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裸雪(从维熙文集③)(12)

真是该着我俩倒霉,当我和小芹把高粱粒撒在鸟夹子里,把拍鸟的夹子支起来时,小芹娘喊她去吃晌午饭。十来只斑鸠,见大人走近磨房,“呼啦”一声,都飞上了半空。还算幸运,小芹娘没看见我俩支在碾盘后边的鸟夹子。我朝她挤挤眼,小声说:“我也去吃饭,放下饭碗快点来,那群斑鸠保险还会再吃食的!”小芹笑了笑:“看谁吃得快,谁就先逮住那只夹子里的鸟儿!”

结果出乎我俩意料,那群斑鸠一去未归。疙瘩爷爷养的那群鸽子,到磨房来觅食了,鸟夹子没打着斑鸠,却夹死一只鸽子。为了这事,我主动找疙瘩爷爷承认错误,疙瘩爷爷没动我一个指头;小芹爹却用鞋底子,狠揍了小芹的屁股蛋,打得小芹连哭带号……

篷篷车在土路上缓缓滚动着。我耳畔响的却是鞋底拍打小芹屁股的声响。母亲见我两眼发呆,疑心我病了,用手摸摸我的头:“没发烧!你咋这蔫?”

我几乎要哭了:“我想小芹,我……”

“到姥姥家,也有伴儿跟你玩,隔壁温家的瞎表姐,她那双手正巧哩!”母亲说,“虽说她是睁眼瞎,可是她会编席、编篓,会叠蝴蝶、老鹰,还会……”

我打断母亲的话:“车过丁家洼时,能不能把小芹拉上,叫她上俺姥家住几天?”母亲摇摇头。

“为啥?”

“你姥姥姥爷也不喜欢丫头,稀罕小子!”母亲一缕头发披落下来,遮住了半个脸,“再说,多个孩子多一份乱,娘想静静心思。”

我既想小芹,更心疼母亲,便断了拉小芹去姥姥家的奢念;但我盼着车过丁家洼村口时,能看见小芹。告诉她她姥家离我姥家——丁家洼到小李庄——只有二里多地,她像小马驹子般地撒个欢儿,就跑到我姥家来了。

“丫头,你可不许再来这儿洗澡了。”母亲摇醒了我的童心梦,“万一淹死,娘就没有抓挠了。”

我侧脸看看,篷篷车正经过暖泉河。在灰蒙蒙天空下,暖泉河像一锅煮饺子的开水,冒着泡儿,散着热气。

狗瘤子叔叔见我不答话,便尾随我母亲规劝我说:“墩台……南坡,是……是乱坟岗子……岗子。我……夜里赶……赶车,途经……经这儿,看见……看见……蓝簇簇……的一团……不,一片鬼……火儿。这儿……有水鬼,还有旱鬼……旱鬼,专门拉小孩……小孩当……当替身,鬼们好……好去投生,投生……后,男鬼变……女娃,女鬼……女鬼变……男娃。”

我挺害怕,斜一下身子便依偎在母亲怀里,并说:“娘,二嘎子他爸,就埋在这儿!”

母亲没有回声,却有一串泪珠掉在我的额头。抬头看看,母亲用牙咬着下嘴唇,正无声地流泪。她一定是由王柱儿的坟,想起我爸来了。我伸出哆嗦的小手,为母亲脸上抹去泪花,说:“娘,从今后我再也不到暖泉河来了,真的,我决不再来了!”

“好……好……丫头。”狗瘤子叔叔,抢先道出我母亲的心里话,“长大……大了,找你……你舅舅,到……到北平……平上学去。毕……毕业挣钱……钱,给你……你娘……挣座金……金山……银……山!”说完,他回头朝母亲和我咧嘴一笑。

母亲眉心皱起的小丘,舒展开了。她不愿让狗瘤子叔叔看见泪痕,忙低垂了头。我却被狗瘤子叔叔逗笑了,我觉得他挺像街头耍猴戏的手艺人,有逗乐的本事,加上阴天他又犯了结巴症,听他断断续续的结巴声,我心上郁积的云彩飘散了,露出一线瓦蓝瓦蓝的天。

