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裸雪(从维熙文集③)(37)

那是一个杂乱无章的梦。先梦见姑摆弄的那一张红纸,被大风吹了起来飘到半空,又徐徐地坠落在残破的老水车旁。待等那红纸,鬼使神差地变成一块新媳妇头上的红盖巾时,我便好奇地去揭开红盖巾,吓了我一跳,红盖巾下面竟是小芹爹,他一脸凶神般的模样,喊着我的第一个奶名道:“丫头!你为啥叫丫头?你知道这挂水车,绞死过一个十八九的大辫子丫头吗?”我撒腿就跑,满地的雪都冻成了冰,一跑一滑,一滑一跌。爬起来回头一看,小芹爹不见了。再扭正了脖子,发现蒙着红盖巾的人,面对面地站在我眼前。我如同碰见鬼打墙了似的,转身就跑,后边有人喊我:“和尚哥——和尚哥——”我停步在冰河中,折身回望,盖巾被撩开一角,里边露出小芹那张转日莲般的圆圆脸庞。

“是你?”

“是我。”

“你结亲了?”

“嗯!”

“跟谁?”我气呼呼地瞪着她。

小芹不回答,只是“嘻嘻”地笑个不住。

我不眨眼地盯着她:“还笑哩?”

小芹两眼笑成一条缝,逗乐地说:“照镜子瞅瞅,小哥你俩眼都鼓成蛤蟆眼哩!嘻嘻……嘻嘻……蛤蟆跳井——咕咚咚!”

我生气地追逐她。

她跑到老水车旁边,身子突然被绞进旋转着的水车叶片里。水车上上下下地转个不停,我想揪住她,把她拉出水车叶片,硬是拽她不住。我急了,高声喊着:“姑——姑——”我醒了,已是鸡啼的清早。睁眼看看,小姑姑正穿衣起炕,我想对姑讲讲这个乱七八糟的梦,姑叫我不要出声,并叫我穿衣下地。我摸黑穿上棉袄棉裤,想起了昨晚和姑定下的君子协定,便催问姑说:“是啥戏法,姑该告诉我了吧!”

姑“噌”的一声划着一根火柴,点着了油灯,用手朝炕上一指,算是对我的回答。我朝炕上看看,一切都明白了:原来姑昨晚迟睡,是用剪子和红纸剪大红喜字了,起这么早,姑的用心不外是想趁着街上没人,把狗瘤子叔叔和小芹娘的事,不声不响地对全村公开。

“姑,你真是大能耐人!”我学着姥爷的声调。

姑朝我微微一笑:“姑干事喜欢一竿子插到底,不留尾巴。”

我猛然想起一件事,“还需要贴喜字的糨子呢!”

姑指指炭火盆:“准备好了。”

炭火盆快要熄灭,残留的火亮中间,端坐着一只铁罐,我用手指一摸,黏黏的还挺热乎呢!我兴冲冲地催促姑说:“走吧!待会儿街上该有人哩!”

姑一指嘴唇,不叫我出声,同时把耳朵贴在棉门帘上,屏气倾听着。我也不出声了,支棱着双耳细听,姥姥、姥爷屋里不仅有了响动,还传来姥爷的咳嗽声。我忽然记起姥爷有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鸡啼即起绕村去练功的习惯。但还没容我对姑咬耳朵,姥爷已一挑门帘走了进来:“隔着门帘缝儿,看你们已亮了灯,姑侄俩起这么早干啥?”

姑退回到炕沿上,用身子挡着摊在炕上的红喜字。我扯谎说:“姥爷,雪路骑不了洋车子了,要回城关,不早点起怕赶不到。”

“有啥味儿?”姥爷走向了取暖的火盆,对着糨子筒儿嗅了嗅,一歪头又看见了满炕的喜字,立刻训斥我道,“和尚,你还想瞒过我这双孙猴儿的火眼金睛,你们分明是想趁着天还没有大亮,到狗瘤子家去贴喜字。他姑,这又是你的一手绝招儿吧,你这‘花木兰’可真有两下子。其实,你们瞒我干啥哩?我是支持狗瘤子这门亲事的!”

