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裸雪(从维熙文集③)(20)

姥姥在院子里拦住了狗瘤子叔叔,询问到底发生了啥事儿。他气喘吁吁地结巴着说:“也……也真……真他娘的巧了,和尚他姥爷……姥爷……放鹰到麦子地……地,老鹰发……发现了……麦垄……垄里的一只兔子……兔子。无巧……无巧不成书……书的是,半空中……中飞着的另只……老鹰,也……看见了麦垄……垄里的兔子。这两只……两只鹰……便从……从南北……南北两边,都扑向……向那只兔……兔子。怪就……怪在……那两只……鹰都再没……没从麦垄里……飞出来。是那两……两只鹰,为抢那……那只兔子打开……架了?还是……还是飞下来的……那鹰是只母……母的,在麦垄里……闹……闹开春……春了?谁也弄不……不清楚,和尚姥爷就……就叫我骑……骑着白骡……骡子回来,扛……扛这只扣鸟……鸟的网,想……一下……把那两只……鹰都……都给逮住!”

两鹰争一兔的事儿,让我把师道尊严丢个精光。我用无言的目光询问小芹,小芹马上心领神会,我俩追随着狗瘤子叔叔出了宅院,请求和他一块儿去看逮鹰。平日对我有求必应的狗瘤子叔叔,此时却死活不应。

我提出我的方案:“叔,你前边抱着小芹,我在后边搂着你的后腰,你坐白骡子中间,我们腾云驾雾,一块儿就到麦田里了。”

他把手摇得像蒲扇:“这可……可不行,一个……‘千金’,一个……‘万金’,摔下来你俩……俩哪个来,我都赔……赔偿不起。再说,你姥爷……放鹰的麦地,远……远着哩,都快……快到……虹桥镇哩!你俩……别添乱……乱了,在家……好好玩吧!”

不由我俩再磨嘴皮,狗瘤子叔叔翻身跨上白骡子,一阵风似的奔向了田野。我俩还不甘心,跟在白骡子后边撵了一阵,软心肠的狗瘤子叔叔,竟然头也不回一下。我俩只好噘着嘴,站在泥水汤浆的小路上,目送着白骡子的背影,融合在田野的一片苍绿之中。我俩再彼此对看一眼,不仅身上沾满了稀泥,连脸上也溅上了块块泥巴。

“我盼着那只老鹰,一翅子飞上天。”我把满身不快,都发泄在姥爷身上,“永远也不飞回姥姥家来了,这儿是老鹰的大牢!”

“那由谁来看宅呢?”

“‘小黄’下崽时,抱只狗崽来。”我期盼着说,“最好长得跟‘小黄’一模一样。”

“你恨你姥爷,我恨我爷爷。”小芹说,“我爷爷龇牙瞪眼,硬是把小黄给拦回去了。要不,咱还多个好玩的伴儿哩!”

“你看,来了个跟咱玩的伴儿。”我看见树丛后边闪出来瞎表姐。她手里夹着前晌穿的蓑衣,手拿着那根问路竹竿,踏上了回村的小道。

“她一直在地里陪狗瘤子叔叔播谷来着?”小芹奇怪地问。

“嗯。”

“不吃晌午饭,她不肚饥吗?”

“瞎表姐前晌是给狗瘤子叔叔送地头饭了。”我把猜想当成结论,说给小芹听,“她一准是和狗瘤子叔叔,一块儿吃的晌午饭。”

“眼瞎心不瞎,她心眼真好!”小芹感叹地说,“走,咱给她牵竿带路去吧,这路太难走了。”

瞎表姐耳朵贼灵,她似乎听见了路上有人说话,便停下脚步,仰起她那张又扁又凹的脸儿问道:“谁在说话?是狗哥吗?”

小芹刚要搭讪,我扯了她衣袖一下。我无心以恶作剧取闹我的瞎表姐,却有心掏出瞎表姐心灵里藏着的秘密。学狗瘤子叔叔答话?我的嗓音太嫩,反而会露了馅儿,无计可施之际,我又“扑叽”一声,用脚重重地踩了一下泥水,表示确实有大人在这儿走路。瞎表姐立刻确信了这是狗瘤子叔叔,因为这条田间小道,只通向姥姥家的谷地,只有狗瘤子叔叔,常常往返于这条路上,加上雨后路滑,是不会有谁走到这儿来的。

这一招很灵,引来了瞎表姐的一阵独白:“狗哥,你接我来了?”

