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裸雪(从维熙文集③)(10)
- 从维熙文集(全14卷)
- 从维熙
- 4953字
- 2022-07-26 18:40:15
没有一声报春的鸟啼,没有一朵张开金色小伞一般迎春的黄花。白,到处是晃人眼的白;雪,到处是银花花的雪。
当我和小芹一身雪泥从地上站了起来,那小小的田鼠窝的洞口,再次吸引了我们的眼神。这回,轮到我扮演治安军司令齐燮元的角色了,对小芹一挥手说:
“背过身去。”
“干啥?”
“叫你背过身子去,你就该服从命令。”我摆出一副齐燮元检阅治安军的架势,冷着脸子说。
小芹猜想可能是藏猫儿玩,便把身子转了过去。我匆忙解开裤带,对着那田鼠窝,灌了一泡尿。小芹闻声回过头来,憋了我半天的那泡尿,已顺着洞口流进田鼠窝中。
小芹也解开裤带,想用尿把田鼠灌出窝来。我制止了她。
“为啥许你不许我?兴许真能把它们给淹出来哩!”
我提醒她:“忘了两年前,罗锅子奶奶,拽了我一个跟头,用巴掌打你屁股蛋子啦!”
“这儿没有奶奶,只有‘小黄’和你。”小芹坚持要往田鼠窝里尿尿,“你背过身去,给我看着人;有人来了赶紧喊我。”
我按照她的吩咐,已然背过身了。忽然,一种恶作剧的快感,涌上我的心头,我猛然回转身子,吓唬她道:“哎呀!田鼠探头探脑地正在咬你屁股哩!”
刚刚蹲下去的小芹,“嗖”的一声站了起来,红扑扑的脸上吓出了米粒大小的汗珠儿:“你不是吓唬我吧?”
我嗓子眼抖出一阵笑,笑哽咽住我的回答。小芹还在一惊一乍地追问我:“田鼠到底钻出脑袋没有?”
“没。”我说了实话。
小芹白瞪了我一眼,小嘴噘得像八月的石榴,不顾一切地蹲在洞口,朝田鼠窝浇了一泡尿。我注意到了,她在往洞口灌尿时,一直低着脑瓜看着洞口,生怕田鼠真的从洞穴里钻出来。
田鼠到底也没被我们灌出窝洞,背后却冷不丁响起吆喝声:“你俩在雪地里找啥呢?”我和小芹闻声色变,生怕是疙瘩爷爷找我俩来了,迷迷茫茫雪原中的人影,渐渐变得清晰了,来的竟然是二嘎子,后边跟着春儿和小石头。这发现不禁使我和小芹喜出望外,小芹扯着嘎子哥袖子,把他拉到田鼠窝的洞口,指点着说:“真也怪哩!我和小哥的两泡尿,都浇不出一只田鼠来!”
嘎子哥朝我俩龇牙一笑:“这是瞎子点灯——”
“白费蜡。”帮腔的是春儿。
“为啥?”快嘴小芹追问着。
“就是再加上我们的三泡尿,也湿不了这个田鼠窝。”嘎子哥用两只手比画着,“田鼠窝的道,就跟人的肠子一样,九九八十一道弯,藏粮的窝,还不知道拐到哪儿去了呢!不信,你看——”嘎子哥伸手把小石头手里拄着的一根木棍抄过来,用那细长的木把儿向洞里戳了下去,那木棍儿进了洞口三寸,就戳不动了。他把木棍儿拔出来,在雪地里擦了擦头上的尿泥,一甩脑袋说:“走,一块儿到暖泉河去逛景!”我和小芹二话没说,便乖乖地跟嘎子哥出发了。
暖泉河的源头,原是清朝年间冀东十大风景之一。爷爷说乾隆皇帝出京东巡,不仅在暖泉河筑起墩台(酷像烽火台的模样),冬天还在暖泉河里洗过龙体。隆冬数九天气,那“咕嘟咕嘟”上翻着的热泉,因浪漫帝王曾冬浴于此,成了冀东笼罩着一层神秘光环的灵泉秀水。
在北平辅仁大学中文系上大学的四叔,则补充了爷爷有关暖泉河新的逸事。他在报纸上看到日本军队驻北平的松本少将,曾带着他的下属武藤、清水、板垣、花轮等高级参事,特意到暖泉河来冬浴过。浴后给日本的玉田驻军下了一道铁令:不许在这条圣河里洗涤军衣和刷洗战马。
上次,嘎子哥带我们去逮鱼捉虾,是去暖泉河的小河汊;这回,他带我们去的是这条河的源头。冬天我没来过暖泉河,特别是在这鹅毛大雪纷飞的年节时刻,与嘎子哥、春儿姐结伴而来,在本来就已十分神秘的童心中,又增加了几分神秘色彩。
雪还在无声地下着,像漫天飞舞着的不会说话的小白蝴蝶,密密麻麻,轻轻洒洒,成群结队地追随着我们。眼前是白,身后是白,渐渐连棉衣也消失颜色,就连“小黄”也魔幻似的拱起一道镀银般的脊梁。
走着走着,小石头耐不住这雪里行军,他的棉鞋被雪粘得一走一掉,第一个请求歇脚:“嘎子哥,还有多远?”
