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裸雪(从维熙文集③)(39)
- 从维熙文集(全14卷)
- 从维熙
- 4782字
- 2022-07-26 18:40:15
我熟悉的赶车人。
唯一不熟悉的是雪原上的路。篷篷车的木轮没有转向城关,没有转向虹桥,而是转向了我陌生而迷茫的雪路。
无言。
无泪。
我木呆地把头探出篷篷车车帷,回首遥望白色的小村,那一个个黑幢幢的影子,是姥姥、姥爷、小芹娘和送行的乡亲。我想从中看见小芹,可是她太矮小了,任凭我擦净睫毛上的雪花,也无法找到她的身影。就在我极度失望的瞬间,我发现一个小小的身影,她不是站在村口,而是站在白篱笆里瞎表姐的雪坟之上,因而显得特别惹眼。
“小芹——”
“小芹——”
我终于朝那雪坟上的“小树”,喊出了我的童声。
“小树”一动不动,像是被冬雪冻僵了一般。
母亲探出头来说是她。
小姑姑探出头来也说是她。
“小芹——”
不是我在呼唤,而是整个雪野在和我一块儿呼唤。
没有回应。
没有回应。
但是那棵“小树”似乎蠕动了一下。于是,在漫天飞舞的雪团中,我看见“小树”上开放了的两朵“红花”——我猜那是她背过身子去了,“红花”是扎在她辫梢上的两束红绒线……
篷篷车的车轮不知在雪原上画了多少个圆圈。那匹可怜的八岁的老白骡子,没能把篷篷车拉到唐山,就累死在与它鬃毛同色的银色雪国里……
【《裸雪》手记】
想写这部抒情色彩的散文体小说,已经很久了。
1979年重返文坛后,我落墨的多是知识分子在风浪中的沉沦、毁灭、抗争、崛起。这是历史对我的馈赠,我理应把这种馈赠还给昨天并呈献给明天。当我再现这些昨日沧桑悲歌时,评论家称之为“文学井喷”,而我则感觉犹如杜鹃喋血。像匹一路负重的老驼,当它想寻找一块歇脚的绿茵时,我发现了我曾有过的童年。它无辉煌,更无瑰丽,却有着人生只能有一次的童真。尽管它如烟似云,早已随风而逝,但是埋在雪国一个接一个银色的梦,使我情动,令我神往;因而在写“大墙文学”的喘息之际,我已萌生了写《裸雪》的念头。
像天文学者寻找星月生命的运行轨迹一样,我沿着我身后的脚印寻觅童眸中的人生,除了令人心醉的童心童趣和使人沉郁的落花残红之外,还若隐若现地找到了我文学之水的源头,这是我写《裸雪》的又一缘由。但是我之所以动笔写这部带有自传纪实色彩的长篇小说,还有一个非感情因素的原因。《走向混沌》中留下我青年到中年泥泞路上的苦旅足痕,我想如火车挂钩一样,使其和《走向混沌》对接起来,便决定让童年心河之泉,融汇到我生命的潮汐吞吐之中。这样,我生命的圆弧就清晰可寻了。
真正动笔时方知其难。1987年写出小说第一章中的第一节《指甲草》,虽立刻被美国出版的《人类学》杂志翻译发表,给我带来几许知难而进的勇气,但我仍感到要完成这部长卷难如登山。所以称之为“难”,实因其中存在着一个感情回归的问题。苏联作家帕乌斯托夫斯基的名著《金蔷薇》一书中,曾写下如是的话:“只有具有一双童真的眼睛的人,才能成大作家。”此话对广泛的文学含意来说,是否准确可以另议,但对于写童年生活的我来说,无疑具有无可非议的参照价值。而我又是一棵饱受虫叮蚁咬的蛀蚀之树,还原童贞实非易举。
思考再三,我选择了老树俯视树冠之下野花和小草的视角。我力避其他写童年生活小说的模式,而把镜头对准四十年代初期自然与童心和童心与自然。在大人与大人之间的脉络上——我力求淡化其中蛛网般的错综复杂结构,而采取近乎白描手法,以展示真实的平凡。对于最难处理的抗日战争时代背景,我无法逃避,也不应该剔除,如其中“血色的月亮”(暗喻为侵华战争中日本军队的“太阳旗”)一章,我回避正面接触,而从侧面落墨——因为此书立意在于写童年的摇篮诗情,浓烈的血色会中伤这部小说的品格和个性的。
我不全然信奉弗洛伊德学说,但当我回首童年生活时,却发现它潜在我心灵深处的形影,因而小说细节中涉及的童情萌动,都带赤裸的真实。书中的人物有的已作古,有的仍活着,其中一些人物保留了原名。成书之际,写此短文,一志我这次并不轻松的童心之旅,二志我日夜思念的雪国的故土、故园……
1992年4月6日,59岁生日前夕
【附录 雪娃之歌】
