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裸雪(从维熙文集③)(18)
- 从维熙文集(全14卷)
- 从维熙
- 4766字
- 2022-07-26 18:40:15
我捂着她的嘴唇叫她不要出声。小芹初来乍到,对这九户人家的小村十分生疏。步入少年的我,却开始对这小村的人伦经纬,萌生了寻根问底的好奇。盘旋在我心底的一团疑云,头一个就是那天瞎表姐和狗瘤子叔叔学布谷鸟叫时的彼此应和。篷篷车拉我来姥姥家时,每回我都以为瞎表姐是迎接我的,其实她是在迎接狗瘤子叔叔。真是应了爷爷常说的那句文词儿:“醉翁之意不在酒。”
“为啥不许我出声?”小芹拨开我的手,一脸不高兴的神气,“再多捂一会儿我的嘴,你就把我闷死了!”
“待会儿你就明白了。”我“嗖”的一下,从窝棚里站起来——篱笆很矮,站在窝棚里的板板上,头就高出篱笆一点点,这样可以透过飘飘洒洒的牛毛细雨,把瞎表姐的行动看得更清晰些。
小芹心中的好奇,被我的好奇挑逗起来,她也站起身子,探头探脑地往外看。只见瞎表姐用竹竿探路,出村就奔了田野,她手中的竹竿很灵巧,探到水坑她就绕开走,遇到泥浆她就走干道。但是毕竟刚才那场雷暴太猛了,田间小道上有绕不完的水坑和泥浆,尽管瞎表姐绕着弯儿走,还不时踩进泥浆和水坑之中,发出“扑叽扑叽”的水响。有那么一两次,瞎表姐踩在滑溜如冰的泥浆中,还摔了几个跟头。
“这瞎子要去干啥?”小芹多嘴多舌地问,“是去给人家雨天算命?”
“是个女瞎子,她不会算命。”
“那她……”
我张口结舌了半天,还吐不出准确的字眼。因为这一切对我来说都还是一团迷雾,怎么能对小芹说个一清二楚呢?小芹不忍心看瞎表姐一路摔跤,便拉起我的手说:“和尚哥,她要去哪儿,咱俩去给她引路。”
我甩开她的手:“瞎表姐不喜欢我们帮她这个忙。”
“到底是咋回事?”小芹对我尖声喊了起来。好在田野有“窸窸窣窣”的雨声当屏障,瞎表姐听不到小芹莺雀般的嗓门,她还是东倒西歪地朝前走。我怕小芹这只喜鹊再“叽喳”乱叫,便朝不远处田垄里一指说:“你看,狗瘤子叔叔还在雨地里撒种,我估摸着,瞎表姐是怕他淋出病来,给他送蓑衣和吃食去的。”
“真的?”小芹眉眼里闪出了笑。
“只当是我猜谜。”
“狗瘤子叔叔和她……”
“我说不清,才聚精会神地在这儿看哩!”我说,“万一要是人家两人儿好,要你我引路干啥哩!”
小芹正要答话,泥水汤浆的路上,突然响起一声布谷鸟的啼叫。小芹傻拉吧唧地朝天上看,在雨幕中寻觅布谷鸟的影子,我讥笑她的痴呆说:“这是瞎表姐学的鸟叫,她找不到狗瘤子叔叔,着急地向他发出暗号哩!”
“真好玩!”小芹高兴地跳蹦了起来,古旧的窝棚被她踩得一颤一颤地摇晃起来。
又是一声布谷鸟啼。这回小芹才醒过闷儿来:“这一定是狗瘤子叔叔回应你瞎表姐哩!”
