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裸雪(从维熙文集③)(11)

狗瘤子叔叔“啪”的一声,扔过来他握鞭赶车用的棉套袖。小芹没戴它,她那十根“胡萝卜”一直紧紧地挨着我的热胳膊。我胳膊很痒,但是我没有笑;她手指就装成肉虫儿,在我胳膊上爬来爬去,直到我耐不住瘙痒,“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我一笑,“小黄”在篷篷车里也“汪汪”地撒起欢儿,它摇头摆尾地东巡西看。猛地,它面朝正前两眼直直地不动了,接着它身子突然腾空而起,闪电般从篷车里跳到了雪地上,然后像离弦的金箭一般,扑向了雪野。

狗瘤子叔叔被吓了一跳,他伸直了脖子朝奔跑的黄狗眺望。我和小芹也从篷车里探出头来,目光追踪着雪地上的金色闪电。

“这家什……什……一定是……是看见……见了兔……兔子。”狗瘤子叔叔结结巴巴地说,“狗……在雪……雪地上逮……逮兔子,一抓……抓……一个准。”

“也许是去抓刺猬了呢!”小芹说。

“不……不……狗抓不……到刺猬。”

“为啥?刺猬不过是个小小肉球,只会爬不会跑!”我感到稀罕。

“是……是这么……一回……回子事,刺猬……一碰上……危险,浑身的……的……刺儿……就竖起来……狗不……敢下嘴,只能……能……围着刺猬……猬乱叫……乱转!”

我和小芹用双手遮住耳朵,想听到“小黄”的吠声。雪原静寂无声,没有任何声响,只有那头拉车的老白骡子,鼻孔里不断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它显得很累,一边喘息拉车,一边打盹睡觉,那眼皮好像有糨糊粘住似的,眼皮常常似睁似闭。

“叔,‘小黄’不会碰上大灰狼吧?”小芹开始为那条狗担心。

狗瘤子叔叔结结巴巴地回答着小芹:“离城关……不到一里……里地了,有兔子……刺猬……没有耷拉……着尾巴……扫……扫地的……狼。”

“看见人啦——”我朝前一指。

小芹“嗖”的一声,从篷篷车里站起来:“好像是你爷爷!”

我说:“好像是你爷爷。”

篷篷车在密密麻麻的雪雾中,离人影越来越近。狗瘤子叔叔说:“哪……有兔子……和刺……刺猬,‘小黄’是迎……接熟……熟人去了,来的……的不是一……一个爷爷,是你……你们俩……俩的爷爷。”

篷篷车“吱呀”一声停住了。

路旁站着身披遮挡雨雪蓑衣的我爷爷和疙瘩爷爷,“小黄”站在两个爷爷中间,摇着尾巴,正和爷爷们一块儿迎接我俩的归来哩!

小芹慌了神儿,猫腰藏到我的身后。她哆哆嗦嗦地说:“爷爷是找咱俩来的,该挨揍了!”

“躲是躲不过去了,你别跟你爷藏猫儿哩!”我说,“反正我爷爷从不打人,疙瘩爷爷要打就先打我好了!”

小芹“嗯”了一声,从我背后闪了出来,身子一横,竟然挡在我的前面。

奇怪的是,我爷爷和疙瘩爷爷只朝我俩瞟了一眼,两个老头儿对这辆篷篷车,比对我俩还要关心。只见狗瘤子叔叔从大皮袄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牛皮纸信封,递给我爷爷,同时悄声对我爷爷结结巴巴地说着啥话,我爷爷冻得通红的脸,顿时变得紫青。

“这封信……信是丫头,他舅……舅……从北平……平转来的,丫头姥姥姥爷……大哭……一场……一场,立刻吩咐……吩咐我套车。”狗瘤子叔叔阴沉的脸,就像下雪的天空一样。

“这是咋回事?”小芹为她没有挨打而惊喜。我目不转睛地盯看着爷爷手里的信袋。狗瘤子叔叔大年三十冒雪来接我和母亲,一定和那信袋里的事儿有关。

真怪!爷爷的手哆嗦了老半天,硬是抽不出信袋里的信纸。只见疙瘩爷爷一手把信封抢过来,装进自己的口兜,宽慰着我爷爷说:“大哥,千万要往开处想,你要是挺不住,丫头妈就得倒了。”

