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裸雪(从维熙文集③)(23)
- 从维熙文集(全14卷)
- 从维熙
- 4927字
- 2022-07-26 18:40:15
姥爷在姥家具有疙瘩爷爷在皮铺说一不二的威风,所以,无论姥姥、母亲、狗瘤子叔叔——连同隔壁的姓焦的基督教徒,来来回回走马灯般劝着,姥爷总是摆出一副“油锅面前不眨眼”的“铁驴”架势。我和小芹站在旁边,想笑又不敢笑,眨巴着眼,目睹着一个个来者碰壁而归。
姥姥急得得了红眼病,眼圈红涨,眼球充血,母亲往姥姥的眼珠上边滴着“大学”眼药水,边把我和小芹叫到身边说:“我跟你姥姥思谋了两天了,这秃鹰非送回虹桥炮楼不可。给你们俩一个差事,能干吗?”
小芹抢先回嘴说:“大娘,我俩可不敢去动那只秃鹰。”
“我敢蹬着梯子上房,上回我给那鹰解过脚环,练出胆儿来了。眼下那只鹰叫姥爷用酒喷醉了,更没啥可怕的了。”我一口应承下来,着实比小芹多了几分勇敢。
姥姥用衣袖擦干了流在脸上的眼药水,睁开红火炭一般的眼睛,对我俩说:“用不着你俩上房,也不用你俩去动那只秃鹰。姥姥要你俩办的,是吃过晌午饭后,你俩在炕上缠住姥爷讲‘孙猴儿大闹龙宫’啥的,不让他下炕出屋就行了。余下的事,包给了狗瘤子叔叔。”
小芹两眼望着我,向我讨着主意。我觉得这事儿挺难办:姥爷近几天酒不沾唇了,不是他没了酒瘾,而是怕酒醉之后,鬼子真来到村里,他再次当了那囚笼之鸟。姥爷酒不进肚,就难以把他缠在炕上。但姥姥既然把这桩差事交给我俩,我俩就该想法儿为姥姥排解忧愁。该咋办哩?没想出啥好招来,只有逗姥爷喝酒,他才能醉后倒在炕上。于是,在当天晌午的饭桌上,留下我少年生活中唯一一次童叟之间的酒嬉。当姥爷两眼望着墙角的老酒酒坛,而又强制着他的酒瘾的时候,我见缝插针地抛出了开场白。我说:“姥爷,您常笑话我爷爷白白生成个男子汉。我看,有的地方您还不如我爷爷哩!”
姥爷对我爷爷十分敏感,立刻停住手中夹菜的筷子,白了我一眼说:“我拔一根毫毛,都比你爷爷高,你爷爷算个屎?”
“比方说,我爷爷瘫了,他还每顿饭都要喝二两呢!”我一字一板地说,“姥爷您空有一副铁身板,喝酒却像羊拉屎似的,一顿喝,一顿停。这点,我爷爷比你更像个男子汉。”
姥爷朝坐在炕沿上的姥姥一挥手:“把老酒坛子拿上来,叫他见识见识姥爷的酒量。我一顿饭能喝上二斤酒,你爷爷能喝几盅马尿?”姥爷把酒坛打开,往桌上一放,可是并没往碗里倒酒,只是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花架子。
“我爷爷喝酒还有个习惯,不爱喝喜酒。谁家娶亲、出门子啥的,他去凑热闹,只是酒盅沾沾唇。”我心里直想笑,但脸上却不敢露出一丝笑靥,因为酒坛子上了饭桌,已经算是走好了第一着棋。若在这时候“扑哧”一笑,不但暴露了我的小小心机,而且会前功尽弃。我装作和姥爷扯闲篇的神气,继续吹风点火地往下侃:“我爷爷特别爱喝闷酒,越是心烦意乱,爷爷越喝得来劲。爷爷有个词儿,咋说来着?对了,叫‘借酒浇愁’!拿酒压惊解烦,那酒味才更香更浓哩!”
