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裸雪(从维熙文集③)(38)
- 从维熙文集(全14卷)
- 从维熙
- 5022字
- 2022-07-26 18:40:15
好不容易走回小村,进了院门。还没顾得上拍打一下身上的雪屑,一声驴嚎把姥爷、姑和我都惊呆了。我们爷仨抬头一看,马槽的老白骡子旁边,多了一条毛驴,我立刻指出驴的主人:“这是疙瘩爷爷家的那头毛驴!”
姥爷不相信我的双眼,扭头问姑说:“真是皮铺李掌柜家的……”
“是。”
姥爷慌了神了:“这么大的雪,他干啥来?”
姑脸上露出少见的恍惚神情:“一准是为小芹娘的事儿来的!”
“就是疙瘩爷爷派十抬大轿,来抬小芹娘儿俩,也不能叫他们抬走。”我语声挑得高高的,像是故意喊给疙瘩爷爷听似的,“小芹爹对这娘儿俩,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毛驴不拉磨才挨鞭子哩,小芹娘拉磨也挨鞭子,日子真是不如这条毛驴好过哩!”
我的语声惊动了姥姥,她迈着两只尖辣椒般的金莲脚,在雪地里,趔趄地朝我们爷仨走过来,抱怨着我说:“别像家雀子似的瞎喳喳了,你家祸事临门了,来的不是皮铺李掌柜,是你家三叔赶脚,用毛驴接你们来的!拍拍雪,快进屋来吧,正盼你们回来盼得眼发蓝哩!”
我的猜测失准。
姥爷判断失灵。
连聪明伶俐的小姑姑,也没料想到来的竟是娘和三叔。事情是这样的:县城里“一四一六”便衣队长,到大姨父开的仁育堂去抓药,无意中泄露了天机。他不知道大姨父和从家是连襟关系,说是天津日本宪兵队,查获了一份昔日北洋大学学生去南京卧轨请愿、请求国民政府抗日的名单,从荫檀(我爹的名字)在名单中排列第二,是破坏“大东亚共荣圈”的组织者,县里的日军大佐渡边即将传讯母亲,追查我爸的去向。爷爷知此凶耗后,当机立断,先叫四叔搭乘往北平山货栈送山果的马车,提前回了北平辅仁大学,让三叔送母亲到娘家后,去他丈人家躲风——爷爷叫母亲和我,要马不停蹄地去北平舅舅家,一保我们母子安宁,二为我的学业和前程。爷爷有奶奶和婶婶们陪同在家,他说他已半瘫,死活听天由命。由于事态到了火烧眉毛的节骨眼上,三叔便借了疙瘩爷爷家的那头毛驴,驮着母亲冒风踏雪赶到姥姥家来了……
“命运——命运——“姥爷连连感叹地道,“难怪刚才云海方丈连连说,‘和尚去处在地阁之西呢’!北平不是玉田西边吗,这是佛有先知,对和尚的指引!”
“我不去——”我把身子扭动得像条蚯蚓,“我不去——”
母亲开导我说:“娘也不愿意去,可是铡刀张开了嘴,咱们娘儿俩也不能把脑袋往刀口里伸哪!”
“和尚,姑跟你一块儿走。到北平,我常去舅舅家里看你,帮你学习国语、算术!”小姑一边安抚着我,一边为难地询问姥爷说,“在北平,我去过他舅舅开的绸布店,生意清淡,也就刚够糊口的,再添上这娘儿俩,怕是……”
母亲从炕头上拉过来一个被冷雪打湿了的包裹,斩钉截铁地回答姑说:“他姑,我琢磨过了,这里边是我的婚嫁首饰,去当铺能当的当、能卖的卖;实在过不下去,我就是去富户人家当老妈子,也要供和尚上学!他爹生前对我说过,啥都能废掉,唯独不能荒废了娃的上学!”母亲一准是想起我爸,铁铮铮的话音越来越软,说到最后,眼泪禁不住淌下了脸腮。
“娘——”我最怕看母亲掉泪,喊了一声“娘”就扎在娘的怀里。年仅十二周岁的我,无法承认即将离开故土、去往北平的事实。它来得那么突然,使我毫无一点精神准备,因而我扭动着母亲的身躯,连连央求着:“娘,咱们不走——咱们不走——当老妈子的差事,不就是嘎子哥他娘干的活儿吗?”
