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裸雪(从维熙文集③)(19)
- 从维熙文集(全14卷)
- 从维熙
- 4849字
- 2022-07-26 18:40:15
我俩没去鸡窝拾蛋,到东院门房去看姥爷豢养的那只看家的老鹰。它长年累月站在门房外边的一根铁棍上。姥姥告诉我,姥爷从集市上买回这只灰色的秃头鹰时,它十分刁蛮,老爷用铅丝拧成链环,锁住它的一只爪子,它扑棱着欲飞的翅膀,发出“嗷嗷”的怪叫。叫声吓得鸡飞墙头,家雀搬家,就是村口大杨树上的喜鹊,都空了巢。姥爷刀削斧砍般的前额上,有一块小小的疤痕,那是他去喂食时,不小心被那秃鹰弯钩般的刀子嘴啄的。多亏姥爷是武把式出身,老鹰钩子嘴去啄食他的左眼时,他低了低头,算是没成“独眼龙”。可是当我住姥家来,问及姥爷额头上的疤痕时,姥爷回避是老鹰啄的,而说月下练武艺时不小心碰的。他从不服输,不认输,不说“走麦城”,只对我说“过五关斩六将”的历史:年轻时他能举起麦场上的碌碡,一人徒手对付过八个土匪等等。
姥爷虽有只说胜不说败的脾气秉性,但他身上确实有一种百折不挠的精气神儿。我亲眼看见过姥爷如何驯服这只禿鹰:他有意让它拍打着翅膀飞起来,待它飞到房檐高的时候,姥爷就猛然攥住它爪子上的那根链环,把飞半空的秃鹰给拽下来。经过多次的“上天”“落地”,秃鹰仿佛知道它难逃姥爷的手掌,便渐渐消失了重返蓝天的念头。在它折腾得精疲力竭的时候,姥爷把它抱到那根嵌到砖缝里的铁棍上,当它落脚的鹰架。然后对它施行烟熏酒喷,直到它困乏地在鹰架上打盹,一动不动为止。
姥爷干驯鹰的活儿时,总是不忘牵上我的手。无论他如何对我讲老鹰并不可怕,我还是退到二道门的旁边,手扶着门框,露出半张脸来,心颤肉跳地窥视着人降服秃鹰的战斗。我小小心窝里,觉得姥爷这个人比老鹰还恶,养条小狗看宅多好,干啥非把鹰驯化成狗?!特别是看见那只秃鹰,一次次被姥爷手中的链环从空中拉下来,常常闭合上眼睛,好像一次次被拽到地上的不是禿鹰,而是我自个儿——将心比心,我要是那只鹰,该是多么难受啊!天上有它的好多伙伴哩,它再也飞不到云彩里去了。
后来,我又到姥姥家时,老鹰已经变成了家鹰。虽然姥爷防范它飞掉,爪子上还附着那根链环,但它已成了不思归天的地禽。一天,姥爷去虹桥赶集,我趁老鹰闭眼睡觉时,奓着胆子挨近它,伸出两只小手,去解开它爪子上的链环,轰这只老鹰回天。老鹰死了般地任我解着它的锁链,就在这时,篱笆门“吱”一声开了,我以为是姥爷回来了,吓得魂飞七窍,不知如何是好。阿弥陀佛!走进门来的不是姥爷,而是母亲,她端着一盆在井台上洗净的衣裳,朝心跳如鼓的我走了过来:
“你这是干啥哩!”……
“它要给你一爪子呢?”
“娘,你看这老鹰,多难受哇?”
母亲把洗衣盆放在地上,发现鹰爪上的链环,已被我松开了一半,便责问我:“是姥爷叫你干的?”我摇摇头。“是姥姥的吩咐?”
我又摇摇头。
“丫头(当时我还没当‘和尚’),你咋会想起要给它解开链环呢?”
我索性向母亲抖搂开我的心事,抛开压在我小小心灵上的石头:“趁着姥爷今儿个赶集去了,他不在家,我才敢干这事儿。”
母亲低下头来,用怪异的目光俯视着我:“你胆子很小,没想到老鹰会啄你眼珠吗?快给我离开这儿!”