随着这两声“鸟叫”,细细的雨丝断线了一般,田野里没了一切遮挡,老白骡子都童话般出现在大地上。它停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玉石雕成的玉马。它的主人——那光着脊梁的狗瘤子叔叔,却像一头卸下笼头的马驹子一般,沿着田垄朝身穿蓑衣的瞎表姐奔去。
“狗瘤子叔叔心眼真好,怕她摔成泥猴儿。”小芹说。我说:“瞎表姐心眼更好,下雨天她还给叔叔来送衣送饭。”
我俩都只说对了一半,只见两个影子凑到一起时,就只见蓑衣,不见人了。小芹好生奇怪,我则见怪不怪,我头脑里闪过一幅图画则是:瞎表姐敞开蓑衣,让冷雨里淋了半天的狗瘤子叔叔,钻到蓑衣里去了。
小芹揉揉眼窝,还在找狗瘤子叔叔:“他咋就像变戏法一样,一下变没了呢?”
我胡诌着神话:“一定让土地爷给拉到地下边去了。”
“我不信,咱们看看去。”喜欢较真儿的小芹,一直比我早熟。她不知狗瘤子叔叔和瞎表姐的枝枝蔓蔓,因而说出比我还稚气的话。
“我不去。”
“你就得去。”她拿出在城关时的威风劲儿,“雨也停了,咱俩到地里玩玩。我还没看见过咋种粮食哩!”
“就是我想去也去不成了。你看,他俩一块儿被土地爷给拖走了。”田里稻草人一般的蓑衣,当真消失踪影了,真不知道狗瘤子叔叔和瞎表姐,躲到哪儿去了。
“真怪。”小芹翘首观望一阵,流露出满脸惊奇,“只剩下老白骡子在田里站着。两个大活人到哪儿去了呢?”
我的个儿,比小芹高出半头,朝田野观看了好一阵子,才发现隆起的田垄背后,有狗瘤子叔叔闪光的脊背在晃动。他们似乎是躺在遮眼的土垄后边,刚下过暴雨的土地不会粘他们一身泥巴吗?也许是瞎表姐刚才跌跤,跌坏了腿脚,狗瘤子叔叔把蓑衣铺在田里,给瞎表姐揉擦伤处哩!
小芹终于也发现了这个秘密,她朝那条隆起的田垄说道:“瞧,他俩在那儿玩藏猫儿呢!要不,就是狗瘤子叔叔在掏田垄后边的兔窝!”
这时,若不是我母亲来吆喝我们去吃晌午饭,我们两颗稚嫩的心,可能会染上斑驳的杂色,因而彻底失去童贞。但偏偏在这节骨眼儿,我母亲出现在瓜棚旁边,虽然雨早已停了,她腋下还夹着爸留给她的那把桐油雨伞。母亲询问我俩在看啥,看得那么出神。快嘴快舌的小芹,抢先回答说:“看狗瘤子叔叔和瞎表姐藏猫儿哩!”我母亲半信半疑地朝篱笆外边探了探头,立刻扭过身来驱赶我俩说:“下午,你俩就在院子里玩吧,别到枣树林来了。”她像羊倌轰赶羊羔回圈似的,催我俩快去喂肚子。
我肠子虽然已经饿得“咕噜咕噜”地乱叫,还是停住了脚步,把姥爷栽种的那棵半死不活的树,指给母亲过目。小芹的刀子嘴,立刻告开我姥爷的状:
“我俩栽了棵活树,叫他给拔了。他说就是不想叫这棵树成活。”
我也抱怨开了:“不叫它活,种它干啥?干脆拔下它来,当柴烧得了。”
母亲拐着两只半缠足的白薯脚,走到姥爷栽的那棵树前,端详了一阵,连连说道:“是啊,这不是棵干了枝杈的死榆树吗?”她弓下身子,想把这棵死树拔下来;沉吟了一会儿,她又松开了手掌。