“你爷爷说的倒是酒话,酒能为人分忧解愁。”姥爷往碗里倒了半碗老酒,可并没喝。他嗅嗅碗里的酒香,脖子扭向了小芹说,“你爷爷也是个酒篓儿,他是爱喝喜酒,还是爱喝闷酒?”
“爷爷越是心里摆忙,酒越喝得多。”小芹说,“那回,日本鬼子拿走皮铺的几副马鞍,爷爷一边骂鬼子不得好死,一边对着瓶灌酒。事后爷爷睡了一天一夜。爷爷醒过来时,我告诉爷爷,说他的呼噜打得山响。我爷爷瞥了我一眼说:‘这才美哩!这叫千金难买一醉。’”
姥爷有滋有味地听着,不时把鼻尖伸向酒碗。小芹话音才落,姥爷便再也难以控制自己,端起酒碗“咕咚”一声喝下了一口。我看好戏已然开台,便为姥爷喝酒助兴。我说:“姥爷,上回您喝酒时,您还没回答我的考题呢!”姥爷伸脖瞪眼像个“长脖老等”:“啥个考题?”
“明代大官徐九斤(经)为啥来玉田造酒卖酒哇?”姥爷摸摸后脖颈子,没答上来。
我知道姥爷从来没有服输的习惯,如果被外孙子“将”军将倒,姥爷可能会像上回喝酒那样,找个借口推杯而去。所以,我舌尖一转,立刻改口说道:“姥爷,我记错了,上回是您考我来着,您说……”
“对!”姥爷遮羞地又喝下一口老酒,“姥爷永远是老师,哪有娃子考问老师的事儿哩!”
“那天……我……我没回答出来。”
“今儿个你回答姥爷的考题吧!”姥爷抹抹嘴角的酒渍,神态恢复了自然,“你要是答对了,我今儿个连喝三碗老酒,算是对外孙的犒劳!”
姥姥偷眼朝我眯眯而笑。母亲则连连催促着我快说。
只有平日机灵如猴的小芹,此时傻里傻气地盯视着我。我索性把脸蛋转向小芹,以防伤害了姥爷的自尊。可是每一句的答案,都是说给姥爷听的:“听我爷爷说过,咱们玉田县在明代出了个清官,名儿叫徐九斤(经),这个官儿喜欢喝酒,三杯酒过后,断案如神。当时,北京正有两个大官的儿子,为争抢一家的闺女,打起了官司。那些京官儿惹不起这两个大官,都逃避审理这桩案子。皇上听说徐九斤(经)能审疑案,便把他召到北京。皇上派人给他送来一杯毒酒,说是断不了这个案子,赐他一死。审清此案,保他官升三级。咱县这位县官徐九斤(经),硬是巧用各种招儿,‘芝麻粒’审清了‘大黄豆’。皇上惊喜至极,官加三级,要徐九斤(经)留在北京。徐九斤(经)辞官回到县城,连县官也不做了,在家门口挂起了酒幌,开了烧锅,卖开了玉田老酒,给后人留下一个‘醉神仙’的外号。”
“为啥他大官小官都不当了呢?”小芹提出了根蔓之外的问题。
“我爷爷没说。我也不知道为啥。”这时,姥爷来了词儿了:“和尚答得都对。那徐九斤(经)为啥不当官儿了?那杯毒酒吓破他苦胆了呗!你们以为古代的官儿就那么好当吗?难着哩!来,上酒!姥爷的外孙子,考题答得及格,今儿个姥爷也要学那徐九斤(经),当个玉田县的醉神仙!”
姥爷醉了。
姥爷睡了。
狗瘤子叔叔哆哆嗦嗦地从天井抱下那只禿鹰,二话没说,骑上那头老白骡子,直奔了虹桥炮楼。
我对姥姥说:“要是姥爷醒了,还不像头儿马蛋子一样,对您刨蹄尥蹶耍脾气?”
“记住,就说那秃鹰自个儿飞了!”姥姥小声叮嘱着我俩,“编瞎话虽说不好,也只有用瞎话瞒哄你姥爷了。听见没有?”