爷爷散了骨架一般,身子左右摇晃了两下,总算是站住了脚跟。疙瘩爷爷搀扶着爷爷稳住身子,扭头对狗瘤子叔叔说:“你放空车回去吧!暂时还得锁住嘴巴。事儿再大,也得等过了正月十五再说。”

爷爷已说不出话来了,只是朝姥家方向挥着手,催狗瘤子叔叔回车。狗瘤子叔叔从篷篷车里把我和小芹抱下来,悄声对着我俩耳梢说:“跟……跟……你们爷爷走……走吧,这车……还要……赶……赶回去,往麦地……地拉……粪呢!”说着,他拉起老白骡子的笼头,篷篷车在雪地上拐了个半圈,回往姥家去了。

疙瘩爷爷和我爷爷,竟然没有招呼我俩一声,回身踏上了城关雪路。

“这是咋的哩?”小芹问我。我想到了我爸爸。

“我爷爷忘了打我。嘻嘻……”小芹为她没有挨打而高兴。

我想那封信一定和我爸爸的事儿有关。

“你咋不说话?”小芹察觉出我的无言。我觉得难以张嘴。

“你饿了?”

“嗯!”

“捏个雪团吃。”她蹲下,给我捏着雪团。

我没有停下脚步,两眼直盯着爷爷的背影。我觉得我该追上爷爷,问个究竟,但是小芹已把冷雪团塞进我的手掌:“吃吧!小哥!”

我把雪团掷到路旁,高一脚低一脚地朝爷爷追了过去,嘴里还不断喊着:“爷爷——爷爷——”爷爷仿佛耳朵聋了,既不回头看我一眼,也不回答我的呼唤。

小芹追上了我,扳着我的胳膊说:“你疯了?追上他们,你爷爷不打你,我爷爷会揍我一顿的。”

“要打早就打了。”我呆里呆气地说,“眼下,疙瘩爷爷没心思管咱俩的事儿了。”

“为啥?”

“不为啥。”我不愿回答她烦人的提问,再次撒腿追向爷爷。

这回,两个爷爷都听见了我的呼喊。当爷爷回过头来时,我看见他用袖口匆匆抹去了眼上的泪花;疙瘩爷爷迎回我几步,然后用他那两只长满筋疙瘩的大手,一下把我抱了起来。

我突然莫名其妙地哭了,声音很响很响。疙瘩爷爷用凉巴掌给我抹去眼泪,惜怜地对我自语说:“丫头不哭!丫头不哭。你是小子,小子一哭就真变丫头了!”

“那我爷爷咋也哭了?”我抽泣着,如同受了莫大的委屈。

“是雪花飘落到爷爷眼珠里了!”我爷爷强做出笑脸,“大年三十看瑞雪丰年,可知来年五谷丰登,爷爷正为这场雪高兴,咋会掉眼泪珠子哩?!”

“我知道爷爷为啥掉泪。”我依然呜咽着,“为我爸爸,那封信里装着我爸的事儿,刚才我在篷篷车里都听见了。”

爷爷哑了。

疙瘩爷爷也缄默无声了。

天地之间,只有团团飞舞的鹅毛大雪,在说着冬季苍凉而无声的话。从这天起,我成了没有爸爸的孤儿,首先知道这噩耗的是我,而不是我的母亲。

注释:

[1]指甲草,学名凤仙花,农村小女孩常用来涂红指甲。

[2]蚂蚁蛋,是河北冀东一带农民常吃的一种食品,外边用玉米面当皮,里边的馅儿是油炒过的玉米(米查)子。

[3]大骆驼,即皮里长出三个粒儿的花生,中间一个拱得高高的,状似骆驼驼峰。

[4]长脖子老等,冀东的一种食鱼虾水草的长颈水鸟。

[5]糖瓜,即把糖熬成糖稀,压成扁圆形的糖球,形状颇似南瓜。

[6]拍花的,旧社会对拐卖小孩的人贩子的俗称。

【“和尚”的年轮】

[红豆泪]

