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裸雪(从维熙文集③)(26)

“嗯!”我身子靠着炕沿,点了点头,“爷爷,你叫我跳了一级,把伙伴都跳没了!”说着,童心之河流淌到眼窝的泪瓣儿,“吧嗒吧嗒”地滚了下来。因为受到冷寂而感伤的眼泪竟是那么来势汹涌,不一会儿,就连下巴和脖子都沾上了泪痕。

爷爷急了,艰难地挪动了一下他半瘫的身子,掏出一块手绢扔给了我:“和尚,男子汉,不能用眼泪洗脸。快擦净眼泪。”

我拾起被爷爷掷到地上的手绢,扔回到他的怀里,用两只袖口左右开弓地在脸上擦来擦去。怎奈眼泪边擦边流,不一会儿,连袖口也变得湿淋淋的了。我抽泣着对爷爷说:“您叫我去找他们玩吧!天黑前我就回来……”

“五里桥,五里桥,就是说它离城门脸子五里地远哩。”爷爷一着急,手里的核桃滚落下来,这倒方便了爷爷那只好手,他连连向我摇来摆去地说道,“这年月,兵荒马乱,出个闪失该咋办?”

“我不走街心。我擦着墙根走。”

“还要过齐燮元治安军的炮楼哩!”爷爷吓唬着我,“他们专抓小孩,贩卖到日本国去。”

“我不会绕开炮楼走吗?”我反驳着爷爷。

“爷爷给你讲《三国演义》里的赵子龙,行吗?”

“我听过了。”

“那就讲‘草船借箭’的故事。”

“我要去看真船。”我说,“嘎子哥和小芹、春儿、小石头……都在五里桥下的船上打鱼哩!”

爷爷的脸色陡然变了。他高声喊道:“和尚他娘——和尚他娘——快来看管看管和尚。他……他……他……”

我撒腿就跑,因为我知道母亲参与进来,我就会像蛛网上的小虫儿,想动弹也难得脱身了。还算凑巧,奶奶到街道对面的唐家去打麻将牌了,母亲和婶婶去古磨房推碾子轧面。三叔嘛,去了“仁育堂”为我爷爷抓治偏瘫的汤药。使我得以像钻出笼子的鸟儿一般,出了皮铺黑门,便一路向东小跑。

这大概算是我生命中第一次自主的行径。我虽然感到对不住疼我爱我的爷爷,这个举动会使孤零零的爷爷深感伤心。但我是一只鸟儿,我需要鸟群,对童年来说,没有比鸟儿失群更难过的了。我奓着胆子闯过治安军炮楼下的岗哨——几年前,追踪母亲去城隍庙,过日本人岗哨时,尽管有嘎子哥陪着,我心跳得像只兔儿一般,此时我居然能独自一人,闯岗哨了。我长了胆儿,我是小大人了。回头看看,岗楼越变越矮,我便撒着欢儿,气喘吁吁地奔向那卧着三个石龟的五里桥。

船儿在桥下水面上来来往往,穿梭如织。我先以手遮住阳光,寻找我的小伙伴的影子,后又登上嘴里涂着黑黑车油的石龟的脖儿,登高远望。只见一艘艘船儿在河里撒网,却没发现小伙伴的踪迹。目光转向河岸,刚刚吐出银色芦花的绿色苇墙,切断了我寻觅的焦急眸光。只有燕子翅膀一剪一剪地在碑前飞来绕去,它剪碎了我的一颗炽热童心,五里路的奔波,化成了河水中的泡影。

我委屈。

我失望。

一屁股坐在石龟脖子上,似乎没了走回到城关的劲儿。正在我出神发愣的当儿,一辆马车停在了石桥面,车把式抽响一声又焦又脆的鞭花,然后朝我斥责道:“好哇!你这小孩敢骑在神龟的脖子上?神龟发怒,会把你折进水里淹死的!”

