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裸雪(从维熙文集③)(36)
- 从维熙文集(全14卷)
- 从维熙
- 4856字
- 2022-07-26 18:40:15
田野上已经铺银般的一片白色,只有水车棚棚的柴墙,还仍残留着泥巴的黄色。按照姑的旨意,我快步过去,在离棚棚只有几步远的地方,我使劲咳嗽几声,才挨近泥棚。见无人应声,我顺着泥墙肃落的地方,朝棚内窥视了一会儿,幽暗的棚棚里未见人影,地上却看见一团白乎乎的东西。我连忙跑开,推着姑去看。姑看了一会儿,脸上浮起了笑意。
“是啥东西?”我轻声问姑。
姑只笑不语。
“姑——”
小姑姑用手捂住我的嘴,拉我离开棚棚,在残破的水车旁边停下脚步说:“他俩太累了。小芹不是对你说了吗,狗瘤子和她娘一大早就去了虹桥,眼下已是午后,他俩一定又累又乏。天不黑又不敢回家,便在这棚子里睡着了。你看见的白乎乎的东西,不是‘白无常’(吊死鬼)穿的鬼衣,是狗瘤子冬天赶车穿的老羊皮板子,他俩盖住身上挡寒哩!”
“地上也没铺褥子,会冻着的。”我说,“我去叫醒他们吧!”
姑犹豫起来,不知该叫醒他们,还是让他们继续睡下去为好。我仰脖看看满天的“白蝴蝶”越飞越密,想起小芹和“小黄”,还在不冒炊烟的冷屋子里,傻等他俩归来呢,便对姑说:“天黑还要好一阵子哩,我去叫醒他们!”
姑又思忖了会儿,下决心说:“行。最好你先叫狗瘤子出来,最好先不惊扰小芹娘。”
片刻之间,我重新出现在水车棚子里。乍从白白亮亮的雪原中走进棚子,我眼前一片漆黑。为了能分清狗瘤子叔叔和小芹娘的面孔,我在幽暗的棚棚中,先闭合了一会儿眼睛。待我分辨出留着平头的狗瘤子叔叔时,为了不惊动小芹娘,我用柴火棍儿轻轻捅着狗瘤子叔叔的脸腮。他当真被捅醒了,我立刻趴在他耳边说道:
“我是和尚,我小姑姑在外面等你哩!”
狗瘤子叔叔懵懵怔怔地爬起来:“谁?谁……谁找我?”
“我姑找你。”
狗瘤子叔叔揉揉眼站起来,给小芹娘掩掩老羊皮板子,迷迷瞪瞪地跟我走出水车棚棚。棚外白雪亮得扎眼,他吃惊地“啊——”了一声,才发现我小姑姑正披白挂银地站在水车旁。
“他姑,你……你……”狗瘤子叔叔结巴地说,“你……啥时候……候……”
姑直截了当地截断狗瘤子叔叔的问候和寒暄:“雪这么大,没空扯闲篇了。说痛快话,跟小芹娘的事,你到底有啥打算?”
狗瘤子叔叔结巴得更厉害了,他嘴唇上下磕碰着,就是吐不出一句话来。我背过身去,偷偷地笑了,姑却强忍住了笑,和颜悦色地说道:“你别急。”
“好……好……”
“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姑说,“说不出来,用点头摇头或打个手势也行。”
“好……好……”
“你觉得小芹娘咋样?”
“我……我……”狗瘤子叔叔红头涨脸了半天,憋不出话来,便用手势代替语言——他竖起大拇指。
“你喜欢小芹吗?”
“喜……喜……喜欢。”
“你相信老道胡诌八咧的推算命相吗?”
“我……我……”狗瘤子叔叔摇摇头,表示他不信命。后又朝棚子一指,迸出几个字来,“她……她……她信,她……她……一直……哭……哭!”