我俩连连点头。姥姥念叨了一句“阿弥陀佛”,转身对母亲说:“这回,心里揣着的大石头,算是落地了。”母亲两手左右分开,抚摸着我和小芹的头,长出一口气说:“后晌饭本该给你们煮两个鸡蛋吃,犒劳犒劳你俩,可是姥家的鸡窝空了。先记上这笔账,等将来再找补吧!”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句话,也许就是在秃鹰事件中,在我心中扎根的。谁都想象不到,当疲惫的日头滚下山坡,姥爷醒来蹬着梯子上房,去喂鹰时,那只秃鹰竟然又出现在房脊的天井。不一会儿,狗瘤子叔叔汗流浃背地骑着骡子回来,在宅院门口对姥姥结巴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是……是……这么……这么一回子事,和尚……和尚姥爷晌午……兴许没……没有……没有……给鹰……喷酒……这只……只杂种×的……×的秃鹰……秃鹰,一抖落……翅膀,打……打我怀……怀里……飞起来……来了。当时……当时,我……已经到了虹桥……虹桥,您说……这事……事不是急……急死人嘛……”姥姥的脸色变了。
母亲也像丢了魂儿一般。
我和小芹也挺晦气:引诱姥爷喝酒的劲儿,都白费了。姥姥怕姥爷出来听见,对狗瘤子叔叔咬耳朵说:“不行,非送走这个丧门神不可,今儿个天太晚了,明儿个再想法儿弄走它吧!”
第二天一大早,瘸着双腿的姥爷,照例不改过去习惯,先围着小村转圈练功。回来后他自个儿不吃不喝,却蹬梯子上房先为那只秃鹰去喷酒喂食。唯一不同往常的是,姥爷上房后就扯着嗓子大声惊呼:“不好了——虹桥的鬼子出镇,奔咱小李庄的方向来了——乡亲们,能藏的藏,能跑的跑,快——快——”
姥爷一声呼喊,如同响在九户小村上空的一声炸雷,小村先是鸡飞狗叫,后来几十口子人争相向村外的青纱帐里奔逃。姥爷真称得上是一头“铁驴”,他叫姥姥带着我们出逃,自个儿声言和老鹰一块儿藏在天井。姥姥和母亲劝说无效,只好藏起上房的梯子,拉着我和小芹,钻进了村南的一块野麻地。
时近夏天,密麻麻的野麻已长得人高,青绿青绿的秆秆上,吐了蒲扇般大小的叶片。顶上,已经绽出星星点点的金黄色花蕾。不知为啥,我的好奇大于惊恐,因为我和小芹还不知道村边有这么一个好玩的地方哩!我对趴在麻垄里的小芹悄声说:
“这儿是玩藏猫儿的好地方。”
“鬼子走了,咱俩来玩藏猫儿!”
“再出声,把你们俩的嘴缝上!”母亲悄声地训斥着我俩,“这是鬼子清乡来了,抓走了会吃枪子儿的。”
我不敢出声了,因为在城关二郎庙后,我看见过日本鬼子枪毙“八路”的场景。子弹“啪”的一声,被炸子儿打中脑袋的“八路”,立刻脑浆开花,飞出的一块块脑浆,像城关挑挑儿的小贩早上叫卖着的放进辣椒面的豆腐脑儿。小芹怕是也记起了那个怕人场面,把脸紧紧地贴在地皮上,像死了般毫无声息,我挨着她趴在麻垄里,竟然听不到她的一丝呼吸……
“嗒嗒嗒嗒……”的马蹄声,从野麻地边上疾驰而过。不过一袋烟的光景,村里就传来一片哭叫声。小芹比我耳尖,歪过脸儿害怕地对我说:“和尚哥,你听见了吗,好像是瞎表姐的哭叫声。”
我以手遮耳,凝神听了听,分明听出来是瞎表姐的哭喊,却战战兢兢地安慰小芹说:“鬼子再凶,也不会对她咋样,她是拄着竹竿的瞎子,还能把她当‘八路’,用刺刀剐了?”
姥姥听见了我俩的话,低声骂起姥爷来了:“这个老不死的,这回要是叫一死一溜(一四一六)特务队和鬼子抓走,就甭想瘸着回来。家里打口棺材,到虹桥去拉那副棺材瓤子吧!”