我心里打了个冷战,慌忙跳下龟颈,痴呆地看着那位车把式抽出往车轴上浇车油的刷子,往石龟嘴巴里抹了几抹车油。车把式收起油刷,又正经八百地给那只嘴上粘满车油的石龟,躬身鞠了一躬,口中念念有词:“车行千里路,人马保平安。路神桥神,托您多多保佑!”言罢,才跳上车辕,挥鞭驱车而去。我目送着那辆马车下桥远去,直到车马都淹没在轮下旋起的滚滚黄尘当中……

多亏这时从唐山方向开来了一辆日本军车,“嘀嘀嘀嘀”的汽车喇叭声提醒我从桥心闪身到了桥栏旁边。不然,我很可能会踽踽而回了,当我站在桥栏上有意无意地向桥下望了望,春儿和小芹、小石头,正蹲在桥下河坡上,双手托腮地看嘎子哥和张叔叔逮鱼呢!

张叔叔逮鱼不用网,而是靠他豢养着的几只黑色鱼鹰。他撑篙站在船头,一只只鱼鹰便不断把河中鱼儿衔到嘴里,待鱼鹰甩着翅膀上的水珠,跳上小船后,张叔叔再把鱼从它嘴里顺出来,扔进船舱。不知为啥,我看了那些只能抓鱼而不能吃鱼的一只只鱼鹰,心里有点恨张叔叔绝情。再看春儿和小芹,只是直眉瞪眼地看鱼鹰捕鱼,而没看见站在桥栏上的我,心里更觉得不是滋味。我本想呼唤小芹,只是张开嘴巴难于出口,倒是张叔叔首先看到了桥头上的我,对我招手喊道:

“和尚,快从桥上下来,省得叫军车撞着。”这一声吆喝,带起了春儿和小芹的呼叫。春儿说:“快来,看鱼鹰逮鱼可好玩哩!”小芹则满脸儿绯红,耷拉着脑袋问我:“小哥,你咋也来了?”

我赌气地噘着嘴,故意不理睬小芹。天也负我,地也负我,特别是小芹最负我心。假如不是为躲那辆日本军车到桥栏,就不会发现她们,也许我早败兴而归了。在毒日头下往返十里,多么冤枉?

我越是给小芹冷脸子看,小芹对我反而话越多。她说:“是找我玩来了?”

“不,我是找嘎子哥和春儿姐来玩的。”我心口不一地回答,“外加一个小石头。”我独独没提到小芹。

“你是跳级生,我是留级生。”小芹喃喃着,似在对我解释,又似自己独白。

我仍然不搭理她,歪过去留着一撮“拉毛”的和尚头,对小石头说:“咋不见嘎子哥?”

“你看——”小石头对我龇龇他的小虎牙,神秘地指了指石桥旁的芦苇丛。

我伸长了脖子望去,在初绽芦花的厚厚苇墙里,我发现有苇梢晃来晃去。定睛细看,在苇缝中我终于发现了嘎子哥的光板脊梁。他背对着我们,只见头发滴水,脊背流淌着一串串水珠。

“他跑苇塘去干啥?”我傻拉吧唧地问道,“是在拉屎?”

春儿姐一抿嘴,“扑哧”一声笑了。

小石头多嘴多舌地说:“才不是哩!他一个猛子扎下去,身子露出水面,就把脊梁甩给我们,嘎子哥好像往苇丛里,藏着啥个从河底捞上来的宝贝哩!”

“咱们看看去——“我拉起小石头的手。春儿姐立刻张开两臂,拦住了我俩,小声对我俩说道:“张叔叔说了,只让咱们在这儿看鱼鹰逮鱼。嘎子哥干的是从河底捞‘王八’的活儿,‘王八’脖子特别长,一伸脖就把小孩脚指头咬下来!”

小芹插嘴说:“咱离远点看还不行吗?”春儿姐一反平日的温和神态,板着脸儿铁铁地下着两个字的命令:“不行!”

我的好奇心,被春儿姐的命令挑逗了起来,不眨眼地往苇丛里看,想看看嘎子哥一共逮了几只“王八”。只见身穿短裤的嘎子哥拨开苇丛之后,看也不看我们一眼,便一个大雁展翅,扎进了河里,浪花翻卷了一阵,随后浮上来一串气泡儿,嘎子哥就没了影儿。

“春儿姐,嘎子哥逮‘王八’,为啥不往船里扔呢?”我问,“藏在苇丛里,它们不会爬回河里去吗?”