父亲在南国被监禁而死,是我生命之树上的第一片落红。

指甲草、蒲公英、七色肥皂泡般的孩提梦幻,显得过于短暂;就像天上瞬间即逝的流星,只留下一束恬静而神秘的光环,令人回味思念,使人沉醉长久……

我是多么想再生一次,永远那么高,永远长不大;童眸永远透明清澈,花季永不凋谢!然而生命本身就是不断诞生和陨落的过程,像滑落天穹的流星,像随水飘零的落叶;流星不知陨落的经纬,落叶不知飘零的去处。

爸爸的死讯,是经过曲里拐弯的邮路,先从重庆传递到在北平经商的舅舅手里,后转道唐山捎到我姥家的。姥姥、姥爷悲泣一场,马上叫狗瘤子叔叔套车,在年三十接母亲带我回娘家。

信,辗转走了一年多的时间。其实在母亲跪拜城隍时,爸爸已经折命于囚窗铁栏,北洋大学的校友集资,将爸爸葬于嘉陵江旁的一座公墓里。可怜的母亲,不知她在虔诚祈祷上苍时,爸爸已不在人世而奔往了天国,他长眠在嘉陵江畔,日日夜夜静听着水浪的絮语;她认为爸爸会永生,像她梦里爸爸的音容笑貌一样,母亲还在梦乡时她已经成了一个寡妇。在母亲的期盼中,也融进了我的等待,按照母亲在灯下的喃喃,我望眼欲穿地寻踪天空的大雁身影;大雁尚无音讯,白雪却先送来了断肠的信函——我和母亲都没了依附的大树,成了小草般的孤儿寡母。

爷爷阅读这封皱巴巴的信笺时,先是老泪纵横,之后手脚筛糠般地不住哆嗦,立刻瘫倒在硬木椅子上。爷爷有高血压症,信笺如同一声霹雳,使他血压陡升,从这天起,爷爷成了半身不遂的偏瘫患者。叔叔和婶婶们都掉泪了,特别是在通州师范读书的小姑,她和我母亲搂抱在一块儿,哭成泪人。泪水混着鼻涕,淌下脸腮,湿了衣裳。那“哇哇”的号哭声,震动了窗纸,惊得檐下的鸽子,都“扑啦啦”地抖翅飞到了后院。

年节,一个比雪野还要冰冷的年节。中午,全家没吃年饭,晚上,小芹没来找我一块儿去打灯笼串街。从这天起,疙瘩爷爷南菜园那口辘轳井,井口多了一块木板钉成的井盖;我和母亲的屋子里,多了一个陪伴我们母子俩夜宿的小姑。

在漫长的冬夜,在冰冷的土炕上,我小姑姑宽慰着我母亲说:

“嫂,你千万不能倒下,要往开处想。”

“嫂,有丫头在,嫂你就还有盼头。”

“嫂,开春丫头上学,我给他买了个印着花公鸡的书包。”

“嫂,丫头认字块已经能认好几百了,大了是会有出息的。”

“嫂,……”

小姑的话,像石头子儿掷到棉花堆上,换不回母亲的一点回声。母亲如同被霹雳击中似的,仿佛那突发的闪电夺去了她说话的机能,她只知道两眼痴痴地盯着屋内的纸顶,似乎爸爸就镶嵌在纸顶上,或在摇晃着的灯光暗影里。

小姑一天一天、一遍一遍的宽慰话,终于换来了我母亲的一番话:“我属羊。人家都说属羊的命苦,在我身上应验了。苦就苦吧!哪怕我去啃树皮,我去嚼草籽,也要把丫头拉扯成人。他姑,你说丫头身上不会没有他爸的影儿吧?他爸可是在北洋大学考第一的好材料哩!”