“和尚姥爷不是叫你跟他去逮鹰吗?那鹰逮着没有?”

“你咋不言声,狗哥?我可把咱的……都给你了。你看,滚了我这身泥!往后,你要是嫌咱是瞎子,扔下了咱,我可要找歪脖树上吊!”

“狗哥——你生气了?我知道晌午那顿贴饼子熬小鱼,小鱼碗里没搁辣椒。咱娘说,叫你少吃辣子,说吃多了拉不出屎来。下午,咱不听娘的唠叨,给狗哥往地头送饭时,一准不忘带上辣椒,行了吧,你别跟咱再赌气,答句话吧!”

我的好奇心虽然得到了满足,可是一股酸楚之情也油然而生。瞎表姐尽管说这番话时,嘴上还带着笑,眼角没有闪动一星泪花,但我仿佛听到了她内心的呜咽和一种因怕丢掉狗瘤子叔叔的惊恐。小芹仿佛还没琢磨出瞎表姐一席话中的艾艾(一种苦草)味儿,她用拳头顶住自己的嘴,生怕笑出声来,使瞎表姐突然收住她的内心自白。

“瞎表姐——”我带着忏悔之情,朝瞎表姐走去。一边走,还一边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对她说,“我和小芹,刚刚走到这儿,我俩可啥也没听见。”

瞎表姐手中的竹竿滑落下来,掉在了小路上的泥水之中——她木然地愣住了。小芹立刻走上去,捡起沾满泥浆的竹竿,用小手抹去泥浆,并把竹竿的一头递给她:“我拉着这头,我带你走干路!”

瞎表姐一脸狐疑的神色:“为啥你俩不咳嗽一声哩?”

“嗓子不痒,没得感冒,咳嗽个啥哩!”小芹没理解瞎表姐的意思,笑嘻嘻地答话说,“疥蛤蟆吃了咸盐,才咳嗽个没完没了呢!”

我被逗笑了。

瞎表姐木然的脸上,也微微闪过一丝笑意:“你俩去野地干啥?”

“看逮鹰。”

“逮着了吗?”

“也不知到哪儿逮鹰去了。”

“你们看见狗瘤子叔叔了?”瞎表姐还在牵挂着她的“狗哥”。

“扛着扣网,骑着白骡子去了。”我有意讨瞎表姐的高兴,“那样儿可威风哩,就像年画上骑着白龙驹、长坂坡前救主的赵子龙。”

“赵子龙是谁?”瞎表姐问道。

这时我才想到,瞎表姐不知身外的世界,她不但没看见过年画,连我和小芹是啥模样也看不见,我赞美狗瘤子叔叔的话,等于白费了唇舌。但是瞎表姐已追问起我,我不愿意使她失望,只好把《三国演义》中的赵子龙,怀里揣着阿斗,如何骑着一匹白龙驹,手中抖着一杆银枪杀出曹兵的重重包围的故事,按照姥爷对我说的那样,仔仔细细地学舌一遍。

也算是歪打正着,我的一片胡言乱语,消解了瞎表姐的胡思乱想,她嘴角的笑纹逐渐绽开,最后竟然笑出声来。她说:“你狗瘤子叔叔,真有那么英雄?”

“骗你,下辈子托生个小狗。”

瞎表姐沾满泥巴的脸上,升腾起缕缕红晕,仿佛是西天边上的火烧云,贴在了她那张并不好看的脸上。沉默了会儿,她点着名儿问小芹说:“小芹,和尚说的都是真的?”

小芹一边牵着竹竿往前走,一边扭回脖子回答说:“都是真的,我跟和尚都稀罕狗瘤子叔叔。”

本来,小芹说到这儿恰到好处,偏偏小芹舌头一拐弯,反问开了我俩前晌在瓜棚看见的事儿:“瞎表姐,我看你也挺稀罕狗瘤子叔叔藏猫儿玩哩!”

