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裸雪(从维熙文集③)(24)

我特別喜欢那个瓶瓶,因为瓶瓶四周的圆肚肚上,画着一百个嬉戏玩耍的童子。除了装束不同于我和小芹之外,简直就像我俩——连同嘎子哥、春儿、小石头……一块儿跑到那瓷瓶的肚肚上戏耍去了。过去我来住姥姥家时,常常跪在一条长板凳上,转动着那瓶儿的圆肚肚,看那玩得非常开心的男娃和女娃,一看就看上半天,并从面相上端详哪个像小芹,哪个像春儿,哪个……可是眼前,这一百个陪我玩的娃子,都不长翅膀地飞了!

我虽然憎恶那只飞回来的老鹰,但是在鬼子抢掠过小村之后,不知为啥,我有点同情它了:它是眷恋主人而展翅飞回故园来的,但是当鬼子进宅,在旮旮旯旯到处捜寻那只老鹰时,姥爷为了保命,不得不绝情地扔掉他背了大半辈子的固执,把老鹰当诱饵,抛出去,以让鬼子早点滚回炮楼。姥爷先把那只醉鹰的翅膀,用裤腰带捆绑个结实,然后从房脊用力掷向墙外的河沟。姥爷有个想法,老鹰噙水就会惊醒,惊醒了就在河沟里鸣叫挣扎,日本兵闻声就会去打捞那只秃鹰,山丸找到鹰也许就会打道回府了!姥爷也没料想到,鬼子找到那只秃鹰之后,并没有立刻离去,而是对小村进行了疯狂的掠杀。

姥爷家那头老白骡子,因快到了八岁口了,还拴在槽头,没被牵走。但是姥姥苦心喂养的两头肥猪,被扔上马背驮到炮楼去了。隔壁崇信耶稣的焦家,不仅那座圣像被砸个粉碎,影壁也被推倒,因为那影壁上涂有耶稣降生时的一幅壁画。过去,我住姥家偶然跟随姥姥去焦家借罗筛面时,焦家二爷曾给我讲过那幅影壁上的画儿:那个白胖胖的高鼻梁的外国女人,是生下耶稣的圣母。后来长大成人的耶稣,是拯救人世间一切苦难、无所不能的救世的神。当时,我只是一个耳朵听,一个耳朵跑,在我小小心灵上,神不是外国生的耶稣,是玉皇大帝,是菩萨娘娘……可是面对被摔成一堆碎砖的影壁,我心疼起那幅壁画来了,昔日它五光十色挺耐看的,小村的大人、娃子,常到影壁的画儿前说天道地,聊神谈鬼。此时连这个景致也不存在了,使这小村显得比城关更秃,更土,更为荒凉。

使小芹和我顶顶难受的事儿,算是瞎表姐的遭遇了。据姥姥说,鬼子进村前,狗瘤子叔叔先把温四奶奶背到了棒子(玉米)地里,想转身回来背瞎表姐时,鬼子的马队已然进了村子。狗瘤子叔叔隔着篱笆墙,叫瞎表姐快钻到干草垛里去,虽说瞎表姐看不见路,也能摸索着找到那间棚子。可是瞎表姐不知哪儿来了一股邪气,她说她是瞎子。连狗还不咬有眼无珠的人哩,鬼子不也是两条腿的人嘛,是人就不会欺侮瞎子。所以,鬼子的高头大马旋风般地卷进村里,空荡荡的街上,只剩下手持竹竿探路的瞎表姐了。没想到,那日本鬼子还不如四条腿的狗,竟然把瞎表姐给糟蹋了。

我和小芹不知趣地追问姥姥,“糟蹋”是啥意思。这一问不要紧,母亲反而把我俩赶出屋子。越是觉着不懂,心里就越好奇,我俩被轰出屋,便不约而同地悄悄蹲下,听开了窗根。

姥姥说:“我刚才去温四奶奶家了,见温家瞎闺女还躺在炕上,不能动弹了,下身的血还没洗净哩!”

母亲长叹一口气:“作孽的小日本,得不了好死!哪有糟蹋瞎子的!”

“把奶头也咬坏了,胸脯上满是青牙印子。”姥姥继续絮絮叨叨地说着,“瞎闺女哭着说,有五六个鬼子糟蹋她一个人。不是下开了雨,她就仰面朝天地被糟蹋死了!”母亲说:“我去看看这瞎闺女!”

“别介,温四奶奶嫌丢人现眼,把柴门关上了。”

屋里终于缄默无声了。

我的双腿蹲得发麻了,小芹拉我站了起来。她看看我,我看看她,谁也听不明白姥姥和母亲说的那些事儿。唯一知道的是瞎表姐受了几个鬼子的欺负,躺在炕上不能动弹了。我脑子灵机一动,想到城关开药铺的大姨父,曾为补养我的病弱身子,送来过几根人参,还有两根没吃,便偷偷溜进姥姥屋里,在姥姥存放药物的瓦罐里摸了一阵。还算幸运,日本鬼子没注意这瓦罐里藏着宝贝。我把两根皱巴巴的参孩儿往口兜里一塞,就从姥姥屋跑了出来。朝小芹一招手,小芹就像我的影儿一般,跑到了街上。

小芹问我:“去哪儿?”我反问她:“你说呢?”