“用柳条拴着爪子,它往哪儿爬?”春儿姐振振有词地回答我。

“既然拴住爪子,‘王八’就爬不动了,咱去看一眼,咋会咬着咱们的脚指头哩?”

“就你的怪题儿多。”春儿姐毫不客气地教训我,“这儿不是学堂,在这儿我是‘马训导’,都得听我的!”

小石头撇撇嘴说:“‘马训导’是汉奸,你也是汉奸?”小芹央求春儿道:“春儿姐,让我们去看一眼活‘王八’吧!看它们跟桥上的石头‘王八’是不是一个神气!”春儿姐好像怕我们会突然跑开,真的去看“王八”似的,一手抓住我脑后的“拉毛”,另一只手揪住小石头的袄领,对水中撑船的张叔叔求救地喊道:“他们非要去看‘王八’不可,这可咋办?”

张叔叔把船撑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把我和小芹、小石头抱到了摇摇晃晃的小船上,只把春儿姐一个人留在石桥下的河坡上。小芹和小石头高兴得喊叫起来,立刻忘掉了看“王八”的事儿。我也是第一次登船,却紧闭着嘴巴一声不吭。第一,因为我胆小怕水;第二,我小小脑瓜转悠出来一道算术题的答案:嘎子哥绝不是在河底摸“王八”。如果是在水下捉龟逮鳖,他为啥不把“王八”甩进船舱,而偏偏藏进芦苇丛里?我记得爷爷对我讲过,集市上卖的“王八”,大都产自靠近宁河县的南下洼子,五里桥下这条通往滦河的水,只产鱼虾。那嘎子哥到底在水下干啥哩?

“和尚,你咋总发愣?”张叔叔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珠滚来滚去。

我支吾着:“我怕翻了船,掉进丈深的水里去。”

“真没出息。”张叔叔一笑,露出来两排不整齐的黑牙(我猜那是他下煤窑久了,被黑煤熏的),“看小芹和小石头玩得多带劲。”

我乜斜了他俩一眼,他俩正蹲在船舱里,看那些尥着蹦儿的鲤鱼和鲢鱼呢。偷懒的鱼鹰,见主人只顾和我说话,没有挥篙轰它们下河,便龟缩起脖子,一字排开地站在船头,像是睡着了一般。

“张叔叔,你看——”

“让它们歇会儿喘口气。”张叔叔并没回头去看那群黑羽黑翅的鱼鹰,反而考问我说,“你爷爷是学问篓子,告诉过你鱼鹰的学名叫啥没有?”

我摇着“拉毛”头:“没说起过。”

“我告诉你,它们叫鸬鹚。”

“叔上过学?”

“像嘎子一样,”叔说,“不是个好学生。后来就去开滦当挖煤黑子去了。”

“你的牙那么黑,是不是黑煤熏的?”我像鱼儿在水面吐出水泡一样,冒失地问出这么一句。

“是啊!”他一笑,又露出他那黑黑的牙齿,“我牙黑、脸黑,皮肤也黑。所以像个黑李逵、黑张飞,都是挖煤挖的。你爷爷对你讲过李逵、张飞的故事吗?”

“嗯。”我应了一声,心里却想这个张叔叔,心眼也够黑的。别的渔夫打鱼靠抡大网,他却养了一群鱼鹰。那一只只鱼鹰脖儿都被系上细绳,这是为了叫它们只能逮鱼,而又不能吃鱼。连疙瘩爷爷家那头毛驴,拉完磨还能吃上草料呢,而这群鱼鹰却只当捉鱼的,到了嘴的鲜鱼也咽不进肚子,这不是黑心眼的人才能干出来的事儿吗?因而,我奓着胆子,对张叔叔说:“舱里那么多鱼了,为啥你不用鱼喂喂鱼鹰呢?它们肚子一定饿得‘咕咕’叫了。”

小石头也觉得我的话有理,接上我的话茬说:“来,我帮叔解开鱼鹰脖上的绳扣。”

小芹不知哪儿来的胆儿,也逞能地说:“我帮你摁着鱼鹰的翅膀,你解绳儿!”