“你编啥瞎话儿,我给他送晌午饭去了!”瞎表姐顿时收起了脸上的笑。

“你藏猫玩了没有?”

“没。”

“和尚亲眼看见狗瘤子叔叔钻到你的蓑衣里边去了。”瞎表姐脖子上都爬满了火烧云。我连忙打岔说:“那是狗瘤子叔叔躲雨。”

小芹还想往下说,我狠狠捏了她屁股蛋一下,以堵住她的嘴。小芹丝毫不理解我的暗示,反而对我提出了质问:“我说狗瘤子叔叔和瞎表姐藏猫儿咋的了?咱俩不也常常藏猫儿玩吗?钻柴火垛,蹲驴棚,就是没玩过钻蓑衣,爬田垄!”

我的嘴反而被她给堵了个严严实实,一时之间,我像只忙了爪的耗子,不知道手脚该往哪儿摆放才好。在那个年纪,我当然无从知道狗瘤子叔叔和瞎表姐,究竟在落雨的田野干的啥事,但我已然影影绰绰地猜到,那是大人们之间的事儿。谁告诉过我?没有。我看见过啥事,也没见过。爷爷屋里那几册线装《石头记》的插画里,曾有过身穿古装的男女,互相表示亲热的画面。也许,是那些画儿,使我朦朦胧胧地觉察出,大人中的男人和女人在一块儿,和小孩在一起玩,是两码事——幼童时,我不是因为弯腰看小芹尿尿,而挨过罗锅子奶奶一顿骂吗?!连从来没动过我一指头的母亲,不是都打了我一烧火棍吗?是不是那些发生在大自然及万物之中的一桩桩事儿——狗交,驴配,猫儿叫春,鸽子踩蛋……被我本能地串在一起,才过早地萌发了对狗瘤子叔叔和瞎表姐之间接触的敏感?不知道(直到我年近花甲,也无法梳理出个甲乙丙丁)!我只知道,小芹不该向瞎表姐提出大人之间“藏猫儿”的事。

瞎表姐走了神儿,虽有小芹牵引竹竿,她还是一步踩进了泥水坑里。我忙去搀扶她,并接过沾满泥浆的蓑衣,为小芹的话打圆场说:“瞎表姐,别信小芹说的。当时,我和小芹在瓜棚里玩,离狗瘤子叔叔播谷的那块地,少说也有一里地。天又下着雨,我们能看见个啥,都是我和小芹胡乱编出来的,你只当笑话听算了!”讲完这席话,我仍觉得难解瞎表姐心上的疑云,索性又编造了几句瞎话,以卸下瞎表姐心上压着的磨盘:“再说,在雨中穿蓑衣的人,也不止瞎表姐一个,在麦田施肥的穿蓑衣,在地里秋播的穿蓑衣。我和小芹一定是张冠李戴,误把别人看成是瞎表姐了!”

直到这时,小芹仿佛才嗅出点味道来:小孩子不该乱说大人“藏猫儿”的事,里边一定藏着说不出口的事情。尽管如此,她仍为我扯谎而一路噘嘴——因为在她眼里,我失去了往日的诚实。

为了啥?她弄不清。我也说不清。我们仨就在这种混沌中,走在回村的田野小路上。三人谁也不说话,只听得脚下“扑叽扑叽”的踩水声。最后,还是瞎表姐先开口了:“和尚说得对,下雨天田里穿蓑衣的,一准不止咱一个人。”

“对。”

“那就别说这事儿了,回村对大人们也别说。”

“嗯!”

“小芹哩?”瞎表姐听见只有我一个人在回应,便寻找开了小芹。

“我在牵竹竿哩!”小芹回答。

“你咋不出声?”

“我低头看路哩!”

“有个事儿跟你商量一下,你能帮我个忙吗?”瞎表姐说,“你看我浑身摔成泥母猪似的了,我记得就在这小路旁边,有条流着活水的小河汊子,我想下河洗洗身上的泥巴,要不都没法上炕睡觉了。你在河边给我看着点过路行人,咋样?”