我扭动了几下身子,表示不能服从母亲的命令。
“这是为啥呀,丫头?”
“说了怕您难过。”我仰脸盯视着母亲,“您得答应我您不流泪,我才能告诉您。”
“我答应。”母亲轻声地允诺着。
“娘,自从我在城隍庙,偷偷看到您去叩拜城隍爷,便常想爸爸锁在大牢的受罪样儿。我没见过大牢,不知大牢啥样,可我在二郎庙后乱坟岗子,看见过日本兵枪毙蹚着脚镣的‘八路’。我想,我爸脚上也一定钉着脚镣,就像这只老鹰脚上锁着链环一样……”没有说完我心上的话,眼泪就粘住了我的嘴——我不能出声了。
母亲猛地把我抱起来,脸儿紧紧贴了我的脸。我的脸湿乎乎的,分不清这是母亲的眼泪,还是我的眼泪。只听母亲在呜咽中,对我低声喃喃道:
“丫头是大孩子了。”
“丫头你长了心了。”
“娘知道你为啥干这事了。”
母亲在我耳畔呢喃了好一阵子,把我放在地上之后,便去干我没有干完的营生——给鹰爪解开链环,为老鹰放生。
母亲手劲比我大,三下五除二地很快把那链环解开。老鹰爪腕已然麻木,竟然不知母亲已经为它卸下脚镣,还在铁棍上木然地站着。母亲拨拉着它的双腿,催它快点飞离囚笼,老鹰终于抖了几下翅膀,慢悠悠地朝空中飞去了。母亲和我眼泪汪汪地望着它,仿佛飞离牢笼的不是老鹰,而是蹒跚地走出大牢的爸爸。
母亲的一双泪眼,露出了喜悦的光泽。我拍着巴掌,高兴地跳起蹦儿:
老鹰老鹰你快走
一路朝前别回头
老鹰老鹰你快飞
巢中的小鹰等你归
真使我和母亲沮丧至极,那老鹰围绕院子盘旋了两圈,一拍翅膀,又飞回到它的鹰架上来了。母亲疯了似的,抄起打扫院子的竹扫帚,去驱赶飞回的老鹰,受惊的老鹰一翅子飞上村口树梢,待我们赶到村口轰赶它时,它又回落到它站脚几个月的那根铁棍上……
几次追打。
几次回归。
母亲失望地扔开扫帚,重新呜咽出声:“丫头……命!这是你爸的命,他出不了那死牢了!”
我反过来给母亲宽心说:“娘,鹰是鹰,人是人。这秃鹰让姥爷喂养熟了,爸一定能出大牢。你听见了吗?”
围着锅台做饭的姥姥,被院中一惊一乍的响动,引了出来。当她知道了事儿的始末后,便提着手中的拨火棍,奔向了老鹰,结果还是一样:飞飞落落,去了又来,那秃鹰和姥爷似乎有了扯不断、打不散的缘分,在姥家的宅院落地生根——真像我爸的命相前兆,他被囚死在陆军监狱中了。我带小芹来看这只禿鹰,只为发泄对它的不满。小芹坐在院中的碌碡上,一动不动地听我讲述这只老鹰的故事。此时,那只每天吃鱼吃肉,被姥爷驯服了的家伙,龟缩着脖儿伏在鹰架上,正在艳阳下闭眼做梦哩。
小芹问我:“去了它爪腕上的铁链,你姥爷没有追问?”
“能不问吗?姥姥扯谎说,那是老鹰自个脱环的。”
“你姥爷信吗?”小芹听得有滋有味。
“咋不信哩!听姥姥那么一说,又看它断了链环也不离宅院,便说那是天上玉皇大帝驾前的大鹏,飞到人间护宅来了。”我学着姥爷的哑公鸡嗓儿,絮絮叨叨地对小芹说,“打那以后,姥爷常把它架在胳膊上,串村串店地显摆;或让秃鹰站在他肩膀上,到野地里去捕抓野兔。”
“它不吃鸡?”
