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⑧)
- 从维熙
- 8488字
- 2020-06-24 23:06:41
六
就这样,凤妮重新占有了我的心灵。她以忠贞不渝的真挚情感,使我灵魂干净;她以追求真理的刚直不阿,使我灵魂坚强。这年春天,我认真而严肃地写出报告,请求学院党委重新审查我的划右问题,报告后尾签上了高水的名字,并且盖上了我的印章。
(我的旅伴说到这里,出了一口长气,拿起小酒瓶,喝光了瓶底那点酒,沉默了半天,继续说下去。)当时,好多“右派”伙伴用“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古老的喻世名言,委婉地劝说过我;就连乐天派“猴子”,也警告我说:“这是飞蛾扑火。”我回绝了这些善意的劝告,把厚厚的一沓材料塞进邮筒。
当然,我的心情不是很平静的;甚至也设想过可能招来严重的后果;但是我记起了斯大林同志说过的一句话:一个共产党员的全部价值在于为真理而活着。老弟!应该说我做了迎接暴风雨的准备,可是我无论如何没能想到,震撼生命的暴风雨没有降临在我头上,而倾盆的冰雹却首先袭击了多灾多难的凤妮。
“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石凤妮——”雷光对我们“右派”训话时,第一次公开提出凤妮的名字,“她顽固地反对深翻会战!反对大跃进,攻击三面红旗。从今以后,生产安排不要再向她请示,她停职反省期间,编到果园女工组去劳动,和你们一样,要接受监督,接受改造!”
听了这番讲话,我像吞下一块寒冰,一直凉到心里,冷透五脏。党啊——孕育了无数革命者的伟大母亲,你真的连你躯体上的血肉都抛弃了吗?凤妮是吃你的奶汁成长的,你的这个苦大仇深的女儿,在十六七岁时,就把一把剪刀插入了敌人的胸膛……这样一个对新社会深爱的受苦女娃,会反对你吗?会攻击你吗?你怎么能把你的亲生骨肉当成敌人,而把那些专会甜言蜜语、阿谀奉承、高喊空洞的革命口号,以至于把自己的脚踩在入党介绍人身上向上爬——雷光一类的小投机商当成你的宠儿呢?
我当时的心情痛苦得难以支撑,准确点说,我的心在淌血;凤妮被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比把我划成“右派”时还要使我难受;这不仅仅因为我深爱着凤妮,因而在感情世界里引起了连锁反应,更重要的是我爱我们的党和伟大的国家——因为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尽管那些冒牌的共产党员并不爱我!
那天晚上,消息灵通的“猴子”告诉我一个小道消息,他嘴唇对着我的耳梢低声地说:
“你知道咱们那位菩萨娘娘为什么下凡了吗?”
“不同意劳民伤财的深翻!”我坦率地说。
“这是第一条,”“猴子”眨着两只眼诡秘地问,“第二条呢?”
我想了想回答说:“杀了高粱才能露出谷子来,雷光想骑场长那匹雪青马了!”
“对!对!但是那还不完全。”“猴子”点着头说,“还有一个你不知道的消息呢!”
我凝神地听着。
“猴子”说:“为了庆祝他妈的深翻的胜利,叫我登台去演一场《美猴王》的折子戏,我搭戏台的时候听到‘雷公爷’和另一个干部说,石场长的哥哥是地委书记,因为阻拦到农民家里去砸锅炼铁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了。原来石场长她哥哥倒台之后,雷公爷才带着头赶菩萨娘娘下凡的,用雷公爷的话说,那叫‘树倒猢狲散’!老高!你说这年月,怎么总是好人挨整?砸了锅,炼了铁,老乡拿什么熬粥煮饭?你过去是个党员,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炼出优质钢。”我悲恸地说。
“我的天——”“猴子”高喊了一声,赶紧捂住了嘴。
我不能控制自己焦躁而不安的心情,匆匆走出宿舍,穿过竹林,直向凤妮那间场长办公室走去。我知道她目前是多么需要支持,就像一场冷雨之后,万木渴望着阳光的照耀一样。我虽然也是被时代深埋了的一块化石,本身不能产生一点热能,但像鲁迅先生在《两地书》中写到的——“相濡以沫”的良知和本能却还没有衰亡。
夜,很静很静……
静得似乎能听到残雪融化的窣窣声,能听见春草的嫩芽在雪片下的萌发声。啊!这已是大自然的又一个早春,我心田里却没有一丝春天的影子。我边走边朝凤妮那间屋子望着,窗子上虽然亮着灯光,但没有一点声响,一种不安之感滚上我的心头,我跑上台阶,猛地推开了屋门。
怪事,办公室小桌上电灯亮着,但室内空无一人。我举目四处张望,文件柜敞开着,地上有零乱的纸片,我头脑“嗡”的一声:大概凤妮已经离开了她的办公室,到她应当住的地方去了。我心情沉重地转回身来,想离开这个不愉快的地方,但是这时候雷光出现在门口,我心里一惊,想躲也来不及了,索性停下脚步,静静地望着他。
“深更半夜,你到这儿干什么来?”他那双亮度超人的眼球,在眼帘里转动着,显然,他在窥测着我的来意。
我过去说谎话总是要脸红的,但这次回答雷光我说谎却完全心安理得。我平静地说:“我来找场长请示一点事情!”