童年的喜悦和忧伤,都像夏天的闪电,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嬉笑过后,我便人来疯地学开了狗瘤子叔叔的结巴声。母亲训斥我,说我对叔叔没有礼貌,狗瘤子叔叔却满不在乎,他乐乐呵呵地说:“丫头,你……你可不……不能……阴天……天时学舌,谁阴天……天学舌,谁……谁就准……准变成……变成结巴磕子。”

“为啥?”我又笑了。

“天上……天上的管……管云彩的神,是……是个结巴,神……神就让……让学结巴……巴的人,也变……变成结巴。”狗瘤子叔叔,找出来天上的根据。

“我不信。”

“准……准着哩。”

我又逞疯地学了两句,母亲拧疼了我的耳朵,我才闭住嘴巴(后来我当真有了轻度口吃,这与阴天无关,后文另有描述)。

车到丁家洼村口了。高粱一片火红的秋天,小芹和她娘曾顺路搭脚,到丁家洼下的篷篷车,我期盼着能在这儿见到小芹。我先是挑着脖子朝村里看,后又把屁股挪到车辕上,这样可以看人看得更清楚些。村头小桥边有几个小孩在追逐,他们又喊又叫又蹦又跳,我悒悒地垂下了头,孩子群里没发现小芹的戳天小辫。

忽然,篷篷车旁响起“汪汪”狗叫,我抬头一看,不禁吆喝开了:

“‘小黄’——”

“‘小黄’——”

“小黄”朝我摇头摆尾,可是黄狗旁边却没有小芹。它好像是到村边觅食来的,一副可怜巴巴的神态。仔细一看,它三条腿落地,一条后腿蜷缩悬在半空,这狗和小芹一样可怜,显然是被人用棍子打折了的。我从篮篮里掏出个白馍,扔到它的嘴边。它把白馍叼在嘴里,竟然跟着篷篷车,一蹦一瘸地出村了。

“‘小黄’——你回去——”

狗瘤子叔叔叫我不要哄它回去。叔说狗能认路,认认姥姥家门,过两天或许会把小芹给引来呢!没用“小黄”引路,小芹就追“小黄”来了,狗瘤子叔叔只好“吁”的一声把车停在村边,抱我下车和小芹见面。

“小哥。”她惊喜地看着我,“去姥家?”

“嗯。”

“大娘,下车在我姥家坐会儿吧!”小芹仰脖招呼我母亲,“我娘可想您哩!”

“过两天跟你娘去小李庄吧!回姥家问你娘好!”母亲从篷篷车探出头来,用手往南一指,“才二里多地,一溜达就到。”

小芹眼里忽然闪出泪光:“你在姥家住多少天?”

“不知道。你呢?”我问小芹。

“我也说不清,姥姥总逼我娘回城关,我娘就是不去。”

“你屁股还疼吗?”

“肿了十来天了。疼倒不疼了,娘说屁股上留下一块块青紫印儿。”

“怨我。”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是我叫你挨揍的。”

“谁也不怨。”小芹眼泪汪汪,“怨命。这是我娘说的。”

我没词儿了,因为我还不懂这个“命”字;比我只大几个月的小芹,却开始吞吐这个字眼了。

她抽泣着说:“我爹揍我的时候说‘一个小丫头片子,没脸没皮,竟跟小子一块儿洗澡。今后,你再敢干这事,我就把你劈两半。’爹揍完我,又拿我娘撒气,爹说:‘你有能耐给我生个小子,小子就是要上天,到银河里去洑水,我不但不阻拦,还给小子搬登天的梯子。’”

母亲在篷篷车上坐不住了,她下了车,拉起小芹的手说:“走,跟你娘打个招呼,上丫头姥家住几天吧!”