“不吃,还在夜里逮偷鸡吃的黄鼠狼。你看,鸡窝就搭在鹰架旁边,姥姥夜里从来不盖鸡窝的门。”为了使小芹信实我的话,我走到鹰架前,把老鹰轰下地。鸡群不惊不乍,照旧大摇大摆地在土里刨食。那老鹰伸伸脖子,又抖抖翅膀,又飞回到它站脚的地方。
“比‘小黄’还管用,”小芹称赞着这只鹰,“‘小黄’只会‘汪汪’地吓人,没逮着过一只兔子。”
“它那只瘸腿好了吗?”
“好了。”
“为啥不带它来?”
“它跟着跑了一段路,后来叫我爷爷给截回去了。我爷爷说,带着狗来你姥家,不但招人厌恶,还是对你姥家的不敬。”
我正想抱怨疙瘩爷爷老礼儿太多,不该把“小黄”给截回去,二道门“吱”一声开了,姥爷伸着懒腰从门里走出来。他得意扬扬地问小芹说:“你喜欢这只鹰吗?”
“稀罕。”
“和尚你呢?”
“我不稀罕。”
“哪有小子不喜欢鹰鹞的?长大了你也成不了男子汉。”姥爷瞪了我一眼,“不管你喜欢不喜欢,走!跟我到地里看老鹰抓兔子,回来给你俩蒸兔子肉吃!”
小芹“噌”地站起来:“太好玩了!”
我仍坐在碌碡上,一动不动。
姥爷拧着我的一只耳朵:“起来,跟我‘放鹰’去!”我忍着耳痛,屁股就是不离开碌碡。小芹忙掰开姥爷拧我耳朵的手指,为我解围说:“和尚哥不是病才好吗,让他累着再犯病咋办?再说,前晌刚下一场大雨,道儿泥水汤浆的,要去,您自个儿去‘放鹰’吧,我也不陪您去了。”
姥爷大概是觉得小芹的话在理,便朝那禿头鹰吹了声口哨,秃头老鹰飞落到姥爷肩膀上。姥爷朝我俩笑笑,便肩头上驮着那只老鹰出了篱笆门儿。我虽然对那只老鹰没啥好感,可是心中却充满着少年的好奇,等姥爷的脚步声消失之后,我俩也悄悄地溜出院门。
姥爷是条壮汉,他早已大步流星地走向麦田间的小路。我俩便站在门口的两块坐石上,眼巴巴地等着看老鹰抓兔的情景。很失望,村边的麦垄里没藏着狡兔,我俩两眼睁得又酸又痛,也没一饱老鹰抓兔的眼福。姥爷步履如风,很快湮没在一片树丛背后。
我俩又眺望狗瘤子叔叔播谷的田垄。那儿一片水雾升腾,不但看不见狗瘤子叔叔的身影,就连那头老白骡子,也没了踪迹。不知他拉着牲口,又转移到哪块田地去播谷了。
上午的一阵雷雨,给田野蒙上一层新绿。本来就已油青碧绿的麦田绿得更浓了,好像上午下的不是雨,而是一片片油彩,给绿绿麦田又抹上了一稠绿。绕村而转的小河,河水上涨了许多,河坡上的草叶和芦苇,才半天工夫,像喝足了奶水的娃儿,蹿高了足有拃把长。日头已快滚下西山去了,洒过来一缕缕斜阳,如同缕缕的丝线,把黄昏的田野,织得玉里含金,金中吐翠。我在姥家不知多少回了,头一回感到这小村,坐落在一片金黄翠绿之中,像童话画册中的房子那么美丽。
“看见了吗,那片黑绿,是我姥家丁家洼。”小芹神往地伸出手指,向北指着,“你看村口那个罗锅桥,多像你姥爷墙上挂着的那把弯弓!”