“你不信邪就好说了。”姑说,“小芹娘勤俭老实,你打着灯笼也难找到这样一个媳妇,对不对?”
“是……是……”狗瘤子叔叔连连点头。
“是汉子就得拿出汉子的劲儿来,你去叫小芹娘起来,跟你一块儿回村。躺在野地里,冻坏了身子骨儿,你赔得起吗?”小姑姑的话锋像刀子,笔直地捅向狗瘤子叔叔的心窝子,“不要怕村里村外的‘老鸹’叫,娘儿们愿意说三道四,尽管让她们说去,嗓子干了,喉咙哑了,也就没力气叫了。光棍娶妻,女人再嫁,谁管得着?就怕你们自个儿绊自个儿的脚!”
“他姑,咱……咱信……信……这个……这个理……理儿。”狗瘤子叔叔急赤白脸地表白着他自个儿,“只是……只是……小芹娘她……她……”
“你要挺直了腰杆子,她就有了主心骨了。”小姑姑好像有意惊醒小芹娘似的,低低的话音变成了山喜鹊的高叫,“世上哪有命相?那一尊尊香火前的佛爷,原本不过是一团团泥,工匠把它捏成神头鬼脸的模样,再涂上颜色,专门捉弄人——特别是捉弄女人!”
我见姑朝水车棚棚里的小芹娘,甩过去一串给她打气的话,便抖机灵地叫喊起来:“刚才我去叔家了,小芹哭得泪人儿一般,正‘哇哇’地哭着喊娘哩!”
姑和我一块儿演的“双簧”,还真灵验,我的话音刚落,小芹娘就抱着老羊皮板子,从水车棚棚里跑出来,一头扎进姑的怀里,不住声地哭了起来:“和尚他姑……真寒碜死人啦……要没小芹坠着,我早就……就投了井了!”
小姑姑把老羊皮板子往小芹娘身上一披,拉起她的手说:“你一没偷,二没抢,三没杀人,四没当汉奸,五没抽‘白面’……有啥寒碜的?走,咱们一块儿回村。”
小芹娘往后退缩着,不肯迈步,嘴里还叨咕着:“和尚他姑,和尚他姑……”
“狗瘤子大哥,你带个头。”小姑姑说,“小芹被你俩倒锁门,关押了大半天了,万一出啥意外,你俩会后悔一辈子的。”
狗瘤子叔叔用目光询问着小芹娘。
小姑姑一声厉喝:“这么大的雪,都快把我们和尚冻成冰棍了。走——”小姑姑像轰赶回圈羊群似的,在我们仨后边吆喝着,“都在一张皮祅下躲寒了,还有啥怕的?!”
这幕发生在纷纷扬扬大雪中的人间戏剧,使我终生铭记。年少的我,被卷入社会伦理的旋涡中,自愿地当了一个不称职的配角;而小姑姑则在这个我难忘的悲戚故事中,责无旁贷地担当了导演。她机智、聪明、豁达、果断地把那个年代司空见惯的悲剧,推向了喜剧而收尾。
因而当我回首童年烟云时,在无数张朦胧缥缈的面孔之中,小姑姑的面孔要数最清晰的一类。她对我无形的塑造力,赛过一把雕刻刀,超过了教我读书识字的学堂老师,特别是在咀嚼黄土地的苦涩上,姑对我的启蒙远远超过了爷爷和母亲……
依稀记得在那天的归途上,姑和小芹娘走在前边,我和狗瘤子叔叔走在她俩的身后。雪是白的。老羊皮板子也是白的。姑和小芹娘裹在老羊皮板子当中,不知说些啥话,我只能看见她俩向前移动着双脚,以及雪霁中留下的脚印。但是我和狗瘤子叔叔的对话,却仍在迷蒙中显露得很清晰。
“叔,常听说后爹虐待带进门的闺女,叔你不会这样吧?”
