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裸雪(从维熙文集③)(25)

【血色的月亮】

[龟驮碑]

童年的光阴,快如一篷顺水而去的舟影,简直使记忆难以对它进行追踪。而越是缥缈无痕、随风而去的东西,越使人神往,令人在回味中沉醉……

虫蛹变成了蝴蝶,它不会记起它蜕变的小窝,尽管它翩翩而飞,美丽到无与伦比,但它额头没有记忆的年轮,也就丧失了回忆的快乐和回首往事的忧伤。

我常常把童年在大自然中的陶醉,比拟成一朵长醉不醒的睡莲。细长细长的枝蔓,支撑起我的骨架,圆圆的绿色叶子,编织成我一个个梦的摇篮。我在一条东流的春水中,起伏颤动,每朵童腮般的粉艳的花蕾里,都藏着我幼小的精灵。我睡卧花丛,任风儿摇摆,任春水颠簸,不管它流向哪里,都流不走我的精灵,我的梦境……待睡莲的花蕾睁开睡眼,则童年的岁月,已被流水驮走,东去的春水,便再也不回头了。

在学堂,我“叽里呱啦”学的是日语,操场的旗杆上飘扬的是日本膏药旗;每星期一朝天上升太阳旗和周末降下膏药旗时,都要用日语唱日本国歌:“依米嘎悠哇……”(音)

这支歌周而复始地唱了两年多,我已是个虚龄十一的少年,小学四年级的学生——我爷爷逼着我跳了一级。

小芹的脑瓜本来是挺灵光的,不知为啥钻不到书本里去,因主科功课不及格,留了一级。这样,我和她差了两个年级。她在二年级,成了和小石头并排坐着的同学了。为她降级的事,疙瘩爷爷家里掀起一场大波,首先发难的是小芹她爹,把她用的铅笔盒扔到茅坑里去了,还高声骂道:“小骚×,别给咱李家皮铺丢人现眼去了,在家里跟你娘喂鸡推磨浇菜园吧!”罗锅子奶奶虽说心疼孙女,可也觉得一个丫头片子上学没啥用处,她翕动着没了牙的嘴唇,嘟哝着说:“就是学成个女状元,将来也是泼出去的水到别人的窝里去孵蛋生娃!”

倒是疙瘩爷爷袒护下了小芹。不知这浑身青筋疙瘩的老皮匠,是受了我爷爷的影响,还是盼着李家皮铺能出个喝文化水的人,他上街给小芹买了一套铅笔、橡皮之类的学习用品,递给了小芹,对满脸泪珠儿的孙女说道:“去,跟和尚上学堂吧,成不了龙凤,大了给爷爷当个写信算账的帮手,总比一窝睁眼黑好哩!”疙瘩爷爷一锤定音,使小芹娘喜出望外,她几乎每天跑到前院来找母亲,央求道:“大嫂,让她和尚小哥帮帮她吧,要是学不出个一二三四五来,我的影儿就是小芹的未来。可不能叫小芹再踩着我的步点走了,走到头也走不出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笼子!”我母亲则百遍千次地安慰小芹娘说:“弟妹,你放宽心吧,和尚从小就和小芹一块儿玩,还能老西儿拉胡琴——吱咕吱(自顾自)?”

奇怪的倒是小芹。我没跳级、她没留级之前,仿佛她是我的影儿、我是她的影儿一般,上学下学都跳着蹦着一块儿走。自从这事儿发生后,小芹却常常躲避和我一块儿穿过城关的街道了。早上,我背好书包,隔着二道门的院墙喊她:

“该走了——”

“我还有事儿,你先走吧——”她答。

我仍站在那儿不动:“我等你一会儿。”

“甭了。”她说,“隔壁小石头在等我哩!”我独自一人奔往学堂,心里憋得难受。直到我后来回首童年往事时,才悟出其中的道理:一切都产生于小芹当了留级生。我跳级,她留级;一个向上攀,一个向下滑。太大的反差,像枣针一样扎疼了她的心——要知道,在我们孩提岁月的嬉戏中,她虽然嘴里喊我“小哥”,实际上却充当着我的“小大姐”。就如同我是瞎表姐,而她就是牵引我走路的竹竿一般。学堂——一座唐朝大庙改成的学堂,两年光景使我和她的位置发生了错乱颠倒,对她那颗童心来说,简直是难以承受的。

当时小小的我,虽学会了加减乘除,却还远远不懂梳理色彩斑斓的童心,因而找不到重新打开小芹心门的钥匙,下学后,我像小傻瓜一样,找她一起去复习功课。她越是躲避我,我去得则更加勤快。让我感到受了莫大委屈的是,常常是十去九空。一个星期天,我又去了后院疙瘩爷爷家,罗锅子奶奶佝偻着身腰对我说:“和尚,小芹当不了书虫子,你就别为帮她能咬文断字跑断腿哩,她天生不是那块材料!”