“不,”小芹甩开我母亲的手,“我娘叫我去河边捡柴火呢!我走了。”

小芹揉揉眼窝,朝村口小桥走去。瘸腿的黄狗一蹦一跳的,跟在她的身后。我想再喊小芹一声,让她回头看我一眼,嘴巴仿佛麻木了,竟然没有吐出声音。

篷篷车重新上路,把一腔萧瑟悲情甩在了车下。我急急忙忙爬到车尾,隔着篷篷车车帘的缝儿,睁大眼睛向后边窥视着。小芹和“小黄”的身影,最初还清晰可见,随着木轮车吱里吱呀地转个不停,小人和小狗渐渐变得朦胧起来。最后,她和它终于被田野化雪升腾起的水汽,融化成为一体,消失在我的眼波之外……

母亲见我跪在车尾,招呼我说:“坐到前边来,快到姥家了。”

我仍往篷篷车的布帘外边张望着,连自己也不知道在寻找啥东西。年节下的那场大雪,已然悄悄融化了,露出土地的黑色脊梁,一群群的乌鸦飞落到田垄里,一蹦一跳地觅食儿。只有这山的山尖还是白的,像我爷爷头上覆盖着的白发。

“丫头,你干啥哩?”母亲第二次呼唤我了。

“看北山哩!”

“回过……过头来,看……看姥家吧!”狗瘤子叔叔插嘴说,“这儿……儿……能看见……见姥家门口……口,那棵……棵大白杨树……树了!”

我依然跪在车尾一动不动,像是给那“白发老人”叩头。前年冬天,爷爷曾带着我和小芹,去过北山脚下我落生的小小山村。那是车把式往城关送粮之后,爷爷突然提出的,为带小芹到我老家看看,爷爷特意去找过疙瘩爷爷,为小芹“请假”说情。

去时,日头高照。到了山村,老天爷变脸了,大雪把我们爷仨截在山村。爷爷倒锁双眉,说是出门错翻了皇历。我和小芹却乐得合不上嘴,因为大山充满了诱惑。走出石头围起的院墙,我对大山高喊:“小芹——”山也跟着我喊:“小芹——”她面朝大山喊我:“小哥——”山也帮助她喊:“小哥——”

我俩去寻找藏在山窝的喊话老人,找不到老人的踪迹。

“你在哪儿——”

“你在哪儿——”

大山爷爷不告诉我俩他在哪儿,像跟我俩藏猫儿玩似的,躲在山旮旯的啥地方,重复着我和小芹的喊话。我俩高一脚、低一脚地朝山洼走去,一边走还一边高喊着从罗锅子奶奶嘴里学来的儿歌:

大肚弥勒佛

推磨又筛罗

白雪变白面

白面蒸白馍

大山爷爷很快学会了这首儿歌,鹦鹉学舌似的跟着我俩喊叫。

“山爷爷真聪明。”我说。“他一定不像我爷爷那么厉害,可能是喜眉笑眼的。”小芹猜谜地说,“这会儿,山爷爷一准偷偷朝咱俩咧嘴哩!”

“他胡子长吗?”

“一定很长。”小芹凝神地说。

“那他咋会有咱俩的童嗓哩?”

“山爷爷是神,会学小孩话!”

“他住在哪儿?”

“藏在大山洞里。”小芹自信地回答。

“哎呀,山洞里会有狼的。”我停住脚步。

小芹也不敢往山上走了。

我俩充满神奇地望着飞雪的高山。小芹好像发现了啥稀罕东西,朝上一指说:“小哥,你看——”

顺着她指尖望去,白白的雪花中有星星点点的艳红,挂在半空,走近它,才看清那是一棵山楂树。它的枝枝杈杈上已穿起白袍,因而和雪花一个颜色,那一颗颗红玛瑙似的东西,是秋天漏摘的山楂果儿。它们在白雪中探头探脑,在银色的世界里独绽着惹眼的红颜,我跑去踩了树干一脚,枝上的雪团纷纷坠落,山楂果儿仍然挂在树梢;小芹走过来,我俩拼命摇着那棵山楂树,红红的山楂果儿,雹子般滚落到雪地上。

山楂果儿已经抽缩了,一咬依然又酸又甜。我俩鱼儿般在山楂树中穿梭,捡拾着山楂果儿,棉袄兜儿装得鼓囊囊的。小芹眼尖,她又发现梯田的石缝荆棘丛子中,挂着一串串红豆,我俩拨开带刺儿的枝杈,手掌扎破了,但摘下一颗颗的红豆鲜红鲜红,像血浸血染,红得烧人眼睛。

“真好看。”小芹仔细地看着,“能吃吗?”