“不……不……不会。”
“小芹小时候,屁股蛋子上常留下她亲爹的青巴掌印。”
“拿……娃儿……娃儿……出气……气的,是驴、骡、马、牛……牛投生……投生的,是……是……两条腿……腿的……的牲口。”
“他爹就属牛。”我说,“可是叔你属龙哇!”
“你没……没听你……你姥爷……爷说过龙……龙的……故……故事吗?龙……龙最……疼惜……惜水晶宫外……外的……虾兵……兵……鱼……鱼仔……仔了。”狗瘤子叔叔十分认真地为我解疑,结巴到最厉害的时候,便用手势为我弥补着他语言表达的不足,“龙……要不……不……为啥……正月十五……耍龙灯,瑞……雪……雪丰……丰年,这场……大雪,就……就是……是龙嘴……吐出来……来的!仁义……仁义着哩。和尚……和尚……你想想,要是……是叔……不仁不义,能……能……把她们……们母女……女俩,引……进到……我家……家里来……来吗?为……为这事,乡……乡亲……要在背后……后戳……你狗瘤……瘤子叔脊梁……背脊骨的!”
“唱的都比说的好听。”我嘟哝了一句。
“我……我我说……说和尚,你……结巴……结巴……磕子叔,连话都……都说……说……不利落,哪会……哪会唱……唱……啥……大……大戏哩!”
我心里偷偷笑了,脸上却一本正经:“过去,你对瞎表姐就……就半冷半热的。”
“和尚,你人小……难解……难解大……大人心。”
“咋的?”我最不愿意听别人说我“小”,特别是狗瘤子叔叔,因为我正在当他的“老师”哩!
“大了……大了……你就知道……知道,有……有喜欢……孙猴儿的,有……喜欢唐僧的……你狗瘤子叔虽……虽说是……是光棍,心里……也有……也有杆秤,秤……秤杆上……上也有定……定盘星。”
“叔,小芹娘在你心上是秤砣,还是棉花?”抬头看看狗瘤子叔叔,眉眼鼻窝上都挂着一层白茸茸的雪花,我觉得十分可乐。
“是……秤砣……是秤砣!”
“多少斤的分量?”
“量……量不……不来,反正……反正她……进我……我的宅……宅院,是……我的……的福……福分!”
我终于被狗瘤子叔叔说话时的神情,逗得“嘎嘎”地大笑起来。他嘴唇的一张一合,都牵动鼻子、眼睛和眉毛。这明朗的笑声,穿过迷迷蒙蒙的雪帐,滚向白皑皑的原野,流向被银色笼罩着的大地。
姑从小芹娘羊皮板子下,探出头来问我笑啥,我学着狗瘤子叔叔的结巴磕子的神情答道:“反正……反正……她……进我……我的宅……宅院,是……我的……的……福……福分。”
小姑姑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小芹娘也回过脸来抿嘴一笑,但很快就用羊皮板子遮住了脸。尽管如此,也算是稀罕事儿了,自打我家搬进城关,与疙瘩爷爷一家为邻,我很少看见过小芹娘开心地笑过。即使偶尔出于礼仪,小芹娘的脸强作笑颜,总是让我想起庙会上唱戏的“青衣”,笑纹里藏着凄苦。而刚才小芹娘的笑,是从心窝里漾出的笑波,让人看了爽口甘甜,就像是那片片的雪花,幻化成棉花糖,融化在我的嘴里,咽进我的肺腑一样。
雪团还在无声无息地飞落。九户人家的小村,覆盖在一片沉寂的白雪之中。只有大杨树上的老鸹和喜鹊,在白雪中噪叫:
“喳——喳——”
“呱——呱——”
街上无人,甚至连人走过的脚印也找不到。这种寂静,正符合小芹娘的心意,她连颠带跑地奔向宅门,狗瘤子叔叔赶上她,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拴系着篱笆门的锁链。我很想尾随他俩,去看看跟“小黄”一块儿受罪的小芹,刚刚迈步,就被姑揪住了衣襟。
“姑,我想去嘛!”