“不是告诉你们了吗?她已经不是场长了!”雷光以法官训斥罪人的声调,严厉地质问我说,“你一不是‘右派’组长,二不是带班的班长,有什么必要半夜跑这里来亲自请示问题,嗯?”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表示一个专政人员的威严和对敌情的高度警惕。
“是这样……”我只好硬着头皮把假戏演到底。“我们宿舍里很多人,由于深翻土地大会战,磨破了衣裳和手套,想找点针线。想来想去,女场长一准有!所以……”
“你怎么还叫她场长?”
“叫惯口了,难改!”
“称呼里边也有原则问题,你知道吗?”
“我现在刚刚知道!也许……该称呼你场长了。”我不愿意和他多磨舌头,迈步就朝屋外走。
“高水,你站住!”
我停下脚步,但没有回过头来。
“你还没有说清楚,到底为什么到这儿来?”
“借针借线,这是在男宿舍借不到的。”
“你们来了好几个女右派,为什么不找她们去借?”他绕到我的面前,滴水不漏地追问我说。
老弟!在我过去的生活里,还很少看见过像雷光这样精细的年轻人;他不但思维敏捷,观察入微,还经常出其不意向你提出你无法防范的问题。眼前,他问我为什么不到女“右派”那里去借针线,就使我难以回答。我下意识地感觉到他好像觉察到我和凤妮中间的一些蛛丝马迹,正在借这个机会寻找把柄,这让我感到一种潜在的危险。
“你为什么不说话?”雷光那张不算难看的脸上掠过一丝满足的笑影,他在我面前来回踱着步子说,“你们北方不是有句成语吗?戏法变得再巧,也瞒不过打锣的。你应该把我看成那个打锣的!”
“雷科长,我……我不懂你的意思。”
“记得你那幅画面上没有太阳的画吗?”雷光停步在我面前,滴溜溜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一个身为女共产党员的场长,竟然为你这个右派开脱解释,你认为这是偶然的吗?”
我抬起头来:“她说的是实际情况……”
雷光笑了两声,突然板起了脸:“别在组织面前玩猫儿盖屎的把戏啦!我冷眼观察你们很久了,一个动了春心,一个开了情怀,今天,你半夜赶到这儿来的目的很清楚……只是你不知道这间办公室换了主人,不知道石凤妮已经搬到女工宿舍去住了。高水!你要把你们的来往情况交代清楚,听明白了没有?”
看着雷光盛气凌人的神色,听着这个合格鹰犬的灵魂自白,我情不自禁地想起雨果名著《悲惨世界》中的人物沙威。虽然雷光没有沙威那样膀阔腰圆的身材,也没有沙威严于职守的坚定信念——雷光不过是个削尖脑袋向上钻营、乘风而起的时代小甲虫——但他具有沙威那双时刻在窥视、探索的眼睛,和沙威永不休止地追踪善良、扼杀善良的残酷的心。
想起这些,我浑身的热血在沸腾、燃烧、冲撞……我明确地回答他:“关于这方面,我无可奉告!”