“去看瞎表姐。”她猜出来了,“可是人家不是关着门,不愿意叫人去她家吗?”

“咱俩是小孩。瞎表姐是咱俩的大伴儿,我想狗瘤子叔叔和温四奶奶,不会把咱俩给撵出来。”我说。

就像“贼走了关门”一样,鬼子掠夺后的小村,家家关着门儿。听不见一声鸡叫,听不到一声狗咬。就连村头树上搭窝的长尾巴喜鹊,仿佛也被惊吓跑了似的,只留下树枝编织的空巢,不知它们飞到天之哪方,去躲避灾祸,寻找乐土去了!

我俩在小街上走着。明明鬼子马队早已离去,但心里还是怦怦乱跳。特别是小芹,死死地扯着我的袖口,不断地回头张望,好像那鬼子马队会卷土重来似的。

“还记得前两年,城关过日本马队吗?”为了给自己壮胆,我大声地说,“一个日本军官,扔给你一个‘味之素’的小盒。”

“记得。”小芹像只受惊吓之后的鸟儿,吐出嘴唇的语声都变了腔调,“当时,那军官骑在马上,还朝咱们小孩龇牙笑哩!和尚哥,鬼子咋一会儿是人,一会儿是鬼呢?”

“鬼子鬼子,都是恶鬼!”我当真从心眼里恨起鬼子来了,“他们连瞎表姐都要欺负,难怪嘎子哥长大了要去投‘八路’呢!”

站在瞎表姐家柴门之前,我俩偷偷顺着门缝空隙,向院里窥视着,狗瘤子叔叔在后院摇辘轳把绞水,温四奶奶背对着我们,在井台旁的沟里洗着啥个东西。垄沟的水,曲里拐弯地流进菜地,水面上漂着一层红红的血水。那是温四奶奶正给瞎表姐漂洗血衣哩!

柴门闭得很紧,我俩想推开一条小缝,挤进去,没能成功。无路可寻,只好一前一后顺着柴门下面的狗道,爬了进去。我俩不敢声张,也顾不上掸去身上的尘土,一溜烟似的钻进了瞎表姐的屋子。

瞎表姐正翻着白眼皮,面朝房顶,如果不是我俩看见她眨动着眼皮,真会觉得她已然死去。我俩龟缩在门口,不敢走近她。倒是瞎表姐听见了响动,用蚊子般微弱的声音问道:

“谁?”

“谁进屋了?”

“咋不答话?”

“是和尚和小芹吧?”

她一定是听到了我和小芹的抽泣声,才判断出是我俩的。我两步迈到了炕沿下,从兜里掏出那两根干巴的“人参孩儿”,塞进了瞎表姐的手掌。小芹淌着眼泪,站在炕边抹着泪瓣说:“瞎表姐,是我俩来看你了,你浑身还疼吗?”

瞎表姐翻白的眼眶里盈出泪光,嘴里却喃喃地说:“不疼了,咱仨谁也不哭,行吗?”

“行。”我嘴上应着,泪珠像开了闸的小河一般,流淌下来。

“这是啥东西?”瞎表姐在掌心揉摸着那两根“人参孩儿”,“我咋没摸过这玩意,许不是萝卜干吧?!”

我上牙拼命咬着下嘴唇,以使自己不致哭出声来。小芹赶忙代我回答:“这是和尚哥送给你的人参,吃了它可以祛病补身!”

“哪儿来的?”瞎表姐哆嗦着嘴唇问道,“听我娘说过,这东西长在大山崖上。山崖啥样我不知道,想必是非常难得的东西……”

我怕瞎表姐不收这“人参孩儿”,急忙解释说:“我大姨父开药铺,这不是啥稀罕玩意儿。不信,你可以去问狗瘤子叔叔。再不,你可以问问我娘,是她叫我给你拿来,补身子用的!”

瞎表姐不吭声了,她把“人参孩儿”在手中摸来摸去,老半天她才把它放在炕上,并呼唤我说:“和尚,你到瞎表姐跟前来!”