“不是时候。”姑说。
“天快黑了,啥时候去?”我耍赖地扭动着身子。
“你想想,人家该有多少话要说,你插在中间,不是给人家添麻烦吗?”姑拍打着我肩上的雪花,耐心地对我说。
我理解了姑的话——我已到了能窥察大人心境的年纪。但是我不能理解狗瘤子叔叔和小芹娘,何以会像我爬狗洞那么心虚,在小街上左顾右盼,就像窃贼偷了人家的东西,怕人家抓住手腕一样。我和姑为他和她的事,在大雪天里奔忙了半天,小芹娘和狗瘤子叔叔竟然不顾礼仪,分手时连招招手都没有,就匆匆地去了。对此,我感到莫名其妙。
姑说:“他俩害怕。”
“怕谁?”
“怕人。”
“姑和我不也是人吗?”
“不怕你我,他们怕这个世道,怕这个世道的闲言碎语。”
“能瞒过初一,还能瞒得过十五吗?”我说,“要是像做贼似的偷偷摸摸活着,还不如你东我西分开的好。”
“说得对,他们早晚得过这一关。”姑赞许地拍拍我的头,“姑正在想主意,叫这事儿立刻在村里公开呢!”
姥姥和姥爷出宅来寻找姑和我了。当二老站在芦席片般的大雪中,听了姑的陈述,姥姥平日那张慈眉善目的脸,如同结成冰坨。姥爷则和姥姥相反,连连称道小姑姑事儿干得利索。姥爷在赞誉小姑姑的同时,习惯地不忘针砭从姓一家:“一家都是故纸堆里的书虫子,你算是从家唯一的大能耐人啦!和尚,你要多学点你姑的能耐,大了别当你爷爷那号只会摇头晃脑念诗的酸秀才!”
在我记忆中,姥爷说过的错话,可以装满无数的筐筐篓篓,唯独对小姑姑的评语,说得逼真贴切。我也不知姑从哪儿趸来那么多书本之外的本事,那天雪夜,姑又快刀斩乱麻地干出一件令我拍手称快的事:姑先叫我到姥姥姥爷住的东屋,拿一把剪刀来,姑说她修剪脚指甲。我照办了。姑却没忙着洗脚,又支使我看看姥姥屋里的灯光熄了没有。我觉得蹊跷,歪头问姑说:
“姑,这是想干啥?”
“明天一早你就知道了。”
我按照姑的旨意,贼头贼脑地到姥姥屋窗根下站了会儿,回来告诉姑说:“不但灭了油灯,姥爷都打呼噜了。”
姑先用别头发的卡子,把灯苗挑得高高的,幽暗的屋子一下亮了许多,然后从墙柜上,拿下几张姥爷堆放在那儿的陈年红纸,反问我说:“和尚,明白了吗?”
“写春联?”我胡乱地猜着,“离过阴历年还有一个月呢!”
姑摇摇头:“我的毛笔字儿写得像蜘蛛爬的,拿不出手,何况你姥爷家里又没有文房四宝,不是写字。”
我挠挠头皮:“姑,我猜不到了。”
“猜不到你就先睡觉,跑一天了,明天早点起来,姑派你去干一件事!”姑铺开姥姥从箱柜里拿出来的干净被褥,“嗯,睡吧,你姥姥把炕烧得烫屁股哩!”
我着实又困又乏,但又急于想知道姑的秘密,便装出顺从姑的样子钻进热被窝。尽管眼皮打架,我强忍着,只有一个心思:瞅姑又耍的是啥猴戏哩!姑不慌不忙在地上转来转去,时而看看姥爷贴在墙上、早已落满灰尘的年画,时而又对着一张张摊开在炕上的红纸出神。爬狗洞、奔雪原的我,抵抗不住睡魔的诱惑,没来得及看姑变的戏法,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