母亲已经许多天没有流泪了,对小姑低声讲这席话时,眼泪像暖泉河的泉水一样,“咕嘟咕嘟”地往外冒。小姑姑一边为母亲擦泪一边掉泪,我躺在炕脚,泪瓣儿“吧嗒吧嗒”往下掉,不一会儿就洇湿了枕头。我怕母亲看到我正在哭,假装翻过身去,把后背甩给了母亲,然后用棉被蒙上头,吞噬着流进嘴里的泪水……

我这把眼泪,既是为爸爸流的,更是为母亲流的。她属羊,说要为我去啃树皮吃草籽儿。我属鸡,我是大公鸡,我就是在粪堆上刨食儿,也要喂养我的母亲。也许是在这酸楚的日子,我和苦命的母亲,已经系上连心情结,搭起共度风雨的树巢——那时,我还是个没有迈进学堂门槛的娃娃,已经知道眼泪是咸中带苦、苦中带咸的液体,就像爷爷杯中的酒。

过了正月十五,狗瘤子叔叔赶着的那辆篷篷车,把母亲和我拉到姥家去了。行前,叔叔架着偏瘫了的爷爷,疙瘩爷爷搀扶着罗锅子奶奶……房东房客两家二十几口人,都围拢在姥家的篷篷车旁,鸡一嘴鸭一嘴地叮嘱我母亲:要宽心。要挺住。要为丫头着想。不要让娘家老人着急上火。

这些话语,已在我耳朵磨出了老茧。我不想再听,我的目光在大人的夹缝中穿行,捜索着我的小伙伴小芹。从初一到十五,整整半个月的时间,小芹像是钻进了耗子洞,再没到前院来过。更让我纳闷的是:送行的人群里,不但不见小芹,也不见小芹娘的身影儿。

“小芹呢?”我问罗锅子奶奶。

“……”罗锅子奶奶支吾了一阵,干瘪的嘴唇锁住不动了。

我又奓着胆子问疙瘩爷爷。

疙瘩爷爷先把一口痰吐出老远,抹抹嘴巴回答我说:“这个疯小丫头,竟在大年三十去洗澡;她一个人去就该揍,拉了你去更该狠狠地揍。她命不值钱,你的命可值钱,她爹揍肿了她的屁股,她娘带她住姥家去了。”

“这不怨小芹,是我……”我为小芹争辩着,“那天……是我拉她去雪地逮兔子的。后来……”

男人们和女人们都不听我讲的话,他们只顾和我母亲磨叨。我的话还没说完,老白骡子已迈开了蹄子,木轮车的车轱辘一转,把一切声音,都抛在了后边。

我为小芹委屈。

我为小芹难过。

母亲说着辞行的话语,我坐在篷篷车里两眼发呆。仔细想想,小芹已不止一次为我受过而挨揍了:“拜城隍”是我引的头,这次到雪地里去拾野物,又是我的主意——就在小年和大年之间的一天,我出的一个馊主意,还叫小芹挨了她爹一顿揍呢!

那天,我和小芹在古磨房里拉磨玩,看见一群群冬天觅食的灰斑鸠,大模大样地飞到磨房里,来找粮(米查)儿吃。它们欺侮我俩人小,没有猫儿抓鸟儿的本领,跟我俩转开了磨盘。我们扬手轰它们离开这儿,一会儿它们又“扑啦啦”地飞回来。

我说:“想法儿逮上一只,它们就不敢再闹妖了!”

“家里没有养猫,咋逮?”她说。

最初,我并没有想出主意来,脑袋瓜一转,忽然记起了秋天时,跟二嘎子去野外用铁夹子逮鸟的事儿来,便动员小芹说:“嘎子哥家里有拍鸟的夹子,你爬狗道到徐家,把那家什借来,咋样?”

“咱俩一块儿去吧!”小芹有些胆怵。

“你去借鸟夹子,我去找一把高粱粒儿来。各干各的,不是可以快点逮住一只斑鸠吗?!”

小芹听信了我的理儿,便爬狗道去了隔壁徐家。我跑回前院,蹬着一个小板凳,掀开粮缸缸盖,抓了一把红高粱粒,一口气跑回古磨房。不一会儿,小芹气喘吁吁地拿着一把打鸟的夹子,顺篱笆下的狗道,钻回到南菜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