我把身子伏了过去。

“和尚,瞎表姐是个瞎子,又是个母瞎子,瞎子就不值钱,母瞎子就更是白来一世,我恨不得一步迈到井里淹死哩,那满井的水,也洗不净我这身子了!这人参留你吃吧,你是你娘的苗,你是你娘的根!”瞎表姐一边抚摸着我的光葫芦头,一边对我吐出她的一肚子苦水,那声音让我想起了“淅沥淅沥”的秋雨,时断时续地飘过田野,又如同看见了在肃杀的飒飒风声中,一片片黄叶飘落在地面的叶片,又被吹向河里,那无情的奔跑着的河水,驮着在水中打着漩儿,一直向远处流去。

我不知对瞎表姐说些啥才好,只是痴痴呆呆地把那干巴巴的东西,重新塞回瞎表姐的手心,身子顺着炕沿滑溜下来,蹲在炕沿下面。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好像瞎表姐就要死了,将被埋进坟头里去似的,我真想“哇哇”大哭一场。

“小芹——”

“我在这儿哩!”小芹把手伸进瞎表姐的手里。“墙柜上有我给你和和尚编出的苇人,你拿下来看看,像不像你们俩?”瞎表姐有气无力地说,“就算是你瞎表姐送给你俩的纪念物吧!”

小芹从墙柜上拿下两个苇条编成的小人,一个是长着小鸡鸡的我,一个是没有小鸡鸡的小芹。小芹的两根小辫和我的那撮“拉毛”,都是染黑了的麻,一针一线缝在苇条上的。除了绒布剪成的眼睛,不太像我和小芹之外,身量大小和胖瘦,都几乎和我俩一模一样。

“谢谢瞎表姐。”我抱着“我”,哭涟涟地说道。“谢谢瞎表姐。”她抱着“她”,语不成声地劝着瞎表姐,“你手艺这么巧,巧得就像天上的‘织女星’。等你吃了那两根‘人参孩儿’,身子好起来,天河那边准会有牛郎星,来找瞎表姐的!真的!”

想不到小芹这两句为瞎表姐宽心的话儿,招引来了瞎表姐一阵放声大哭。小芹脸色吓得煞白,我也呆若一只木鸡,没了主意。小芹一拉我的手,我俩便像被惊吓的兔子一般,快步跑出屋子,直奔狗道……

“和尚……尚……”

“小芹……芹……”

这是狗瘤子叔叔在背后呼喊我俩的声音。那声音虽然还和平常一样,但在我俩听起来,如同筛锣,又如同敲鼓,如同打雷。我俩顾不得回头,便像狗儿出宅那样,急忙爬出了狗道。

没想到,这是我和瞎表姐的永别——第二天傍晌,一辆双挂套的黑骡子车,便停到了姥家门口,从车里跳下来我家三叔。他说,日本军队到小李庄奸淫抢掠的事儿,已传遍了玉田城关,趁车把式给城关送粮的时候,爷爷叫三叔坐车来姥家,一探娘仨的平安,二接我们娘仨回城关去。

姥爷一脸铁青。

姥姥眼圈红肿。

在姥姥、姥爷招待三叔和老家的车把式吃饭时,母亲去看了一次瞎表姐,她带回饭桌旁的消息,让人饭到嘴边难以下咽。母亲说她怕是吓疯了,躺在炕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扯着嗓子叫,一会儿又成了闭口无言的哑巴。我实在耐不住这噩耗的刺激,在饭桌上向大人们询问了一句:“为啥她昨天还是明白人,今儿个人就疯了呢?”

没人回答。也没人能回答得出来。我扔出去的迷惑,如同石头落在了棉花堆上,没有一丝回响。只有三叔说了一句:“快吃吧!吃完饭就回城关,爷爷想你也快想疯了!”

爷爷,满腹经纶的爷爷,乱世中他不但毫无作为,还过早地成为瘫子。瞎表姐,她空有一双巧手,乱世中又双目失明的她,变成了疯子。返回城关的路上,面对着走不出的青纱帐,觉得人世间的事儿,就像万里青纱帐一样玄秘。是我长大了,还是童心正像“知了”蜕皮?我想的净是大人心里清楚,而我并不清楚的事儿。比如:日本兵为啥到中国来?是不是他们地盘太小,不够住才到中国来的?来中国串亲戚也行,为啥还要枪毙中国人,抢中国人的东西?最后,心秤的定盘星落在瞎表姐身上,为啥那些鬼子要糟蹋瞎子——尽管我当时不知道“糟蹋”就是强奸——难怪连念书的爸爸,也要跑到八路的地盘上去扛枪打日本哩!

黑骡子不知人间悲苦事,它把胶轮大车拉得贼快。在颠颠簸簸的土路上,它们“呼哧呼哧”地一路小跑,很快把小如火柴盒般的村庄,抛在青纱帐的背后。我不断向车后望着,那儿的和尚树下埋进我童年的欢乐与酸楚。小芹则面朝城关,她说她想罗锅子奶奶了,她还说南菜园的篱笆墙上,喇叭花该开得压颤枝了,那蜜蜂一准在指甲花心里打盹睡觉哩!

两颗稚嫩童心,各有各的甜苦。

我想:欢蹦乱跳的小驹子,该到了套上笼头的时候了。喇叭花、指甲草都将和我告别,也许等待我的是书包、课堂和老师的藤条教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