姥姥在我耳畔轻声地说:“和尚,别撒泼了,你舅舅会管你们娘儿俩的!”
姥爷也对着我另一只耳朵说道:“你姑和你们娘儿俩先走,等姥姥、姥爷把这破家收拾收拾,也随后去你舅舅家,再难也能让你们娘儿俩喝上稀粥!”
姑怜爱地把我拉到她的怀里说:“和尚,姑明年就毕业当老师了,姑拿工资供你上学!咋样?”
只有三叔像霜打过的葫芦,沉沉地低垂着头。我心里明白,家里自从搬进城关,便不断以变卖田地维持一家人的生计。爷爷老了,三叔主持家政,他着实难以用分身法,变出钱来寄给我们母子。他沉默了很久,抬起头来对我说:“和尚,叔没别的给你,你把家里那辆‘大蓝牌’洋车子带走吧!到北平学会骑车,可以省点上学的路费!”
仿佛姥爷家墙柜上那台古老的座钟的时针、分针、秒针都往同一方向旋转一样,屋子里五个大人,都把我的去处定位在北平。反抗不仅没有任何意义,而且也无实际可能,因为疙瘩爷爷那头毛驴,连小姑姑的衣物也驮来了。爷爷说:从姥家起程,可以逃开城关便衣队的耳目,篷篷车抄小路奔唐山,再转乘去北平的火车,还可能躲开大路行车的岗哨盘査。姥爷说:“事不宜迟,雪停就走。”姥爷担心县里鬼子闻风追踪到小李庄,大冬天,秃天禿地,没处躲没处藏的,这九户人家,又会饱尝瞎表姐曾经喝过的苦酒,经受瞎表姐那般的惨剧。
我的心也慌乱起来,昨天我和姑还停步在瞎表姐的土坟之前,我对姑讲起瞎表姐和我的许多故事,难道小小村落里,还要再出现一座或几座坟茔吗?母亲见我在大人群里呆呆发愣,把我拉到姑和我住的屋子,用手抚摸着我剪去“拉毛”的后脑,自言自语地喃喃着:“你刚刚还了俗,不再当跳墙和尚了,就要跟娘去北平,真像有神鬼引路。”
“还回来吗?”
“娘也不知道。”
“不去不行吗?”
“娘也不愿意去那儿,可是万一出个好歹该咋办!”母亲一脸忧伤,两眼望着墙角说,“没了我你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儿,没了你娘成了没瓜的空藤……想来想去,还是走吧。人挪窝活,树挪窝死。”
我不敢再说“不去北平”了,再说那话等于给母亲的心雪上添霜,等于往油锅里撒盐。我向母亲提出去狗瘤子家看看小芹,母亲同意了,她拉上了小姑姑,并给小芹娘带去姥爷从虹桥买来的喜礼。
是喜?
是悲?
还是人生悲悲喜喜、喜喜悲悲地翻转回旋?直到今天,我也无法将那天去狗瘤子叔家的心境,回叙清楚,那云来云去的心田,就像是头上混浊的天空。昔日,我找小芹去玩,总是跳着蹦着像鸟儿般欢快;那天,我好像成了瘸腿“小黄”,无声无息地尾随在母亲和小姑姑身后。走进狗瘤子叔和小芹娘的屋子,我双耳顾不上听大人之间说些啥话,两眼只顾寻找小芹的身影。
我兜兜里装着一轴红绒线,这是我从姥姥针线口袋里偷的。红盖巾、红绒线代表吉利,我急于想表达一点我的心意,把红绒线扎在小芹的小辫上——不让她扎,我给她扎,因为雪停之后,我这只巢中的鸟儿,就要远走高飞了,这一去,还不知能不能再回这村哩。但是使我失望的是,屋里没有小芹。
我转身出屋,串了狗瘤子叔叔的两间正房和一间厢房,都没发现小芹的影儿。急中生智,我开始喊叫“小黄”,果然,“小黄”从篱笆根下那间堆放干柴的草棚里,摇着尾巴蹿了出来。这个一跑一瘸的向导,很快把我引进了柴棚。
天还在落着雪团,幽暗的柴棚因白雪的反光,有了几分光亮。可是才见她第一眼,我的心就缩成一团了。小芹独自坐在木柴堆上,两只巴掌,像大人那般托起双腮,呆呆地望着棚角。当我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竟然像毫无觉察似的,眼神一动未动。
“小芹——”她看看我,没有回应。
“你这是咋的了?”