“娘!爹从小命硬,会躲过这场‘清乡运动’的。”母亲伏在麻垄里,为姥姥宽心说,“怕是咱家的细软,要被打劫一空了。”
“那些东西倒是丢不了,你爹掘地三尺,埋在窗根下了。大祸临头,我宁愿破财免灾,把那财宝都献出去,保你爹的平安无事!”姥姥颤嗦嗦地说着,同时支撑起半个身子,跪在麻垄里,连连向小村磕头,“托菩萨娘娘的大慈大悲,保佑和尚他姥爷平安吧!下辈子就是叫我托生个牛马驴骡,我也心甘情愿。”
母亲赶忙爬过麻垄,把不断叩头的姥姥按倒在地上。母亲低声埋怨姥姥说:“您一磕头,撞得麻梢晃来晃去,麻叶‘沙啦啦’乱响,把鬼子引来该咋办?咱一家人遭殃不说,还有皮铺李家的小芹哩!万一招来个三长两短,咱该咋向人家交代?”
姥姥木呆呆趴在野麻地里,老泪流下脸腮:“你爹要是叫鬼子找到,这回不是叫日本战刀砍了脑袋,就是被捆在柱子上叫狼狗撕喽!”
“娘,您别咒我爹了,还是给爹唱歌吧!”母亲喃喃地说道,“他会蹿房越脊,我估摸着爹不会叫鬼子逮着。”
母亲突然停住了呢喃,因为这时野麻地里响起了一阵“噼噼啪啪”的声响。这声响由远而近,由小而大,我和小芹都以为是鬼子闯进了野麻地,猛地钻到了姥姥和母亲的身旁,像老母鸡卵翼下的两只小鸡,身子紧紧依偎着她俩。声音越来越响,最后“哗啦啦”地响成了一个点儿,并有凉凉水珠砸进我的后脖子,我才髙兴地叫了一声:“娘!别只顾啃地皮了,雨点打在我头上了!”说罢,一翻身坐了起来,向上一看,透过麻叶的空隙,我看见了天空密密的雨丝。
“下吧!”姥姥坐起来,舒展开满脸愁云,“这是老天赶鬼子回炮楼呢!”
我不信实姥姥的预言,便说:“要是他们住在村里,咱的窝都没了。”
母亲插嘴说:“他们赖在这儿不走,谁给他们守炮楼?要是‘八路’给他们端了锅呢?”
小芹连连叫道:“龙王爷真是个好人,它心疼咱们在野麻地趴着,太难受了。”
果不其然,沱雨中响起了马嘶声声。接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野麻地旁疾驰而过,那“嗒嗒嗒嗒”的声响,渐渐被铺天盖地的雨声吞没了。当姥姥拉着我的手,母亲拉着小芹的袖口,落汤鸡般回到村口,姥爷身披一件麻袋挡雨,正探头探脑地东张西望,寻找我们的影儿哩!
“姥爷——”我扑向了我并不喜欢的姥爷,“姥姥担心你被绑走哩!”
“和尚,姥爷命大!”姥爷露出平日少见的笑靥,抚摸着我脑后那撮湿淋淋的“拉毛”说道,“这都是云海法师呼风唤雨,把鬼子的魂儿给召回炮楼去了!”
小芹跑上来,忙不迭地问姥爷说:“那只秃鹰呢?”
“回屋再说。”姥爷瘸着双腿,去搀扶金莲脚的姥姥——姥姥的脚太小,在雨水里一走一滑,一路上不知摔了多少跟头。在我眼里,这是我头一回看见姥爷放下“姥爷”的架子,去充当姥姥走路的拐棍。不知是雨,也不知是泪,姥姥脸上淌落着一行行的水珠。
到了下午才知道,一个多时辰的“清乡”,九户人家,家家遭到了一场大劫。姥爷家墙柜上摆着的古董和瓶瓶罐罐(姥爷说是明朝的),被席卷一空。就连平日插放鸡毛掸子、上面嵌有《百子图》的清代瓷瓶,也被日本马队给掠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