“她去哪儿了?”

罗锅子奶奶歪歪头,用头示意我小芹去了小石头家。我马不停蹄地跑到南菜园,跳过矮矮的篱笆墙,去到小石头家。小石头的爹娘,正在一间小作坊里,用大锅蒸炸制造鞭炮火药的芒硝,我刚走到作坊门口,就被那怪味儿呛得连连咳嗽,接着,连眼泪都被熏出来了,我用袖口擦擦眼泪,捂着鼻子说:“大叔,大婶,小石头哩?”

“去五里桥了。”

我立刻像钉子一样,钉在门口不动了。五里桥是暖泉河东流的一个河汊,离城关整整五里,河水流到那儿开始变得凉而湍急。夏日,河湾里漂荡着一条条打鱼的小船,城关集市上卖的鲤鱼草鱼鲢鱼以及王八啥的,都是从五里桥河湾打捞上来的。我还没有背起书包上学的时候,爷爷曾带我去过那儿,爷爷的雅兴既在那一条条抡网的船上,更在那桥上的三座石碑上。据爷爷说,桥上那三座石碑是明末清初的石匠打成,上边刻有玉田县令——后来当了卖酒的酒仙徐九斤(经)醉酒后写出的诗文。爷爷每次去五里桥,都对我把那碑文吟诵一遍,我装出一副听爷爷吟读的神气,两眼却有趣地盯视着三块碑下压着的三只石龟。它们好像被背上的石碑压得难以喘过气来似的,三只石龟都伸长了脖子,像是挣扎着要从碑下爬出来的模样。尤其逗我乐呵的,是那三只石龟的嘴里,都油黑油黑地闪着亮光;那是路过五里桥赶大车的车把式,往它嘴里抹的。爷爷说,车把式之所以往石龟嘴里抹车油,是怕大车从桥上翻到桥下的河水里去。石龟是路神,司管人间车马的吉凶祸福的。爷爷还说,这些传说都是迷信。可他又说,一辆日本人装满枪械的马车,曾在桥头翻车,就是因为日本军人不知往石龟嘴里抹油以敬路神,结果不但淹死了一匹战马,连枪支也坠进深深的河底。日本军人和“一四一六”特务队,下河打捞了一天,也没捞上几支枪来……

“和尚!你站在这儿不嫌呛鼻子?”小石头的爹,赤着光板脊梁,怪异地瞪着我,“到五里桥去找他们玩吧,嘎子、春儿他们都逮鱼去了,别站在这儿挨熏了!你可是从家的长门孙,又是你娘的独根苗苗,熏坏了眼珠,你大叔大婶可担当不起!”

孤独。

我尝到了离了雁群的孤单。

难道就为了我跳了一级吗?如果真是因为我跳了一级,嘎子哥以及这群小伙伴就都远离开我,连星期天去五里桥玩耍,都把我甩在家里,那我宁可留级,和小石头以及小芹一块儿读一次二年级,也不愿意为了跳级,而“跳”没了这群伙伴。

记得,我是哭着跑回家的,首先去责问爷爷:“为啥您叫我跳级?”

爷爷偏瘫地靠在一把硬木紫椅上,不无怪异地看着我:“跳级是为了你快升高小,老师看你够鲤鱼跳龙门的条件,才让你进入四年级的。”

我跺着脚,向疼我爱我的爷爷抗议:“我该留级,再上一回二年级!”

爷爷一定以为我疯了,一双笑眯眯的眼睛,分秒之间变得溜圆。他理了理稀疏的山羊胡子,盯了我老半天,爷爷那双圆圆的眼睛,又漾出了吟吟笑意:“是不是小芹不跟你一块儿玩了?”

“不止小芹一个。”我气嚷嚷地说,“嘎子哥、春儿——”

爷爷冷不丁截断了我的话:“你去找隔壁的嘎子了?”

