道我在这儿值班,她是受了农场党委批判,心情忧郁地来观看深翻土地现场的。原来自深翻土地的大会战一开始,凤妮以一场之长的身份,对“深翻五尺产量翻番”的神话持怀疑态度。最初,她在党委会上受到指摘,她不服,上书县委,材料被驳回转到农场党委,于是对她的批判开始了:右倾,保守,直到反对“大跃进”的帽子,一齐向她飞来。在这场“围剿”中,雷光充当了急先锋,他提出“右派”和“右倾”是一对孪生兄妹,并用凤妮“包庇”右派的黑画当作例证,最后得出结论说:“他们心中都没有太阳,他们喜欢旧中国复辟!”
听凤妮娓娓而谈,我心中像压上一块黑铅,旷野虽然如此之大,但我感到呼吸困难。我为凤妮的命运焦虑、痛心,怎么也不能叫这个黄连水泡大的苦孩子,重蹈我跌跤的旧辙;因而我对她说:“凤妮,你既然看了我的全部材料,应当从我身上汲取点教训;反右倾是一场大的政治运动,你……”
“我怎么?难道我的意见不对吗?”她激动地站了起来,泪花盈满了眼眶,深情地说,“我是头顶高粱花,脚踩泥浆瓣,在这片土地上长大的。这片故土抚养了我,它就是我的命……你看,眼下深翻五尺,把阴土都翻了上来,把阳土盖下去,怎么能多打粮食?我是这个农场的场长,我是个在党旗下宣过誓的共产党员,我不能看着这样糟蹋土地,高水哥,难道你也不支持我的行动吗?”
我如同被针狠狠刺了一下,猛地从树下站了起来:“当然,你是对的……但这条路非常危险。”
“危险?! ”她挑着双眉望着我,“你参加革命时危险不?一个党员肩膀上不承担压力,为什么当初要入党?”
我无言以答了……
风吹动着树杈上的那盏马灯,灯光摇摇晃晃,一明一暗的光亮,在凤妮脸上荡来荡去。我默默地望着她坚定而肃穆的脸,心头百感交织:随着时间、岁月的推移,我感到我似乎是变了,1957年当头一棒,把我的革命锐气打下去半截;而经我引路走向革命的凤妮,却是那么朝气蓬勃,灵魂依然那么洁白透明……我,在凤妮面前深深地感到惭愧。
凤妮看我沉默不语,在我耳边低声地说:“你支持我吧!高水哥!”
“可我是个专政对象,凤妮!”
“不,我哥哥说,把你划为‘右派’,纯粹是历史的误会!”
我不解地凝视着她:“你哥哥?”
“你忘了?”凤妮把两只冰冷的手,伸进我的袖口里,摇着我的两条胳膊说,“在逃出‘地狱’的那个晚上,我叫你给我哥哥带信,他叫石小虎,在大别山参军……”
我的记忆复活了:“对!他还活着?”
“嗯!”凤妮点着头。
“在哪儿?”
“他是咱们地区的地委书记呀!”凤妮欣喜地扬起了双眉。“我向他讲过我们的事儿,把你的材料也拿给他看过,他说你是一个好同志。可是……他……”凤妮突然收敛了兴奋的脸色,两眼直直地望着跳动的灯光,闭住了嘴。
“说下去,凤妮!”我鼓励着她。
“他也正受着围攻,他对农村大炼钢铁提出了意见。”
凤妮这两句话,把刚刚升腾在我们之间的欢快心情一扫而光。我立刻哑然沉默了。
“你为什么耷拉下脑袋?”凤妮高昂地说,“我哥哥留给我一句话,我想转告给你!”
我抬起头来倾听着。
凤妮一字一板地说:“只要是金子,就不怕火炼。”
显然,这是凤妮含蓄地提示给我听的话,说完后,她就用眼睛注视着我的反应。我并没有为这句听惯了的话而欢欣起来,凤妮叹了口气,她有点失望了。
树杈上摇摆着桅灯,耗尽了最后一滴油,火舌跳了两跳熄灭了。原野顿感一片泼墨似的浓黑,凤妮好像怕冷似的紧紧靠着我,又好像为了转移我沉闷心情似的从皮袄中伸出手指,指着满天星斗中一颗星问:
“高水哥!你说那是一颗什么星?”
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她笑了:“农村里几岁的娃娃都知道,那叫……叫牛郎星!”
我的脸感到有些发烧,好在夜幕当了遮羞的帷帐,凤妮毫无觉察。她全神贯注地望着灿烂星空,像个大孩子一样,又指着另一颗星问道:“它是什么星?”
我虽然不知道这颗星的名字,按着情理推算,一定是织女星,于是我告诉了她!但与此同时我看见横在那两颗星星之间的天河,身子不觉为之一颤,我好像又从天堂的爱情星座滑落到我“右派”的沼泽中来了。
凤妮敏感地觉察到我细微的变化,对我说:“你是不是有点冷?”
“不!”
“你在打冷战。”
“你看!那牛郎和织女中间,有一条宽宽的天河!”
凤妮马上理解了我的寓意,她对着我笑了:“不管这条河多宽,我也要洑水游过去。高水哥!你呢?”
“我?”
“嗯!”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我惆怅地摇摇头:“我不怕自个沉底儿,怕你为我喝水……”
“我的命都是你给的。没有你把我引上革命的路,我石凤妮这会儿不定在哪块坟地上听蝈蝈叫呢!”凤妮严肃地皱起了眉头。
“那……我的问题万一解决不了,你就要跟我受……”我含蓄地提醒她说。
“我相信党,总有一天会甄别你的问题的。”她把头扎在我的怀里,“因为你是她身上的亲骨肉。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