她背过身去,甩给我她的脊梁。
我像往常那样,转到她的面前,有意逗乐地摘掉“飞机帽”,并把脑袋伸到她面前:“你看,我头上少了点啥?”
我想象小芹一定会惊叫一声,说我少了那撮“拉毛”,即使她此时揣有心事,也总会对我说点啥话的。可是太使我失望了,她像死鲇鱼不会张嘴一样,对我剃去“拉毛”一声不吭。直到我的脖子弯得疼痛了,挺起脖颈一看,小芹两眼根本没有看我,她低沉着圆圆的脸儿,两只手互相搓来搓去,好像她那掌心和指肚上沾满泥巴似的!
这事儿如果发生在往常,我会跺跺脚转身而去,但是那天我没有和小芹怄气,我像钉子钉在她面前那样一动也不动。她哪里知道她的小伙伴,将要走很远很远的路,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呢?从在疙瘩爷爷家的南菜园,我俩看小蜜蜂在指甲花的心中打盹,她用花泥涂红我的指甲时起,到这座干柴棚里,她郁郁寡欢地坐在我面前为止,时间已飞逝了几个春秋。她的家在变,我的家也在变;她在变,我也在变,我怎么能在她沮丧的时候,拔腿就走呢?“小黄”挺解人意的,它在我和小芹中间,穿来穿去,发出低沉的哀鸣。这声音和我昨天爬狗洞进来,听到“小黄”轻轻的“哼哼吱吱”声响一样,使人心酸,叫人难过。大概小芹也怕听到这“哼哼吱吱”的狗泣,她松开搓动着的双手,把“小黄”拢在膝前,侧着脸儿,对我说:
“你啥时候剃掉的‘拉毛’?”
“昨儿个。”
“为啥剃掉它?”
“我不能总当和尚啊!”我用欢快的语声说,“昨天顶着大雪去的虹桥云海寺。”
“虹桥离这儿多远?”
“二里多地。”
“那儿有姑子庵吗?”
“……”我好半天没答出来,“你问尼姑庵干啥?”
“我想去当尼姑。”小芹头也不抬地说,“只是不知道,她们收不收小尼姑。”
“你……你这是咋的了,今年你才多大?”我急赤白脸地说,“出了啥事?是狗瘤子叔叔对你不好?”
“不是。他对我疼爱着哩!”
“那又为啥?”
“我……我……我不愿当女的。”小芹抬起头来,泪珠儿顿时淌下脸腮,“我娘就因为是个女的,被休出了家门,瞎表姐也是女的,挨糟践了不说,年轻轻的就钻到坟头里,听蝈蝈叫去了。”
我想叫她收住眼泪,捜肠刮肚了一阵,硬是找不出让她停止流泪的药方。因为小芹讲的,句句都是我亲眼见过的,男的女的都是人,何以会一个是驴儿,一个是骑驴的人哩?见她泪瓣儿泉眼般往外冒,我也情不自禁眼圈发热眼眶发湿了。抹了一把涌出的眼泪,我对小芹说:“要是男女能调换个个儿就好了,我奶名叫丫头,让我变成你;你大名叫李改芹,让你改成我……”
小芹哭出了声,哭得泪人儿一般。我恨不得陪她大哭一场,但是口兜里那团红绒线提醒了我,今儿个是狗瘤子叔叔和小芹娘的喜庆日子,她哭我哭——在这柴棚里哭成一团儿,不是太败兴了嘛!我又想起一半天内我就要走了,哪还有哭天抹泪的时间!我猛地跑出柴棚,抓了一把冷雪,用雪水洗洗脸上泪痕,又捧起一捧雪,走回柴棚,我是想用这捧雪,给小芹洗脸的——今儿个她脸上不能有泪!