显然,他怎么也意想不到,一个“右派”话里竟敢带着这样浓烈的火药味儿。他满面红光的脸,因激怒而变得苍白;两只水灵灵的眼睛,瞬息间闪出愤怒的火星——说个形容词,雷光这时就像是一头奓起毛儿的小狮子,恨不得张嘴把我吞下去;可是他面前站着的是个不动声色的犀牛。我个头比他高出一头,身体比他矫健结实,在这个周围没有一个人影的午夜,动起手来显然对他并不利。
老弟!其实我连动他一手指的心思也没有,但是雷光一定是以他的心,度我之腹了,他冲动了一阵之后主动退兵了,他不失尊严地对我说:“高水!你到底想不想摘帽子?这是你立功自赎的好机会!”
我想起我已经把上诉材料寄到原机关党委去了,迟早会和雷光——我们的顶头上司通气,不如早叫他知道我的态度,以彻底摧毁他企图在我身上捞油水的念头。我缓慢地、一字一板地告诉他说:“雷科长!我不存在摘不摘帽子的问题。”
“这是什么意思?”他愣住了。
“因为我根本不是‘右派’! ”我平淡地回答。
他看了我老半天,从胸腔里憋出两句话来:“原来你是个想翻案的右派,那……那你等着瞧吧!”他返身进了他的新居,“砰”的一声关闭了房门。
随着门响,我自知更大的灾难快来了。怎么办呢,躲是躲不过去的,只有挺直了脖子等着降临在自己头上的霹雳闪电。当我默默地走向我的宿舍的时候,望着满天星斗,我忽然想起童年的一件往事:也是这样一个星星眨眼的早春夜晚,我当时很小,那是第一次接受党组织给我的任务——往鼓楼国民党警察局大门口去贴传单。趁着警察返身龟缩到门洞之内躲避春寒的一刹那,我把反饥饿、反内战、争民主、争自由的传单,贴在那个伪警察的后背上。由于第一次执行任务,心情格外紧张,往他后背张贴时用力大了一点,被这个伪警察发觉了;他看我个子矮小,毛手毛脚,以为我是个三只手的小偷,挥手打了我两记耳光,我不敢停留,转身就跑。这时,他背后的传单由于打人时胳膊的震动,飘落在地上,他蹲下去只看了一眼,就吹起了警哨,朝我背后开枪。我跑啊跑啊,绊倒在护城河沿一个树墩子上,顺着河坡一直滚到臭水沟里。当我爬起来,一切危险都过去了,我看着满天星星笑着,星星也朝我笑,特别是我看见夜空北斗,简直忘记了春寒在我衣服上结了一层薄冰!眼前,北斗仍然高挂夜空,我穿着厚厚的御寒的衣裳,但从心里感到冰冷!亲爱的党——革命者的母亲,你看见你忠诚的儿女的心吗?他们血管里流的不是冰冷的水,而是准备为你的事业献身的热血……望着夜空星斗,我又想起我带凤妮逃出苦井底层的那个夜晚:微雪初停,天上亮了万家灯火似的繁星,凤妮挎着身穿国民党军服的共产党员的胳膊,浑身一直在不断地颤抖,她是冷吗?不是!那是由于过度的激动而产生神经性的痉挛啊!她几乎无法抑制从眼帘中涌出的泪泉,对我说:“我们向哪儿走哇?”我含蓄地指指夜空:“不要怕,不是有北斗给我们指路吗?”她虔诚地抬头仰望北斗,咽着从腮边滚下来的热泪说:“噢!我明白了,北斗是我的救命星,今后我跟着它走,就是给我上刀山的任务,我石凤妮也不眨一下眼皮。”
老弟!这不是那些以革命口号装饰门面之流的豪言壮语,而是一个饱受旧社会欺凌的农村女儿家,向党吐出的朴素的、真挚的肺腑心声啊!她是党的躯体上一颗坚实的细胞,她是战斗的红色旗帜上一根纤维;这样一个同志,对党爱还爱不过来,对深翻土地提出点不同的意见,怎么一下就成了反党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连她的宿舍、学习和工作的办公桌都不再属于她了呢?