姑指指对面屋子:“我是怕和尚姥姥……”

“昨晚我也跟和尚姥姥说了,李家皮铺那边,让和尚他姑捎个口信回去,李掌柜也就放心了。不然咋办?真叫小芹娘带着个女娃去走村串店?他姥姥被我问得没词儿了,只是觉着心里别扭,别扭就别扭一阵子吧。头发长见识短的妇道人家,看不惯的事儿多着哩!走!我跟你们一块儿去贴红喜字!”

“姥爷真好!”我朝姥爷伸出大拇指。

“你刚知道你姥爷好?”姥爷瞪了我一眼说,“姥爷一落生,就比你爷爷强上百倍!”他挑开门帘,又回过头来对姑说,“你们先去贴吧!我到西厢房里去拿件响器!”

姑连忙阻拦着说:“我看这事儿悄悄办了就行了,不宜声张。”

“这事由不了你了。”姥爷说,“你们干你们的事,我干我的差事。”

片刻之后,我和姑出现在狗瘤子叔叔宅院外,把大红喜字贴在宅门外的土墙上。背后传来连续作响的锣声,姥爷一边敲着铜锣一边沙哑地喊着:“乡亲们听着——狗瘤子娶媳妇啦——狗瘤子娶媳妇啦——”

长尾巴喜鹊炸了窝,“喳——喳——”地飞离树巢,翅膀一张一合在小村上空盘旋,像是给九户人家报喜。养狗的户儿,不管是白狗、黑狗……都对着天空狂吠起来。加上大公鸡引颈高歌的声声啼叫,在白雪中沉睡的小村,醒了过来。一扇扇柴门“吱呀”地开了。女人们向小街探头探脑……男人们大模大样地走上街头……

狗瘤子叔叔也惊愣地跑出院门。当他看见了眼前的一切,“扑通”一声跪倒在雪地上,连连叩拜着四方:“我……我……打心眼里……感谢……乡亲邻……邻里,我……我娶……娶……媳妇了!”

[女儿悲]

雪打墙。

天留客。

小姑姑和我被困在了北国雪野的小村。大雪究竟下了几天几夜,对我已是模糊数字,但是那大自然镀银世界的恬静,却使我难以忘怀。它不仅仅因为“雪娘”分娩了狗瘤子叔叔和小芹娘的往事——这是四十年代乡野十分普通的故事。我之所以难忘北国的雪野,除了它给了我童心的欢悦与满足之外,还留下我深深的履痕——万万想不到的是,我生命的苦旅从这个小小雪村拐弯,我当真要到北平去求学了……

是天意?

是命运?

是阴差阳错的巧合?

梳理不清。反正它使我更深邃地记住了小村那场大雪,我的哀乐都被它深埋在冰冷的白色之中。

说是天意,是借用姥姥的话。姥姥她几天来右眼一直跳个不停。姥爷对姥姥的磨叨,既厌烦又火,他数落我姥姥说:“你不是就为狗瘤子和小芹娘的事儿嘛,你要觉着这事儿扎眼,闭上眼珠不看,你眼皮就不跳了!”姥姥不愿在小姑姑面前,显出她是个受气包的角色,把眼角的余光瞟向姥爷说:“生米熬成粥了,谁还想那桩事?俗话说‘右眼跳灾’,我担心出啥闪失。这世道啥事不出!几个日本兵,硬是不放过有眼无珠的瞎闺女!你看这场雪下得多邪乎,三天三夜,这不是啥好兆头!”

说是命运,是借用姥爷的话。我和姑给狗瘤子叔叔贴喜字那天,姥爷说要对狗瘤子和小芹娘的亲事,表示一点心意,便动员姑跟着姥爷一块儿去虹桥镇一趟,帮姥爷挑点洋伞花布一类的礼物。

姑立刻满应满许,她说:“踏雪寻梅其乐无穷,难得有这样风光一番的机会。”

姥爷和姑没有提及我,我很快找到了陪姥爷去虹桥的理由:“我这撮‘拉毛’要拉到哪个时辰?在学堂,同学们揪它拽它,总拿我这个跳墙和尚取乐。姥爷,让我去寺院还俗,剃去这撮‘拉毛’吧!”