张叔叔朗声大笑起来,笑声过后,他挨个拍拍我们的小脑瓜,逗趣地对我们说:“看这劲头,只有我是黑心眼的人。难怪老辈子人,早就对养鱼鹰的渔人,说过这样的话:一绝,就是说这活儿太缺德了,得准备断子绝孙当绝户;二残,说靠养鱼鹰捕鱼的人,早晚不是被水下龙王咬断一条腿,就得被吞去一条胳膊;三鳏,养鱼鹰的人,就算能全须全尾地活到老,一准是个没人伺候的孤老头儿;四席,死后进不了棺材,不能入土,用席头一卷,被抬到野地里暴尸喂鹰。你们听起来,够邪乎了吧?可你们的张叔叔也不怕,就怕他娘的日本鬼子长期霸占中国!”

小石头愣住了。

小芹捂起了耳朵。

我脑瓜里“轰”的一声,像被炸成了两瓣,茫茫然的耳鸣声中,飘来了母亲对我耳梢的低语。记得,母亲说过,张叔叔可能是个干着秘密抗日营生的“八路”。张叔叔刚才那番话,不是流露出这种语音来了吗?

一定是张叔叔发觉了我们仨一个个泥胎般的木呆之相,便又嘻嘻哈哈地为我们解疑说:“不是张叔叔不愿填饱鱼鹰肚子,让这群活物挨饿。你们知道吗,鱼鹰在水鸟中又馋又懒,一旦吃下去鱼虾,就再也不下水了。信不?”张叔叔不等我们答话,把撑船篙竿往船上一横,提起一只鱼鹰,麻利解下它脖子上的环扣,喂了它一条在船舱里折腾的活鱼,当张叔叔用船篙驱赶鱼鹰下水时,那只吞吃了鲜鱼的鱼鹰,当真不下船了。张叔叔挥篙硬是把它赶下了水,这只鱼鹰便在水面浮着,再也不钻到水下去逮鱼了。张叔叔说:“看见了吗,这是张叔心黑,还是鱼鹰心邪?”我错怪了张叔叔,立刻垂下了脑袋。

“真是个懒骨头!”小芹责骂着那只鱼鹰,“就该叫它饿死。”

小石头问:“还能叫它逮鱼吗?”

“能。饿上它一天,再把脖环套上。”张叔叔说,“今天回家,把小鱼小虾挑出来,喂饱那些逮鱼的鱼鹰,开始对这懒家伙,进行饥饿惩罚。”

对我说来,这是极有意义的一天。第一次登船,第一次听张叔叔讲这些有意思的故事——这是爷爷无法填补给我的东西。尤其值得纪念的是,我独自主宰了自己的脑袋,跑到五里桥来找我的小伙伴了。我用冷脸子报复了小芹,也让我心里感到快慰。

傍午,桥头上传来一声响亮的吆喝,结束了我在水上行船的快乐。那是疙瘩爷爷去鸦鸿镇卖皮货回来,发现了我和小芹在张叔叔的渔舟之上。

“小芹——”

“和尚——”

两声呼唤过后,张叔叔立刻把船撑到岸边。他用柳条穿起两条鲤鱼,连同我俩一块儿交给了疙瘩爷爷。疙瘩爷爷没有推辞,只是低声地问了张叔叔一句:“你咋叫孩子来船上捣乱?”张叔叔的回答,使我和小芹不解。张叔叔说:“娃儿们是最好的掩护。”

“捞到了吗?”

“嗯。”

“几支?”

“六支‘王八盒子’!”

疙瘩爷爷把张叔叔拉到一边去,低声说着大人们之间的话。我无法听到他们说些什么,但我小小脑瓜却解开了一个扣儿:原来嘎子哥在河底打捞的,是日本军车翻车时掉进桥下深水潭里的“王八盒子”手枪……

我明白爷爷为啥死活不叫我来五里桥了。我也理解为啥不叫我和小芹、小石头去看嘎子哥摸上来的“王八”了。原来那不是逗人乐的活“王八”,而是能要人小命的铁“王八”。春儿姐站在河岸上,充当着警戒哨的角色。我、小芹、小石头都是蒙在鼓里的小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