“娘!拔呀!”我催促着说。
“大娘。”小芹也为我擂鼓助阵,“您拔下来,我扛到柴棚里去。”
母亲摇摇头,对我俩说:“这里边必有啥讲究,等问问你姥爷再拔也不晚。”
回到宅院,进了北房,姥爷正坐在小炕桌上,一盅接一盅喝着坛装的老酒,脸被白酒烧得一片血红,就像集市肉杠上卖的生猪肝。姥姥坐在姥爷旁边,不断夺下姥爷手中的酒盅,劝他不要贪杯,以免他酒后发疯。母亲见姥爷喝酒喝得两眼像红灯笼,不敢询问那棵树的事儿,小心翼翼地盘腿坐在炕沿上,拿起铲子给我俩往碗里盛高粱米饭。还没容我俩咽下第一口饭,姥爷脸上的两只红眼珠,便盯住了我俩,他半疯似的举起桌上的酒坛,指着上边贴着的标签说:“考考你俩,这是啥酒?小芹你是和尚的小伙伴,你先回答。”小芹恐惧地晃了晃小辫:“我不识字。”
“你皮匠爷爷不是个酒篓子吗?你没听你爷爷说过?”姥爷举着的酒坛,还在半空悬着。
我怕姥爷一失手,把酒坛掉在桌子上,便伸手去接姥爷手中的酒坛,同时念出酒坛标签上写的“玉田老酒”四个字。哪知姥爷已经喝得有些微醉,并没把那酒坛给我,而像演杂耍的那样,把西瓜大的酒坛子,拿在手中耍来耍去。姥姥赶忙说:“你喝多了,快滚西屋睡午觉去!”我母亲也着急了,伸手去夺姥爷耍弄着的酒坛:“爹,把坛子给我,不然酒该晃出来了!”姥爷乜了我母亲一眼,借酒撒疯开了:“你真小看你爹了,能耍关老爷大刀的武状元,耍不了这个瓷坛儿?我这当武举人的和尚姥爷,今儿个要考考文秀才教育下的外孙子。你说说,这‘玉田老酒’是哪个官儿酿出来的,这官儿叫啥名儿?”
多亏我爷爷从小就往我脑瓜里灌输玉田的古事。话到舌尖,一卷舌头,我又把答案咽了下去,反而“将”了我姥爷一军说:“姥爷,我要答对了呢?”
“我扔下酒盅,到西屋倒头就睡。”姥爷反问我说:“你要是答不出姥爷出的难题哩?”
我想了想,回答我姥爷说:“您拿刀子割下我一只耳朵,放在锅里炒炒,当您下酒的菜。”
姥爷打退堂鼓了,把酒坛往小桌上一蹾,训斥我说:“《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说过‘军中无戏言’。我舍不得割我外孙子的耳朵,只是想透过你,看看你那酸拉吧唧文秀才爷爷,肚子里装的是屎是尿、是草是料?还是真装着满肚子经文,比我这武把式的能耐,要高上一筹?”
我无心再陪撒酒疯的姥爷闲扯,因为我已饿得肚皮贴了脊梁,立刻回答姥爷的问题说:“听爷爷说,这酒是明代玉田县官徐九斤(经)酿的!”
姥爷的头,像霜打了的红高粱穗子,沉沉地垂落下来。可是片刻之间,他把脑袋又仰了起来,我知道姥爷常常以酒醉为理,胡搅蛮缠,小心眼儿一动,又“将”了姥爷一军:“姥爷,您只知道这老酒是县官徐九斤(经)传下来的。我考考您,您知道他为啥酿酒卖酒吗?”