“不知道。”

小芹嚼了两口:“苦甜苦甜的。不信,小哥,你尝尝!”

“要是毒果儿,咋办?”我说。

“那就让这毒果儿,把咱俩都毒死在山上。”小芹嘻嘻地笑个不停。

“我不吃。”

“我吃。”小芹又往嘴里扔了两颗红豆豆,有滋有味地咀嚼起来。

我认真了,一巴掌把她手心捧着的红豆豆打落在雪地上,掏出一把我口兜里的山楂果儿,递给她说:“给,你吃山楂。”

小芹回手拨掉了我掌心的山楂果儿,噘着嘴说:“我偏吃这红豆豆!”

“不让你吃!”我上前两脚,把红豆踩进雪地里。小芹来了拗劲儿,还上两脚,把山楂果儿踩成了红泥。“我揍你一顿。”我扬起拳头。“你打!你打!”她把小辫伸向我。我放下拳头,不知如何是好。小芹“扑哧”一声笑了:“小哥,你忘了,在城隍庙里拜佛时,我许愿当你媳妇哩!没过家家,你就像我爹打我娘那样揍我,我就去当小石头的媳妇,给他做鞋织袜,陪他点灯说话。气死你。”

“我不打了。”在小芹面前,认输的永远是我。

雪是白的。豆是红的。

我俩在银色世界,各自数着摘下的红豆豆的数儿:一、二、三……十二……二十五……“我比你多。”小芹对我显摆。

我扭头钻进田埂上的荆棘丛子,直摘到追上小芹的红豆数儿,才从树棵子里闪出来,扭头一看,小芹正在树棵子里摘红豆豆哩。我风风火火地朝她喊道:“小芹,你的豆豆,不能比我多!”

“就该比你多!”她小嘴像敲响脆脆的梆子,“丫头就该比小子能干活!”

“我是丫头。”

“你是小子。”小芹还嘴说,“是假丫头!”

“……”我哽咽住了,嗓子眼如同塞进了棉花。

小芹嬉皮笑脸地走过来,把她摘的红豆豆,都塞进我的巴掌里:“这回行了吧?够不够?再不够数儿,我把兜里的豆豆,再掏给你一把。”

我笑了:“小芹,你真好!”

“还打你媳妇吗,小哥?”

“你们跑这儿过家家来了?!”爷爷突然出现在我俩的背后,“沿着脚印叫我好找。”

我和小芹捧出山楂果儿和红豆豆,献给爷爷,爷爷不喜欢山楂果儿,只偏爱一粒粒的红豆豆。爷爷说这红豆豆名叫枸杞,郎中用它配药补血壮身。爷爷真是个叫人捉摸不透的老头儿,平日斯斯文文,一副文秀才模样,但只要一念古诗啥的,身子就东倒西歪,脑袋摇来晃去。那小小的枸杞,不知让爷爷想起了哪桩事儿,他又抽开“羊痫风”了:

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

此物最相思

小芹被逗笑了,询问我爷爷说:“您念叨啥哩?”

爷爷喜眉笑目地回答:“诗。”

“‘湿’?您是说大雪湿了衣裳?”小芹追问道,“湿了衣裳就湿了衣裳呗,谁想死(相思)了?”

爷爷的山羊胡子都笑颤了。他两只手各拧着我俩的一只耳朵,向我俩讲述古代唐诗的精美瑰丽。

小芹又插话了:“爷爷,这儿没有糖(唐),糖坊开设在城关哩!您是说,这雪花像棉花糖吧?!”

我也跟爷爷“吊歪”,叫喊着要吃糖。爷爷无奈,只好松开了他的两只手;我俩像两只飞离笼子的小鸟,沿着山路飞跑。爷爷慌了,在背后高声喊着:“别跑——”

“山路太滑,小心滚到山沟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