“嗯。”

不知为啥,爷爷的那只好手微微颤抖起来。我的心顿时紧缩成一团,因为爸爸的死讯飞进宅院时,爷爷的手曾经这样地“筛糠”。

“今后不要去隔壁找他玩了。”爷爷手指停止了颤动后,对我下了一道禁令。

“爷爷,王柱儿活着时候,您是挺怜惜他的。为啥对死了爹的嘎子……”

“你还小。”

“我不小了,都上四年级了。”我当真觉得我已长大。

“他是被学校开除的。”爷爷说。

爷爷提及的这件事,发生在我和小芹刚刚上学不久。那天周末黄昏,小学生照例高唱日本国歌,看日本的膏药旗从旗杆上徐徐降落。在唱到日本国歌最后一句“母斯呵马呔”(音)时,队列里突然响起一声高高的公鸡嗓,将“母斯呵马呔”,改唱成“你妈被窝哪来的贼”。可以想象,同学们被逗得忍不住嘻嘻哈哈一阵大笑,但是校长被吓得面色铁青。教日语的汉奸翻译马训导,则钻进队列里寻找戏谑了日本国歌的同学。不一会儿这个“公鸡嗓”被揪了出来,就是嘎子哥。

本来,他个头高,应站在六年级毕业班的排头,为了演出这场滑稽戏并以此来宣泄对日本鬼子的不满,他藏身在密集的同学队列之中,像疙瘩爷爷家的那只“小黄”似的,趴在地上。因而当他被马训导拽出队列时,衣襟、衣肘和裤子上都沾满了尘土。

同学们被勒令不许解散,小小的我以及站在我身旁的小芹,便目睹了有生以来第一次“人”对人的拷打。马训导先叫嘎子哥对着旗杆跪下。嘎子哥双膝跪倒后,又像被弹簧弹起来一般,挺直地站直了身子。

“叫你跪下——”马训导高声吼叫着。嘎子哥不吭声,两眼直盯着大唐庙庙脊,那儿镶嵌着艺匠雕刻出的两条琉璃瓦的黄龙。

“你听见没有?”

嘎子哥还是不吭声。原本他立正站着,听马训导对他的“训导”后,反而改为“稍息”的姿势,把双脚分开,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结果招来的不是几记耳光,而是藤条教鞭的抽打。老校长和两个女老师挡上去,拦在嘎子哥和马训导中间,想叫嘎子哥服个软,可是嘎子哥那两条腿骨就像钢筋不会打弯一样,死也不肯面对旗杆下跪。时正芒种时节,嘎子哥破旧的单衣单裤,不久便被教鞭抽打烂了。同学中第一个跑上去的是春儿姐。她往嘎子哥身旁一站,连哭带喊地嚷道:“马训导,你打我吧!他爹王柱儿是掉到井里淹死的,他娘在王县长家当老妈子……他平常就爱耍贫嘴逗乐儿,刚才……刚才……他还不是想出出洋相。您……”

高年级的同学,被春儿姐的行动感动了,“呼啦”一声跑出来一大片。队形散了,里三层外三层围成了一个大圆圈。小芹伸着脑袋要往人堆里挤,我一把揪住她的小辫,她回头问我:

“和尚哥,你……”

“别去。”我心跳得像敲着小鼓。

“为啥?”

“咱俩背书包回家吧,我害怕。”

“我不。”她一闪身就扎进人丛中去了。我牢记着爷爷的叮咛: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千万不要贪热闹。便回教室背起书包,回家去了。走出校门我的腿越走越沉,不知为啥,我忽然想到被鬼子糟蹋了的瞎表姐躺在土炕上的样儿,便把回家的脚步停了下来。先是回头瞅瞅嘎子哥出了校门没有,当我发现只有几个城关的同学,鱼儿般溜出学校后,便折身往回走去。我觉得嘎子哥借降旗骂日本鬼子,骂得让人开心。他是我们这群伙伴中的英雄,我不该在他挨藤条教鞭抽打时,离开嘎子哥独自回家。他带我们去过暖泉河逮鱼捉虾,还领我通过鬼子把守的城门脸,到城里去看过母亲对着佛爷祷告……

我紧捯着两条小腿,一路小跑往学校里赶,致使铅笔盒里的铅笔,发出和铁盒儿相撞的“哗啦啦”声音……迟了!太迟了,还离大唐庙有几十米远,同学们便从校门水泄而出。从他们嘴里,我知道嘎子哥被宣布开除!