我走出柴棚之举,牵动了小芹的心弦。她大概以为我要离她而去,便“嗖”地站起身来,待我捧回那捧晶莹剔透的白雪,没用我多费一星吐沫,她知趣地从我手心里抓了把白雪,便在脸上涂抹起来。
我趁机逗她开心:“只当是像大人那样,在涂‘雪花膏’!”
“真凉!”
“有香味吗?”
“没。”
“别哭了啊!”
“不哭出来憋得难受,哭了半天也白搭。你变不成我,我也变不成你!”
“给!”我掏出口兜里装的那轴红绒线。
“真好看!红得像井台边上的指甲花!”线轴在小芹巴掌里滚来滚去,“我知道,你为啥送给我这团红绒线!”
“你说。”
“扎小辫用的,对不?”
“你猜对了一半。”见小芹脸上没了刚才的苦相,我的心倒开始酸楚起来。因为在这落雪的小村,我没有更好的东西送她,一轴小小的红绒线当作和小芹诀别的情物,不是显得太轻太轻了吗?
“另一半呢?”小芹对我突然黯淡了的目光,毫无一丝觉察,“不说出来变小狗。”
“等我给你扎完小辫,一准告诉你。”我语声里带颤音。
小芹抬头盯视着我:“你咋的?”
“这柴棚太冷,冻哆嗦了。”
小芹一边解开她脑后污黑的辫绳,一边追问我说,“为啥你要给我扎小辫?这不是小子会干的活儿!”
“让我学着扎一回吧!”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儿,从她膝头拿过来红绒线,“记得吗,在井台边你曾强迫我涂红指甲哩,这回,我强迫你一回。”
“嗯。”她应下了。
但是当我抖开红线团时,小芹又变卦了。她说:“你得告诉我‘另一半’,你究竟为啥要为我扎小辫!”
我恍惚地猜出来,她希望我说的那句话。它该是童贞与非童贞之间的悄悄话,但我要告诉她的正好与她想象的南辕北辙,一旦告诉她我要远离乡土,那该出现啥场景呢?
“你说呀,和尚哥!”
我装聋作哑,硬是用红绒线一圈圈地扎着她的辫梢。一圈,两圈……圈圈缠进去我的童贞和即将离她远去的赤子情意。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干柴堆上,任我把她的两根小辫扎好,用牙咬断线头,打个死结后把剩下的红绒线团递给她……
柴棚静悄悄的,只有飞雪累累敲击着棚顶,发出若有若无的声响,悄然地述说我和她都听不懂的天上故事。而地上的人间故事呢,大地的斑驳杂色都被一场银雪覆盖起来了,它们是无数“白蝴蝶”的化身,它们的洁白翼翅编织了人间童真无邪的梦!
我是一只“白蝴蝶”。
她也是一只“白蝴蝶”。
但是一旦日头钻出云层,“白蝴蝶”便会统统化为乌有,童贞的晶莹也将随风而逝。此时此刻,我不忍心将双桅小舟中之一桅,即将顺水而漂的讯息告诉她。
“另一半呢?”她执意地追问我。
“……”
“你不是说扎完小辫告诉我吗?”
“快回屋去吧!”我支吾着回答,“狗瘤子叔叔和你娘,会告诉你的!”
“你……”
我跑了——跑得飞快。从迈第一步起,我的眼泪就涌出眼眶,一滴一滴……像珠子般滚落下腮边。
没等天空放晴,我跟随着母亲和姑走了,篷篷车后拴系着那辆大蓝牌的自行车。
我熟悉的老白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