我在痛苦中等待着灾难的降临,但是事态却出乎意料的安静。雷光在我的面前,或在训斥“右派”的例会上,都没有提起我顶撞他的事情,这真叫我百思不得一解。我知道这个小甲虫——雷光,绝不会对我发善心,那么这种平静只能解释成暴风雨前的沉默,谁知道雷光对我打的什么鬼主意呢?
你一定记得,那几年在中国大地上,每一家每一户都饱尝了“大跃进”冒进的苦头,接着就是三年困难时期。茶树湾农场这块宝地,同样靠吃玉米皮熬成的浆液——美其名曰牛奶,菌类植物的小球藻——给它封以人造肉的美称,这类东西充填肚子。在这艰难的岁月中,我经过浮肿——消瘦——再浮肿——再消瘦的恶性循环,出工时肩上扛一把铁锨都显得十分吃力了。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接到北京邮寄来的两个木箱,北京我没有一个亲人了,这是谁寄来的呢?我怀着惊异不解的心情打开木箱,一箱是油炒面,一箱是糕点核桃酥。仅仅这点东西,老弟!我立刻成了这里的富翁;只有人的生命岌岌可危的时候,才能理解这些东西的深刻价值。我翻腾了半天,终于从箱子里找到一封违反邮政章程、埋在油炒面中的来信。由于这封来信,展示了“人”这个字应有的庄严而丰富的内涵,我到今天还保留着它。(我的旅伴从卧铺挂钩上摘下来破旧的黄色背包,又从里边取出几页磨损了边儿的信纸,正了一下他那缠着胶布的眼镜,俯身靠近小桌上的暗灯,轻声地读给我听。)
高水同志:
想你虽然不会怀念我,但还不至于忘记我。我是黄丽薇。今天,她已经不是以疯狂的少女情恋给你写这封信,而是以梁满的合法妻子的身份——他终于和他共过患难的夫人离了婚——给你寄去一点鸿毛一样轻微的食品。
对于我的婚姻,我不想多说,那是权力和金钱的混合产物,它和爱情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字眼。我爸爸妈妈因为我高攀,又免于被划为“右派”而心满意足;我个人从你走了之后害了一场黄疸性肝炎,养病期间,他占有了我,就这么回子事。
但是,我是个任性的女人,在正式成为梁满夫人之前,我对他嬉笑怒骂兼而有之,并对他提出约法一章:就是在适当的可能时机,把你的右派冤案一事彻底纠正。最初他支支吾吾不予明快的回答,但我以拒绝结婚为条件,他被迫答应了。正好,前几个月你寄来了申辩材料,我逼着他对材料表态——你看我这个黄头发的混血儿,居然有驾驭他的神奇力量。这奇怪吗?不!对于我所崇敬而深爱的人,我是他脚下的奴隶;而对于那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绣花枕头,无论他是什么样的人物,我是他头上的女皇——在我面前,他虽不愿意承认对你处理错了,但他承认处理不当。他已经以党委书记的身份,给你们茶树湾农场寄去一份材料,内容是在政策许可范围之内,将重新复查你的划右问题。
我这样做,你是不会同意的;但我自觉是出于正义,因为我清楚地意识到你头上顶着“雷”,虽然和凤妮走到一起去了,但仍像天各一方,对吗?
按常规,我该给你们寄去一些喜糖,但我们的生活实无一点蜜意。考虑在这糠菜度荒之年,你和凤妮生活一定十分艰苦,给你们寄去一点食品,以表寸心。
问石凤妮同志好!
祝你们幸福——你们一定会幸福!