嘎子哥从鼓囊囊的破棉袍里,掏出一把红玛瑙一般的醉枣,塞进小石头的凉凉的小巴掌里。醉枣堵住了嘴,小石头哑了一阵,等醉枣吃完,他又喊开了脚疼。嘎子哥拍拍身上的雪片说:“来,我背着你。”
春儿姐阻住嘎子哥,回身数落开了小石头:“不叫你来,你偏要来,既来了,就别当孬种!”
嘎子哥一伏身,就把小石头驮在后脖颈子上。没走几步,小石头不愿意当嘎子哥耍的猴儿了,因为棉裤往上一抽,冷雪像乱针一样,扎得他脚腕疼痛难耐。他连连央求着嘎子哥:“叫我下来吧!我能走!我能走!我能走到天边上去!”
“你这小毛驴,还敢吊歪吗?”嘎子哥戏谑地问道。
“不了,我规规矩矩地拉车拉磨。”小石头一副嬉皮笑脸的神气,“你放下我来吧!”
嘎子哥不理睬这个小无赖,继续往前迈着大步。小石头骑在嘎子哥脖子上,像马蛋子般踢蹬了一阵,嘎子哥死死缠住他的两条小腿,就是不放他下地。
“你真不放我下地?”小石头威胁地叫阵。
“不放。”
“你当真不放。”
“省得你再喊脚疼!”嘎子哥悠悠然地回答。
“好!那我就往你脖子里尿尿,让你后脊梁当我的尿壶。”
这真是一招儿鲜,嘎子哥马上把他从肩上放到雪地上:“你尿!你尿!你这‘小不点儿’跟我耍花招儿,我把你小鸡子割下来,喂雪地里找食的黑老鸹!”小石头“嘻嘻”地笑了:“我没有尿。”春儿姐给了他屁股蛋一巴掌,我和小芹被逗得“咯咯”地笑个不停。嘎子哥对我和小芹说:“九九加一九,犁杖遍地走。开了春,你俩也该背书包上学堂了,那就像给小毛驴套上夹板,把鸟儿关进笼子。趁这年节的大雪天,你俩要玩个痛快。等鸟儿一钻进笼子,就甭想再扑棱翅膀了。”我问嘎子哥:“咱们玩啥?”
“先跳到暖泉河里洗个热水澡,然后去捞鱼摸虾。我嘛,还有个祭祀老爹的事儿,那坟就在墩台下边。”嘎子哥拍拍腰间鼓囊囊的东西,流露出几分得意的神态,“这里边有鸡腿、鸭掌和大肉肘子,年底我帮我娘去给县长龙瞎子备年货,顺手牵羊给老爹抄了一桌供品。”
嘎子哥说得十分轻松,我心里却酸楚得不行。王柱儿那条颤悠悠的挑水扁担,连同他担水时口唱小曲时的模样,一块出现在白茫茫的雪花中。
小芹说:“小哥,你咋的了?”