“我跟你一块儿洗。”小芹立刻满口应承,“这小路上没有行人来往。”

“万一来人呢?”瞎表姐仍不放心。

“让和尚看着就行了。”

瞎表姐迟疑不决地说:“他是小子!”

“他跟我同岁,属鸡,又没出小孩年纪。瞎表姐你怕个啥?”小芹陈述着她的理儿,“让他面朝外,给咱们看着,当看宅的小狗吧!”

我不心甘情愿扮演这个角色,在飞雪天的温泉暖泉河,我因为胆怯,已然丢了一次和小伙伴玩水的机会,这条小河沟不过大腿深,清澈见底,为啥让我当姥爷家宅门口那只护宅的老鹰呢?!

在我背后响起一片水花声时,我悄悄地把满是泥巴的裤子褪到脚踝,但当我转过身子要脱衣下河时,顿时把裤子又匆匆提起来。瞎表姐正在洗她身子上的泥巴,水花流淌过的地方,若同泥土中露出一条条白玉。待她洗净全身泥巴,便展露出她全部洁白如雪的胴体。对少年的我来说,这是一个新奇而陌生的世界,因而那种雪的白色,便若同一道撕裂长空的闪电,使我的童眸感到目眩,我一下闭合上了双眼……原来脸儿又扁又凹的瞎表姐,衣裳里藏着这样好看的身子,有凹有凸,这是我的童眸中,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我本想再睁开眼看看瞎表姐,不知为啥我不敢再启开眼睑,在这短短瞬间,我成了不是瞎子的瞎子。先是转回身来,把脊梁甩给潺潺而流的小河,后又坐在了地上,把头埋在我的双膝之间。不久,我就重新产生了再回头一望的强烈心愿,但这时瞎表姐和小芹已经洗净了身子,在我身后穿着衣裤。我后悔刚才不该回过身来,应该再多看瞎表姐两眼,但这时村口传来了母亲寻找我俩的呼唤声:

“和尚——”

“小芹——”

我仍然木呆呆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像没有听见母亲的招呼声似的。小芹一抓我的脖领,训斥我道:“和尚哥,你聋了?大娘在喊咱俩归家呢!”

我站了起来,第一眼就瞄向瞎表姐的脸。她头发滴落着水珠,洗净了的脸儿上罩满如霞的绯红。再看小芹,她圆圆的脸庞上,也没了刚才的泥浆点儿。只有我这个傻和尚,还像个泥猴儿似的。我说我也要在河里尝尝洗澡的滋味,叫瞎表姐和小芹,在河边等着我。瞎表姐没表示反对,小芹却涨红着脸阻拦着我:“和尚哥,你身子虚,水可凉着呢!”

我决心当一回姥爷说的“男子汉”,伸手解扣脱衣。小芹急了,朝村口喊道:“大娘,和尚哥要下河洗澡哩!”

母亲闻讯赶了过来,我已在清凉的小河里,享受瞎表姐和小芹的快乐。河水潺潺地从我胸口流过,虽然凉得刺骨,但我咬牙挺住,脸上不但装出满不在乎的神色,还对河边的母亲说:“娘,一点也不冷,水里可暖和哩!”

“上来——”

“快上来——”

母亲一声接一声地催促,并把瞎表姐的竹竿伸向河里,叫我用手攥住。娘和小芹用劲拉动竹竿,我被拉出了小河。这是我年满八岁以前,唯一的一次“男子汉”的行为。

这时,远处传来白骡子的嘶鸣声。瞎表姐第一个扭头,把看不见世界的面孔,转向了蹄子叩响田野之处。我们也焦急地等待狗瘤子叔叔的到来。

小芹说:“你猜猜,罩住老鹰没有?”

“一准都跑了。”我诅咒地说,“你猜哩?”

“我猜……我猜……”小芹眨巴眨巴圆溜溜的眼珠,“我猜你姥爷一网罩住两只争夺兔子的鹰。要是我猜对了,又多了一只护宅的鹰,一左一右,站在宅门两边,成了庙堂里把守大门的哼哈二将了。”

连我母亲也没有料到,狗瘤子叔叔带回来的竟是一个人们意想不到的消息。由于这则令人惊恐的信息传来,使九户人家的小村失去了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