姥爷打了个哈欠,双手一抹老酒烧红的脸,支吾地说:“好酒催人困,我睡觉去了。”言罢,他穿鞋下地,头也不回地挑开门帘……
小芹忍不住,哧哧地笑了。
我母亲强忍住笑:“别逞能了,快吃饭吧!饭后喝一碗人参熬的汤。”
“‘将’跑了你撒酒疯的姥爷,我这外孙子真有能耐。”姥姥一边往我碗里夹菜,一边喜眉笑目地望着我。
我突然想起了那棵死树,停下碗筷说道:“真糟,我忘了问我姥爷,为啥种那棵死树了。”
“这树叫‘和尚树’。”姥姥为我解疑,“吃罢饭,我跟你说……
[秃头鹰]
母亲的脚叫白薯脚。
姥姥是一双金莲脚。
姥姥那双小脚,常使我想起北方农舍房檐下挂着的尖尖红辣椒。据说,在她当闺女的时候,虹桥镇曾有过一次金莲脚的比赛,姥姥的脚虽然够标准的了,但在赛脚会上,却名落孙山,得了个第十七名。奖品是一双绣花的金莲鞋和一条缎子裹脚布。
当时,姥爷已是县里声名显赫的武举人。赛脚会后武把式的弓箭比试中,姥爷不知为啥马失前蹄,在三十步内箭穿巴掌大的铜钱眼的比武中,箭羽不但没能穿过铜钱眼,连铜钱都没碰着,脱弦的箭鬼使神差一般,射穿了围观人群中一个大闺女的葱绿裤脚。姥爷的爷爷认为这是前世结下的缘分,这个皮肤白晳、眉清目秀的大闺女,便是我的姥姥。
姥姥对我和小芹,讲述姥爷栽种“和尚树”缘由时,我心里突然蹦出来姥姥的故事。但此时坐在炕沿上的姥姥,皮肤已没了葱白一样的娇嫩,伸出的五指已如那棵死树的枯枝般粗糙,浑身上下消失尽了当年的水灵劲儿。唯有那双三寸金莲,没有长大一寸,依然如旧,它是姥姥保留下当年的唯一的一点形影了。
“让你姥爷栽种一株枯树,是我的主意。你知道姥姥是啥心思吗?这都是为你着想。”姥姥说话细声慢语,就像蛐蛐鸣秋一样,没有高低旋律,没有音韵起伏,“你是你娘的独根苗苗,又总是灾枝病叶缠身,当跳墙和尚为这,种这棵‘和尚树’还是为这。让一切灾啦病啦祸啦都从你身上转移到那棵‘和尚树’上,让它枯死,就是让你身板活得更结实!你爹又离开了你们娘儿俩,你就从银元宝变成金疙瘩了,姥姥天天半夜为你娘和你,叩拜正堂上供着的菩萨娘娘呢!”
真像蛐蛐鸣秋一般,姥姥这片苦涩的话,把我的心一下带进了肃杀的秋天。原来姥爷埋栽那棵死树,是为了我的成活,让人间的一切苦难都赏给那棵“和尚树”,让我这株“病树”还阳,领受春阳光辉的温暖……
“还不谢谢姥姥。”小芹提醒我说,“姥姥为你都操碎了心啦!”
我一不道谢,二没鞠躬,心里的热泉翻滚,就像暖泉河冷天冒出来的水雾一样,粘住了我的睫毛——我没哭,却滚下两串眼泪。
“和尚哥,你这是干啥?”
我答不出话来,我当真不知道我为啥要流泪。姥爷从醉梦中清醒过来,他最不喜欢看人流泪,一挺身子从炕上坐起来说:“跟你爷爷真是一个模子里抠出来的土坯,男孩儿家爱掉眼泪,将来大水会冲塌了房子的。要哭,到外边抹眼泪去!”姥爷好像特别轻蔑我爷爷,朝我甩风凉话时,总是不忘把我爷爷挂在打靶的靶牌上。每回,我总是反唇相讥。这次,我乖乖地站在炕沿下挨训。因为从姥姥的话中,我渐渐知道了姥爷是冷脸子,热心窝,刀子嘴,豆腐心。他之所以不忘针砭文秀才,皆因他是武把式,武官轻看文官,不是古代早有廉颇和蔺相如的故事吗?三月三,庙门开。庙门开的日子,城关大唐庙前的土台子上,总要唱上三天驴皮影戏。爷爷每年都要拉着我的小手,站在一条长板凳上,一边看幕布上的影人晃来晃去,一边对我讲着其中的故事——姥爷就有点像驴皮影戏中叫廉颇的大花脸,只是姥爷尖尖的下巴颏上,没有“大花脸”的那把胡子。
姥姥打发我俩出屋,看看花脖子母鸡下蛋了没有。母鸡下蛋是会“咯——嗒——咯——嗒——”叫唤的,母鸡没有声响,咋会下蛋哩?这分明是姥姥有意叫我俩避开喜怒无常的姥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