我坐在路边一块街石上,想等待着春儿和小芹搀扶着嘎子哥出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我索性返回大唐庙内去查看个究竟,老校长像轰鸟一样,扬起手臂往校外赶我。他说嘎子被打伤了筋骨,春儿和小芹还有其他几位同学,出了学校后门,陪嘎子哥奔诊所治伤去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挺不是滋味的,因为在左邻右舍小伙伴中,唯有我先溜出学校。我觉得我有愧于嘎子哥,而东西南北城关都有诊所,我不知道春儿扶他去了哪个,只好怏怏而归。

回到家里,想央求爷爷给马训导写封求情信。因为爷爷是县里头号学问篓子,马训导求我爷爷写过过年的对联之类。但是爷爷撮了几声牙花子,吟诗般晃着脑袋对我说道:“不必多此一举了,嘎子的心没在书本上。”

“可他眼看就高小毕业了。”我依然死缠着爷爷不放,“爷爷您就看在他爸王柱儿的面子上,也该管管这事儿。”

爷爷拿起了毛笔,但又放在了桌子上。我好生纳闷不解,便拔开毛笔笔帽,给爷爷蘸墨铺纸。爷爷推开我的手说:“有些事儿你不知道,也不必知道,反正今后你少找嘎子去玩,省得惹是生非,叫爷爷为你操心。”

爷爷不是个绝情的人,为啥对嘎子哥的事儿这么冰冷?后来,母亲对着我耳梢,才道破了这层秘密。母亲说:东隔壁张家有个在开滦煤矿当窑工的张叔叔,突然辞工不干回到城关老家来了。他夏天靠打鱼、卖鸟过活,一到冬天,肩头上就扛起了一个插满冰糖葫芦的草苫圈儿,沿街叫卖。母亲说:张叔叔是个秘密的“八路”,而嘎子哥常常是张叔叔的小影儿,爷爷担心从家吃了挂落,所以不愿意我多和嘎子接近。

像捅开铁锁的一把钥匙,母亲这番道白,勾起了我不少的回忆。是的,当时的嘎子哥几乎放学就去找张叔叔。在集市上,我看见张叔叔卖鱼,嘎子哥扯着嗓子叫喊:“五里桥的鲜鱼!五里桥的鲜鱼!”为张叔叔招揽买主;张叔叔卖鸟,嘎子哥便给张叔叔跑马占圈。当打开了场子,嘎子哥便对着水泄不通的围观人群说道:“众位乡亲,张掌柜喂出的鸟儿是神鸟儿。过往行人若是不信,请铜嘴鸟儿,给众位表演铜嘴衔蛋。”说着,嘎子哥甩臂向半空扔起一颗红豆,张叔叔同时抛起铜嘴鸟儿,只见那鸟儿在空中直扑红豆,叼在嘴里一翅子飞回到张叔叔的手上,并把红豆吐在张叔叔的掌心。一阵掌声过后,便开始了买卖各种鸟儿的生意,据嘎子哥破锣嗓子喊叫,这些鸟儿都各有绝招儿。

我打心眼里羡慕嘎子哥的能耐,便挤过人群去招呼他:

“嘎子哥——”

在人声喧沸的鸟市,嘎子哥根本无暇理睬我。其实我呼喊他的目的,也并不是要他理睬,只是要他知道我的存在。可是,他忙着为张叔叔卖鸟,连一瞥目光也不赏给我,让我如同吞吃了酸枣面儿,腌得心里流淌苦水……

是不是这些童趣场面的再现,挑逗了我的心,我已无从忆起。但是那天我破天荒地第一次背叛了爷爷的指教。我说:

“我要去五里桥!”

爷爷那只好手的掌心,转动着两只磨得锃光闪亮的核桃,以疏通血脉,防止全身瘫痪。我的话显然使他吃了一惊,先是手中的核桃不再磨来磨去,便没了那“沙拉——沙拉——“的声响。继而他为运动下肢,那只蹬动一根圆木滚子的好脚,也停了下来,所以连我听惯了那滚木轧地发出的“咕噜——咕噜——”的声音,也如断了弦一般。

“就为了去找小芹玩?”爷爷终于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