黄丽薇 ×月×日于北京
这就是当初被我打过一记耳光、我鄙夷过的黄丽薇的性格。说实在的,读完这封信的时候,我眼皮发酸,心情异常沉重。我了解到为什么雷光一反常态地对我高抬贵手,原来是这个满肚子都是算盘珠的小政客,接到梁满的信函后,在我的问题上,他留着一条退路。这是那些伺机而动、能屈能伸的爬虫类动物都具有的特殊本能。
不久,雷光以“发挥右派专长”为名,给了我画笔和油彩一类的东西,叫我当不参加劳动的宣传员。在农场的墙壁上画些浪漫主义的宣传画——比如,叫我把一口皮包骨头的猪,画成像乌克兰种猪巴克夏那么肥大,或叫我在墙上书写“一天等于二十年”一类的豪言壮语。老弟!这真比叫我参加重体力劳动还感到吃力,不是我不会写不能画,而是革命的良心像鞭子一样鞭挞我,我感到我在出卖自己的一双眼睛。最使我悲恸的是那天欢庆深翻胜利的晚会,这些因为喝“牛奶”和吃“人造肉”而消瘦的男女工人,不情愿地在戏台下看《美猴王》的折子戏演出时,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忧愁的“猴子”,由于拖着浮肿的双腿上台,这个号称齐天大圣的孙悟空,竟然翻不起跟头,开锣后的几分钟,在一个“铁门槛”高难动作中,自己绊住了自己的腿,当场摔在戏台当中。农场护士把他抬进医务所,欢庆深翻的晚会中途夭折、不欢而散……戏散之后,我无法忍耐自己的感情,找到雷光,以自己拿惯铁锨拿不了画笔为名,硬是辜负了雷科长对我的“恩典”和“关怀之情”,推掉了不劳动的宣传员的工作;这样,我心灵上似乎才解脱了重压。
黄丽薇寄来的两个食品箱,我把炒面和桃酥搭配了一下,一半给凤妮送去,一半成了“猴子”恢复身体机能的滋补品。老弟!不是我身体不需要蛋白和脂肪,而是我有另外增加营养的渠道:我去田埂地边挖白菜头、灰灰菜;到场院稻草堆上去翻漏打的稻穗,用两个胶底鞋掌一搓,就能起到脱粒机的作用——弄下的生米粒来不及下锅,就填进咕噜噜叫着的肚子里。这里有一个医学上难以解释的问题:我消化得很好,而且不得胃病;即使到农场旁边的花园湖摸鱼捉虾,也多半采取生吞的办法;好像天地之间一切动物脂肪都能化成人的脂肪,抑制细胞衰老,增强身体健康。灾难,造就了人们原始人一样的钢肠铁胃,这简直是一个奇迹……可是我们的报纸,当时从来不登这样的奇迹,而总是刊登一些粮食高产放卫星的奇迹——而这样的奇迹是不存在的,这怎么不使我们为之痛心?
最使我揪心的,是凤妮身体急剧的恶化。“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这顶铁帽的重压,“瓜菜代”的艰苦生活,使她健壮的身体开始瘦削。她尽量把胸脯挺得直一些,手拿着一把“工”字牌修剪果树的月牙剪,出入在几百亩果园内,和其他女工好像并无差别;但我那双眼睛看得出来,她红苹果似的脸蛋,常常笼罩着一层虚弱的苍白。我在苦井底层那天夜晚发现的那几道浅浅皱纹,因脸形的变瘦,又隐隐地出现在她额头中间了。老弟,我这么说,你不要认为她在沉重的打击面前,产生了像我那样的一度消沉;不!尽管她走路都感到吃力,但走路的步子依然充满朝气;尽管她的眼圈深陷下去,可是两只显得更大的眼睛里,依然燃烧着火一样的光辉。从“场长”到“女工”对她来说,似乎只是名称上的一个变化;她用行动向人们宣布:她仍然是共产党员石凤妮。我们偶然在田边地头或农场食堂见面,她向我投射过来的目光,都好像告诉我同一句无声的话语:“你放心,我活得很好。”