姥爷翻了半天那本卷了边儿的皇历书,说当天是黄道吉日,适合祭祀礼仪之类,这是答应我去虹桥寺院还俗的理由之一;之二,姥爷说北菜园那棵“和尚树”,死树还阳不说,还长得结结实实,这足以证明我命硬得如同榆木疙瘩,剃掉那撮“拉毛”,神鬼也难动我的一根毫毛了。于是,我不但不是姥爷和姑的陪客,还一下成了主角儿——和尚要到寺院去剃头还俗。

雪。

到处飞舞着“鸭毛”“鹅羽”……

白。

天地间的一切都成了镀银的世界……

二里多地的雪原上,唯一能见到的黑色斑点,就是老鸹和喜鹊的树巢。它们不安分地飞出飞入,摇落树巢上的雪团,裸露出一根根横七竖八的褐色枝条。

车辙不见了。

道沟填平了。

一夜雪染,连田野里那挂古老水车以及水车棚棚,也都披麻戴孝地和雪原融为一色,神秘地消失了踪影。而“白蝴蝶”还在天空无声地飞舞着,织出天上一片迷蒙,染成地上一片白色。

姥爷路熟,只顾大步朝前走着。姑拉着我的手,仨人一律白眉白发,活像三只蠕动在大烟泡里的白羊。姑笑我成了只小羊羔,我笑姑成了白绵羊。“咯咯咯”的笑声在雪原上显得很响,并传回“咯咯咯”的回声。

姑说:“好玩吗?”

我说:“好玩。”

姑说:“我给你背一首诗听。”

我抢先把从爷爷嘴里趸来的古诗,念给姑听:“千山鸟飞绝……”

姑截断我的兴致,说这诗太久远了,姑要给我背一首今天的诗。姑的嗓音又尖又响,句句扎我耳膜:“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我似懂非懂地听着——我是在茫茫雪原中,第一次听姑说起毛泽东的名字,并知道了他是河北八路头头吕正操、李运昌的头头,一句话,他是八路的总头头。

姥爷不懂诗,但知道毛泽东的名儿,听姑说话声高,他惊恐不安地停下脚步,等姑和我走近他身边时,姥爷低声地说:“他姑,你活腻了?睁眼看看,这是啥地方?”说着,姥爷往白茫茫的空中一指。

姑和我定睛看去,一片银色飞絮之中,微微露出一轮残阳的血色。那不是日头——日头藏在冬云背后——那是插在日本兵炮楼上的一面“膏药旗”,原来我们已来到了虹桥镇口的炮楼底下。姑顿时不作声了,皑皑雪原埋葬了姑和我的开心大笑……

沿着我的生命年轮回首那次白雪之行,怕是我留在故土的最后一帧影像、最后一丝微笑了。之后,我被姥爷带进了云海寺,去结束我的还俗仪式,随着那撮“拉毛”被身着百衲衣的方丈剃掉,我的乡野童年生活就此结束。

像我“出家”时一样,在香烟缭绕和木鱼声声中,我先叩拜佛袓。剃掉我那撮“拉毛”时,云海法师口吐“善哉善哉”之后,对我还俗提出入世戒言。大意是:不许逆天理纲常,不可争强好胜,不可贪财猎色,不可以恶意度人,不可……我对这些告诫似懂非懂,也只好连连称是。在我接过法师递给我的扫帚,履行打扫佛堂仪式时,云海法师口中又一次念念有词:“阿弥陀佛,吾之扫堂徒儿,前程虽有文曲星引路,但其后颅长有反骨,命中注定一生如履陡壁峭崖。柔智则胜,刚烈则焚。但徒儿维熙大号中,水火相济,互克互补,此乃徒儿终生之幸事也!不知雅号来自谁?”