注:小说开篇中提到的徐九经,是明代一位传奇人物。他祖籍湖北,明代奉旨在我的故乡——河北玉田当县令,因其断案如神,又因皇城(北京)离玉田近在咫尺,便被皇帝一道圣旨召至京城,令他破解京城两家权贵争夺一娇,京官们纷纷躲之不及的大案。这个小小七品芝麻官,胆战心惊地来京城,在高官权势的夹缝中历经无数惊魂动魄的日日夜夜之后,最后凭着他过人的智慧巧断了此案。皇帝为了奖掖他,官封至朝廷二品并让他进京赴职,但徐九经叩谢龙恩之后,推辞了让百官眼馋并求之难得的乌纱帽——回到县城之后,徐九经又巧妙地自摘了县令的乌纱,在一个名叫大柳树的地方挂起了徐家酒幌,专卖“徐九经老酒”。京剧《七品芝麻官》即由此而来,徐家祠之来由也源于此历史逸事。这篇小说中的女主人公为其后人,与我在徐家祠为邻并共同度过童年。
在21世纪的2015年春,自读涂鸦之作,虽然感悟到有点古典和唯美的取向,但这正是笔者有悖时尚文风的图谋。
这个故事的叙述,应该从我的祖母说起。如果在我出生之前,没有徐家闺女嫁给我爷爷,我可能只知道我们村子旁边的徐家祠,而不知道徐九经及徐家后代的生存演义。有了祖母这条婚姻的红丝线,让我们从家多多少少和这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徐氏家族,有了一点血缘关系。由于这点关系,我在穿开裆裤的年月,就和祖母家的小表姐徐灵灵有了往来,一块儿摘下篱笆上的喇叭花,当作娶媳妇的喇叭吹吹打打,并在人之初的岁月里,玩过撒尿和手捏泥人。
她比我年长三四岁。在我的记忆里,孩提年代的我,若同她手里的一个影人(我们那地方流行皮影戏),她疯子般追狗,我也尾随在她后边追狗。她爬树捉知了,我虽然不会爬树,也一定学她的模样往树上爬。在我眼里,灵灵实在是个无所不能的神仙,因而成了我童年时代的一尊偶像。该怎么说才准确呢?我和她在一起玩的时候,除去她撒尿的时候,不许我跟着她以外,我始终与她形影不离。
我觉得这有失公平。
有一次我对表姐说:“我撒尿的时候,我常常面朝你撒,为啥你却背过身去,假装没看见的样儿——到你撒尿的时候,却总像藏猫猫似的躲开我?”
她说:“你比我小,还不知女儿家的……”
“这太不平等,我回家后一定要去告你的状!”
她一笑,露出两排嫩玉米粒似的白牙:“你可不能跟家里人说我看过你尿尿……”
“为什么?”
“就是不能说。”
“我偏说!我向我奶奶说。”
她板起了她的桃花脸:“行,你去说吧,我再也不找你玩了。”
这张王牌立刻制服了我,我说:“不,我不说——我跟谁也不说。”
该怎么解析那段日子所发生的一切呢?对我说来,好像她天生就是我的主宰。我是她那根辫梢上的红丝线,是她衣服上的一颗扣子,是她布鞋上沾着的一块泥土。奶奶曾告诉我,灵灵就是山上难采到的灵芝草,她落生那天,徐家的老祖宗徐九经曾来托梦,梦中说了两句绕口的话:
灵芝仙山客
随缘落凡尘
当然,这是我年长了几岁以后才知道的事情。托梦之事到底是徐家杜撰出来的神话还是徐家后代编出的故事,就不得而知了。反正从她落生那一天起,她爷爷徐紫园就把她视若掌上明珠,是徐家祠都知道的事情。她爷爷本想就叫她灵芝,可灵芝是一种药材之名,作为人名不尽合适。她爷爷考虑了三天,最后取了“灵芝”中的“灵”字,于是就有了灵灵的名字。
知道这事儿的时候,我已然告别了穿开裆裤的孩提年代,进入了徐家祠小学。别看这是一所远离县城的乡野小学,因为它是明代七品芝麻官徐九经的故土,远近十里八乡的文化乡民,都以娃儿能在这个学堂上学为荣。当时,县城里有个基督教堂,青砖灰瓦的教堂中间,悬挂着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就连教堂里牧师的儿子,也舍弃县城小学,每天骑一辆没车梁的自行车(我长大了才知道那叫“女车”),到徐家祠学堂来上学。
这所学堂里女生本来就少,灵灵那时候梳着一根黑油油的辫子,在众多男同学眼里,俨然是校园里的一朵花。有时,我把她那张脸,看成五月的石榴花,但又不是石榴花般的醉红。有时,我把她看成初春梨树上开的白里透粉的梨花,又觉得梨花少了那种白里透红的光彩……还是学校高年级的男生,比我概括得更为准确,说“桃花”只是她的脸蛋,加上她那美丽身段,总称叫“桃儿”最为合适。于是小表姐有了这个绰号。