我们就是在这样困难的环境中,不露形迹地默默相爱。不久,有两件事更加震撼了我的心灵,使我为她难过,也为她自豪。第一件,是我通过十分曲折的秘密渠道,送给她的食品,她自己没有尝一口,全部分给了带娃娃的女工。不要小看了这点食品的价值,在灾荒席卷的凤阳土地,这点食品交给一个投机商,他能换自行车、手表、缝纫机……能借着国家之难成为一个暴发户式的富翁;但凤妮——这颗洁白、透明、无瑕的灵魂,她没有用这些食品充实自己生命的细胞,而把它赋予了创造人类的母亲。老弟!你知道她自己是怎么生活的吗?她每天下工之后,在果园的树行子之间,挖些曲曲菜或野蘑菇之类的东西,弥补喝“牛奶”之不足。每每她挎着一个菜篮篮,步履艰难地从我们宿舍窗外经过,“猴子”总要呼吁所有的“右派”,为女场长石凤妮的健康集体祈祷,每逢这个时刻,热泪常常模糊了我的视线……他们中间任何一个人,都不知道我们精神上早已成为一个结晶体,也不知道我们是在苦恋着的、共同受难的情人。
第二件事情,不但震撼了我,而且在全场男女工人中间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事情发生在桃园果熟季节:当早熟的品种——“五月鲜”,歪裂着嫩红的尖嘴,从浓绿的叶片中探头探脑呼唤着劳动者采摘的时候,这些浮肿的女工是多么需要桃子中的维生素来充实自己虚弱的生命啊!但是她们看见被撵下台的女场长凤妮宁可用舌头尖舔着干得掉皮的嘴唇,也不把一个蜜桃塞进嘴里时,女工们被榜样的力量深深感动了。但是也就在这时刻,代理场长的雷光,牵着一条淘汰的军犬,出现在忙于采收的桃园。他先以“迎宾”的名义,搬走了几箱一级蜜桃;后来,又以“送给首长品尝”为借口,搬走几箱硕大的桃子。女工们面面相觑,敢怒而不敢言。当他动手搬最后一箱蜜桃的时候,凤妮挎着一个采桃的篮子,从桃树行子里走了出来,听见女工们的窃窃私语之后,她把桃篮子往地上一放,跑上去用手拽住了雷光的手腕:
“请你别动!”她气喘吁吁,但声音坚定地说。
雷光侧头看了看是凤妮,不以为然地笑了:“你这是要干什么?”
“特殊的灾荒年月,没有采购的条子,谁也不要想动这些蜜桃。”
雷光轻蔑地望着凤妮:“这是给首长送的,我看你还是珍重一下自己比较恰当,你今天的身份是——”
“右倾分子是吧!? ”凤妮低声地打断雷光的话说,“那是你封的,我石凤妮每天都把自己当成共产党员,眼前就是尽一个党员的责任!”
“石凤妮——”雷光一甩腕子,挣脱开凤妮的手掌,大声地狂吼着,“我看你太不自量了,一个反党的右倾分子,竟干预起场党委的事情来了!告诉你,这桃子我拉定了,有意见找县委首长去提!”说着,他把桃箱装在一辆小平车上,端起地上的车把。
石凤妮一下扑上去,死死地按住了车把。
那条雷光刚刚豢养不久的狼狗,扑上来,咬住了凤妮的裤脚,一叼把凤妮拉了一个趔趄;这下,激怒了桃园的女工,把雷光和桃车围了个严严实实,尖细的吵嚷声像8月的冰雹,在桃园轰鸣起来:
“不许他拉走!”
“那不是桃子,是我们一颗颗血染的心!”
“你知道我们是怎样干活的吗?吃的是豆腐渣拌野菜!你拿这一颗颗心去给谁进贡?”
“吃桃派滚蛋——皇帝老子也不给!”
在一片愤怒的声浪之中,雷光确实有点无所适从了;这个开顺风船的人物,第一次碰见了顶头风。偏偏在这个节骨眼的时刻,从人群中挤过来一个瘦瘦的女工,她疯了一样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最后指指自己的心窝说:“雷科长!你的良心到哪儿去了?真的喂了你那条狗了?你说给首长去送桃,我给孩子喂奶回来,路过你的办公室,哪儿有什么首长,我探头一看,屋里坐着你的七姑、六姨、小舅子、外甥女,我……宁可叫孩子喂不足奶,可也舍不得动树上的桃子补奶呀!你可倒好,叫你的三亲六友,大包装,小包掖,你……”这个女工激愤地说不下去,一挥手朝女工们喊道:“姐妹们哪!与其叫雷科长拿着咱们的血汗献佛,不如咱们先吃饱肚子,走!有种的!进桃园——”
女工呼啦一片进了桃树行。
狗在叫着……
人在喊着……
凤妮从地上爬起来张开两臂,怎么能阻拦得住愤怒的人群。
这时,雷光擦了一把脸上的虚汗,放下桃车车把,威慑地说:“女工们跳得欢,必有反革命在后边!石凤妮,你对这次闹事要负完全责任。”他色厉内荏地拉着那条细腰尖嘴的狼犬匆匆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