法师本是询问姥爷的,我却直起腰来回答说:“爷爷!”云海法师缓缓睁开闭合的双目,对我说道:“徒儿过来!”我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云海法师又道:“将扫帚递还与我!”

我乖乖地把扫帚交给法师。

“净堂已毕,吾师将赶你出寺了!”云海法师言罢,举起扫帚便向我打来,“你的去路在地阁之西,速速去吧!”

我惊愣了一下,忽然想起这是履行还俗仪式,扭头便跑。先迈过佛堂中一条板凳,以示跳出寺院围墙,然后与姥爷小姑姑一起逃出寺院山门。姥爷曾叮咛过我,扫堂还俗的跳墙和尚,一路不许回头,但当我迈出山门之后,还是情不自禁地回过头来,向云海寺投望最后的一瞥目光。为此,我挨了姥爷一个“脖儿拐”,一巴掌拍下来,疼得我脖颈胀痛,接着童心之泉漾出的泪珠,一滴一滴流了出来……

归途上,由于没了兴味,我感到雪路的漫长。我的棉鞋湿透了,两脚如同坠着两块冰坨。头上倒是挺暖和的,因我剃去了“拉毛”,姥爷为狗瘤子叔叔和小芹娘置办婚嫁东西的时候,为我买了一顶古铜色的“飞机帽”(颇像现代飞行员戴的皮帽),说是防止冻坏了我的脑袋。姑还是那么兴致勃勃,一路逗我,还向我脖子里塞着冰雪,但我一路无心和姑嬉闹。因而姥爷嘲笑我说:“瞅,还了俗的和尚,装起小大人来了,蔫拉吧唧的样儿,活像你爷爷。”

我不愿爷爷总受到姥爷贬低,反问姥爷说:“云海法师还夸我爷爷给我起的名儿,起得很有学问哩!姥爷您会啥?拉弓射箭,挥舞关老爷的大刀,能有个屁用。通过日本岗楼的时候,您不照样吓得像鹰爪下的鸟儿吗?哼!您要不养那只鹰,瞎表姐何至于落了个疯疯癫癫的病根,最后,一把黄土……”

小姑姑揪了我袄袖一下,暗示我不要再说下去,姥爷却被我这一闷棍打蒙了,久久地吐不出一句话。很显然,这一“棍”捅在姥爷的疮疤上,姥爷当真感到疼痛、难堪。

无言、无笑、无声的归途,使我倍感雪路难行。路程过半时,雪原上又刮起了白毛旋风,雪屑团团旋转,在天空追逐嬉戏,冰凉的雪粉扎人脸面,迷人双眼。姑上前去搀扶姥爷,唯恐他一失足,跌进凹隐的河沟,姥爷磕磕绊绊地一边向前踉跄,一边弹响了他深藏着的悲凉心弦:“他姑,和尚算是摸瓜摸到藤儿上了。你说我这一把胡子岁数的人了,为啥冒着大雪来虹桥镇,还不是觉着对不起狗瘤子一家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问我自个儿,‘张铁驴呀张铁驴,你为了养那只禿鹰,搭上了两条人命!’眼下,我怕去北菜园子,那坟头让我想起温家的瞎闺女。我已经跟和尚姥姥商量过了,那道士不是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嘛。眼不见为净,我和他姥姥把家甩给狗瘤子和小芹娘算了!拍拍屁股去北平,换个心窝子不跳。真的,有时做梦还梦见过温家瞎闺女对我“哇哇”地大哭大叫哩……”

白毛旋风越卷越大,姑咋回应姥爷这番话,我无法听清,能听见的是雪原上的风声如同牛吼。我看姥爷被风吹得东歪西斜,便抢过他肩上背着的礼品,低着头,弓着腰,向小李庄疾行。姑怕我身子负重,又从我肩上把包裹抢过去,背到她的肩上。姑不许我先行一步,怕我在这银色雪原上迷路。她一手牵我,一手搀扶着姥爷,一块儿在白毛旋风中,挽起一道抗风雪的人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