我很想蹚着一路的绿,去小芹姥家看看,但是话到唇边,把这心愿伴随着吐沫咽到肚中去了。记得去年雪后一天,姥家的篷篷车路过丁家洼时,我曾看见小芹在小桥边背着柴篓拾捡干柴,跟在她身旁的是那条被人打折了一条腿的小黄狗。当时,我心里发酸,真替小芹难过——我知道让她雪后出来拾柴,只因为她是个丫头,她姥姥姥爷不稀罕她们母女俩。我要是跟她去她姥家,会不会受冷落呢?
“和尚哥,你想啥哩?”她看见我低垂下脑瓜,立刻知道我在想啥心事,“是不是想起嘎子哥、春儿和小石头来了?”
我立刻顺水推舟地说:“是想他们哩,可他们都在大唐庙读书哩!疙瘩爷爷临走叮嘱我了,叫我教你认字,入秋开学,咱俩好一块儿插班一年级。”
“我能跟上班吗?”小芹犹豫不决地问我。
“你比我聪明,或许在班上能考第一哩!”我为她打气。
小芹又提出第二个问题:“我爷爷真能叫小丫头片子上学堂吗?”
“能。你爷爷听我爷爷的。”
姥姥家的两间西厢房,是堆放破烂杂什的屋子。我俩钻进落满灰尘的老屋,翻出来几块硬硬的白纸板,然后面对面地坐在两只木箱子上。她剪纸板,我写字块。她的一双小手十分灵巧,剪出的方形纸板,方方正正,摞放在一起,如同纸模子翻出来的一样,大小一样,四方笔直。而我在纸板上用铅笔写出的字,却东倒西歪,横竖不直,疙疙瘩瘩的就像姥家那一株歪脖子枣树。
“你看这‘人’字上边加两横,念‘天’!”我当开小芹的小老师,同时指指窗外的天。“天——”她的尾音拉得很长。
“这个字念‘地’。”爷爷教我认“地”时,把“地”劈开两半,我鹦鹉学舌地,照爷爷开的方子抓药,“地这半边是‘土’,那半边是‘也’。地就是‘土’‘也’!”
“我记住了。”小芹说,“‘土’加上‘也’,就是地。”
“日。”
“日——”
“月。”
“月——”
其实,姥家的房子就数这间最脏最暗,不知小小年纪的我们,为啥偏爱往这间屋子里钻。好像那些炕上叠着被褥,地上摆放着条案和柜橱的房子,都属于大人们的世界,只有这间落满灰尘并堆满杂物的地方,才是属于我俩的空间——如同喜鹊有巢,家雀有窝——我俩也开始寻觅我俩的世界。
这琅琅的读书声,先是招来了姥姥。她从破窗户的漏洞里,偷偷地看看我俩,然后飘然无声而去。后又唤来了母亲,她也从姥姥窥视过我俩的窗洞里,不出声响地看着我俩。我分明看见了姥姥和母亲嘴角闪过的笑靥,无论我心里怎么扬扬得意,却装出学堂教书先生那样一副面孔,目不斜视。因为爷爷是这么当老师的,我就是爷爷的影子,我要求平日嬉皮笑脸的小芹,两眼平视着字块。尽管那不是一本书,而仅仅是一块块被剪碎了的白纸板。
能教小芹,我感到比过年时兜里装满压岁钱,内心还要满足十倍。小芹也没了嬉戏时的顽皮,她变得服服帖帖,像只乖乖的猫儿,听我教字。过去她命令我,此时我指挥她;过去她大我小,今天她小我大。这是在我和她幼童到少年的年年岁岁,我最辉煌璀璨的时刻……
但这种辉煌,很快被一件突发而来的事件打破了、撕碎了——牵着白骡子在田里播谷的狗瘤子叔叔,扔下手中的活儿,骑着没有鞍子的白骡子,跑回姥姥家来。他一边结结巴巴地对姥姥说“姥爷的鹰……鹰……找……找不着……着了”,一边风风火火闯进我俩的“教室”,摘下墙上挂着的那张扣鸟的网,扛在肩上,又马不停蹄地跑出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