“我想起了我爸。”
“你娘不是说了吗,大雁北飞的时候,你爹就会回来!”小芹像个大人似的开导说,“咱们是到暖泉河来玩的,快别想那些大人想的烦事儿了!”
我刚想说话,春儿姐突然一声喜鹊般的尖叫,“快看!高高的墩台像个白无常!”
我抬起头来,不远处的雪原上,出现一个披麻戴孝的“老人”。它就是乾隆皇帝督建的墩台。此时它已一改往日的一身灰装,大雪给它披上银甲,戴上了银盔,巍巍然地站在漫天白雪之中。
它的脚下,热泉翻滚横流,河面升腾起的热气,融解开了团团飞雪。雪变成雾,雾变成烟,那滚滚的烟龙,在河面上织成一条长长的丝带,这丝带把冰天雪地和灼热的河塘,分割成冷热两个世界。
嘎子哥身先士卒,他把腰里揣着的祭品,掏出来摆在河坡上;然后解开腰间麻绳,甩掉棉袍,待他浑身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时,一个大雁展翅,扎进热气缭绕的河水中。一个猛子过后,他的头从河心探出来,满脸滴水地招呼我们说:“这水可暖和哩,泡在里边,就像钻进了热灶膛,舒坦着哩!”
春儿和小芹面面相觑了一阵,躲到一个土丘后边去脱衣裳。她俩嬉笑一阵,从土丘后下河了。岸上只剩下小石头和我,我看看他,他看看我,彼此为难地对看了一阵之后,又看着河水。
我说:“你先下!”
小石头说:“丫头,你比我大一两岁哩,当哥哥的先下!”
我还是呆呆地愣在那儿。有生以来,我身子挨水的地方,是母亲为我洗澡的瓦盆。夏天,母亲从不允许我下河洗澡,说是怕被水鬼缠住双脚,淹死在河里。为了检验我的诚实,母亲有时用指甲在我臂上划着,只要皮肤上划出白色印印,就知道我下河洗过澡了。我没有使母亲失望过,因为我从小就怕水,特别怕翻卷着浪花的大河,何况这又是飞雪的冬季。
小芹在水里一个劲地向我招手:“小哥,快下来呀!”春儿姐在嘲笑弟弟小石头:“你还是小子哩!冲这胆儿,长大了一辈子打光棍吧,没人给你当媳妇。”
小石头只是赖笑,我的脸却烧红了。童心中萌生出的自尊,支配着我的手去解自己的袄扣。小石头见我也要下河,便来了一股子牛犊之勇,他三下五除二地甩掉棉衣,光腚跑下了河。
我一生悔恨我这次的迟疑,大年三十在飘着鹅毛大雪的暖泉中嬉戏该是何等的惬意并充满诗情(几十年后,我重访故里时,这片天然暖泉已经变成无水的沙丘,空留下残破的墩台,像古稀老人一样,怀念着昔日那一泓净水)!但这绝无仅有的一次自然享受,被盘踞在我童心中的懦弱扼杀了。因为正在我犹犹豫豫地脱下棉衣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头戴猪耳形毡帽、给姥姥家赶车的狗瘤子叔叔,鬼使神差地出现在了我的背后:“丫头,你……你疯了,大年……大年……三十,你……你到这水鬼……水鬼窝子里来?”他不容分说地给我穿上棉袄,充满惊讶地看着我。
我也惊奇地望着他:姥姥家住的小李庄,离暖泉河六里地,他冒着大雪到这儿来干啥?他询问我的,也正是我想询问他的。我俩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盯看了一阵,每到阴天就犯结巴毛病的狗瘤子叔叔,终于开口说话了:“你姥姥……姥爷……爷……让我……我……接你们娘儿俩……去……去过年!”
没轮上我答话,水里的嘎子哥就朝狗瘤子叔叔喊开了:“没听说过大年节去住姥家的,你这结巴磕子,一定是‘拍花的’[6],蒙骗小孩来了!”