第一个给小表姐起这个外号的男生,就是牧师的儿子闵济生。记得,灵灵为这个“桃儿”的绰号,还特意找了闵济生兴师问罪,在小表姐不依不饶的质询下,弄得闵济生先是对她连连道歉,最后竟然红头涨脸地在胸前画起了十字,说他确实没有一点恶意。
不吵不知道——这场争吵倒让全校的大小同学都知道“桃儿”这个雅号了。因而,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挑剔小表姐说:“这是你没事找事,自找苦恼,叫你‘桃儿’怎么了?那些大男生,是比喻你长得好看。你自己照照镜子,看看你的脸像不像三月桃花?要是有同学管我叫杏儿、梨儿啥的,我不但不会生气,心里还会高兴哩!可惜同学都叫我的小名‘和尚’……”
“和尚,你的心咋就像你的光葫芦头一样,不长一点心眼儿呢?”她生气地教训我说,“你根本不懂……不懂……那些大男生叫我‘桃儿’的鬼心思。”
此时,我俩正放学回家,走在春天的田野里。土路两旁的桃花、杏花正在绽开,那不知辛苦的小蜜蜂,正围着花丛在嗡嗡地唱歌,唱累了就飞落到花心去吮吸花蜜,可能是那个地方太甜了,有的小东西就躺在花心中睡着了。于是我便用眼前的风景为她消气:“你看那小蜜蜂,还喜欢美哩,天地这么大,往哪儿飞不好,可是它偏往花丛中飞。人也是一样,人家男生叫你‘桃儿’,和这蜜蜂是一回子事,你咋就炸窝了呢?!要是我……”
她打断了我的话,气鼓鼓地停下脚步说:“你怎么总提这件事?再说我把你的嘴用针缝上,让你一辈子当哑巴!”
我看她生气的时候,神态是另一种美,因而便指指路边的小河沟,央求她说:“小表姐,你对着河沟的水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的脸,是不是像桃花那么好看?”
她瞪了我一眼,把书包往肩上颠了颠,不想再和我说话,赌气般拔腿就走。由于她扭动身子太猛,肩膀碰到了一根矮矮的桃树枝子,粉嫩的桃花飘落下来,连那些在花丛中采蜜的蜜蜂,也像醒了酒似的,在花枝间飞舞起来。
我急忙赶上她,拉扯住她的袖口说:“这儿水干净,连水里游着的小鱼,都看得一清二楚,你就蹲在水边,照一下自己的脸,跟水影里的桃花比比,到底哪个更好看。我求你了,行吗?”
她甩开了我的手,气急败坏地盯着我说:“烦不烦?你咋长不大了,对人世间的事,怎么还什么也不知道?你知道那大男生为啥叫我‘桃儿’吗?是说……是说……”她上牙咬住了下唇好一会儿,才说出我似懂非懂的话,“你知道他们是啥意思吗?叫我‘桃儿’是说我这儿鼓起来了。”她大概是怕我听不明白她的意思,索性拉起我的手,用力地指了指她的胸脯,然后狠狠甩开我的手,像老师训导学生那般说道:“这回,你总该明白了吧!”
我傻拉吧唧地看看她微微凸起的胸脯,一脸无奈地摇摇头:“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那你就像你小名一样,一辈子当‘和尚’去吧!”
记得,为这件事我还询问过我的母亲,没得到任何回答,倒挨了两巴掌。这就是在人之初,灵灵留给我童心中的一个谜团。直到我走出奶腥气的孩提岁月,才知道那是她的人性之花的初绽。无论对灵灵表姐,还是对闵济生,都是随着年龄增长的必然。当时我还是太嫩了,只知这是大男大女的感情初萌,并没有想到小表姐那次去质询闵济生,还有她更深层的含意,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看破了一点她的心思。有一天,我和她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看见她背上的书包鼓囊囊、沉甸甸的,里面像是装进了石头蛋子似的,致使小表姐在行路时,不得不来回在两肩上倒换着沉沉的书包。出于好奇,我询问她说:“里边是啥东西,怎么你上学的时候,没有这么沉?”
我的问话,显然勾起了她心中的不安,因而她那张桃花脸,一瞬间红中透紫了。她看看我,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却转移话题,对我说开了小河中飘落的桃花:“你看那落在水里的花瓣,像不像一条条小船,顺水向东漂去了?”
我说:“那天,我让你对着小河照镜子,你偏不照,今天我对那水中漂流的桃花船,也没有兴致了。我关心的,是你书包里背的是什么东西?”