春儿姐也对我呼喊着:“丫头,别跟面生的大人走,你妈可就你这么一个独根苗苗!拍花的专门挖小孩的眼珠卖钱,到高丽人(朝鲜浪人)开的白面馆(大烟馆)里,换白面儿抽!”
小芹坐过我姥家的篷篷车,认出了陌生人是姥家的车把式,便为我求情说:“狗瘤子叔叔,这水里可暖哩,让丫头下河玩一会儿吧!要不,你也下河暖暖身子!”
狗瘤子叔叔结结巴巴地说:“不哩!我……我去丫头家……家,有急……急事!”
“是我姥姥病了?”我问。
“没……没……”
“是姥爷——”
“也……也不是。到车上再说……说吧!”狗瘤子叔叔吞吞吐吐地说:“要是……要是……没事,这大雪天,我……不会……接你们……你们……娘儿俩……俩去姥家的。丫头你……你看——”
顺着狗瘤子叔叔手指的方向看去,白茫茫的雪路上,停着姥家的那辆篷篷车。大雪覆盖了它拱圆形的篷顶,那头过了八岁口的老白骡子,垂头丧气地站在车辕里,正等着我和狗瘤子叔叔上车。
我和那头老白骡子同样沮丧,也没有和小伙伴们告别,就被狗瘤子叔叔抱进篷篷车里。
“驾——”
随着狗瘤子叔叔一声焦脆的鞭花声响,抽碎了我一生中难以再圆的童梦。它破碎成了漫天飘飞的雪花,它碎成了一丝流逝而去的雾;它或者幻化成了一粒河畔白沙,把这梦一般美好的记忆,永远埋在了暖泉河那座古老的墩台之下……
母亲对我说过,算命瞎子说我是水命。水命的人要屯土接木,以保成活;水命的人还要垒石堆堤,以防溃溢。此时,融化了鹅毛大雪的那片净水,已被车轮留在了身后,嘎子哥和春儿姐的嬉闹声,已弱若远天的一线游丝,而最后终于被车轮碾雪的“吱吱”声响所代替。
忽然,尖尖呼喊声震响了雪野:“停车——等等我——“我听得出来,这是小芹的呼叫声。狗瘤子叔叔把篷篷车停在了空寂的雪路上,把追赶上来的小芹,塞进了篷篷车里。“小哥,我怕回家晚了,我爹打我。”她气喘吁吁地说。我完全没了来暖泉河时的欢悦,脑瓜里转悠着狗瘤子叔叔的来意。
“小哥,你咋不言语?”
姥姥、姥爷都没有病,干啥要接我们娘儿俩去姥家过年呢?在我孩提的记忆中,还没有在姥家过年的记录,或许真是发生了啥个大事——我在胡思乱想。
“咱俩新棉衣都弄脏了。”小芹唠叨着说,“回家会挨揍吗?”
“人家正想事哩!”我顶撞了小芹一句,“你舌头短点好不好!”
“你这是咋着哩?”小芹晃着两根冻成冰锥似的小辫,一对晶黑的童眸直视着我。
“想挨揍就撅起屁股。”我气呼呼地回答。
小芹委屈地哭了:“小哥,是你拉我到雪地里玩的。对了,‘小黄’还在暖泉河里哩!我得下车喊它回来!”
狗瘤子叔叔“吁”的一声,再次停车。他俯身把追随着车轮奔跑的小黄狗,抱进了车篷里,宽慰着我和小芹说:“你俩放心……放心,我……绝不……不说暖泉河……河……河的事儿,就说……说是在……在南菜……菜园外……外,碰见你俩……俩的。行……行吗?”说着,他摘下猪耳形毡帽,扣在了小芹小小脑袋瓜上,“你……把耳扇……放……放下来,化化小……小辫上……上的冰。”
小芹止住了哭泣,她抹了两把眼泪,对狗瘤子叔叔说:“叔你真好,比我小哥强百倍。”
我发觉自己冷落了小芹,便拉起她的两只冻红了的小巴掌:“来,塞进我袖口里焐焐,袖口里也暖得像生着个火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